幾天之后,臘月初一,綿竹城頭。
已經被圍困了兩個月的綿竹城南城樓上,忽然迎來了城主劉焉的親自視察。
依然忠心于他的最后幾千名東州兵,維持著城內的秩序和防務,不給益州本地人鉆空子的機會。
不過,讓這些東州兵們詫異的是,今天的劉使君,居然讓刀斧手押來了百十號士紳。
難道,是城中無糧,所以要殺大戶分存糧犒賞守軍了么?不能吧。
某些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摩劉焉的東州兵將校,心中如是思忖。
幸好,謎底很快就揭開了。
劉焉一揮手,把這百十號人押上城頭的女墻垛堞,然后他親自往城下的圍城營地喊話。
只是因為劉焉已然背疽潰破兩個月了,病得奄奄一息,說話中氣不足,自然需要一些罵陣手轉述。
“劉備!你以為靠這樣攻心收買就能圍下綿竹了么!我蜀中義士豈有屈膝降敵之人!你的內應已經被我識破了!押上去,斬!”
說罷,蜀儒杜微、杜瓊、譙賆三人為首,被摁在女墻上,只有人頭伸出城墻之外,然后刀斧手“唰”地一下,三顆人頭落下數丈高的城墻,還在墻根彈跳了幾下,才歸于沉寂。
他們都被堵住了嘴,死前最后一刻眼神中那種驚詫、不甘、冤屈,久久不散。
隨后是一批批的處斬,直到看客麻木,不再覺得新鮮。
這場景,一如94版《三國演義》上,審配受辛評之托、在鄴城城頭斬殺帶路檔弟弟辛毗全家八十余口的戲碼。若是有人拍下來播放,足以成為諸多觀眾的童年陰影。
旁邊的東州兵將士聞言,也是一開始微微有些驚訝,但隨后又覺得很正常,甚至沒有一個人覺得這里面有冤案:
因為杜瓊、譙賆他們一貫是經常暗搓搓散布反動投降言論的…要說他們因為被劉焉扣著滯留在這綿竹圍城之內,苦不堪言,所以想當劉備的內應帶路,再正常不過了。
這非常符合二杜和譙家人的人設啊,怎么可能是劉焉或者劉備冤枉他們呢。
“唉,這些人也是運氣不好,眼看劉備都要破城了,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使君識破了他們帶路內應的身份。不然要是劉備打進來,這些人不就又能抖起來了么。”有些東州軍小校甚至忍不住這樣想。
另外,說句題外話既然譙賆都已經被斬了全家十年之后才會出生的譙周,當然是連被射在墻上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灰飛煙滅了。
“啊…劉焉殺吾內應矣!”
劉焉斬殺任安學派的杜家、譙家滿門乃至一部分任、楊族人的消息,傳到劉備大營中時劉備便是這樣大叫一聲,扼腕悲嘆伏案痛哭。
一如另一個世界聽說張肅揭發了親弟弟張松、導致張松被害時,劉備所說的臺詞。無非是把“張肅”這個名字改成了“劉焉”。
只能說,歷史是有慣性的,劉備在聽說自己的內應被殺時第一反應都是如此。
而且內應的事兒他是交給李素去安排的,所以他倒也不算假哭,而是真心以為那里面有一些是他的內應——因為劉備自己也不知道李素的反間計實施得如何,到底目前發展了多少內應。
消息傳到時,中軍大帳內還有張飛、趙云和其他一些文武幕僚在聞言雖然有些詫異,他們根本不知道原來主公還有那么多藏得那么深的內應真是可惜了。
唯有幫劉備接洽策反工作的李素,立刻出來接話圓場:“此事一定是屬下與他們交涉時行事不夠縝密,被劉焉找到了蛛絲馬跡請主公責罰!”
私下聊天他都是稱兄的不過這種場合太正式了得演一演,所以要喊主公。
劉備一收哭腔:“此事怎能怪伯雅,伯雅也是立功心切而已…”
李素繼續引導:“還請主公不要過于悲傷,不幸中之萬幸,其實只有杜瓊、譙賆等寥寥數人,有動搖為內應的趨勢,其余人等,我還沒來得及徹底說服。
想必是因為劉焉多疑殘暴、寧枉勿縱,故而濫殺多殺!請主公不要過多自責,我們最多只是有點對不起杜瓊、譙賆,與杜微、任氏、楊氏無礙。”
李素說完,還轉向張飛趙云等人,解釋道:“此事主公一貫交我負責,故而主公自己也不甚清楚勸說內應的進度,故而多哭,其實今日被殺的有些人,與主公的內應無關。”
張飛、趙云也就順理成章勸道:“大哥/主公,劉焉倒行逆施,定然時日無多,綿竹指日可下,如此大喜在望之日,還請主公寬懷。”
一眾文職幕僚,不管是老帶路的張肅、張松,還是新降的費詩、黃權,也都勸道:“主公仁義,杜瓊、譙賆在天之靈,只要看到主公克復綿竹,定然能夠得以告慰。”
“也罷,我們且在軍中,為杜、譙等蜀中大儒設祭。”劉備揮揮手,吩咐準備酒肉祭品祭奠內奸,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
李素也是松了口氣,劉備這種人,還是仁義之心泛濫,幸好最后攔住了他的即興發揮,不然后續恐怕還要貼一點利益出去呢。
李素剛才之所以急吼吼把話截住、并且以經手人的身份公布“內奸只有杜瓊、譙賆,其他都是被劉焉多疑誤殺的”,那也是因為李素知道,只有這幾家是真的徹底滅門、死絕了戶口本。
而任、楊這些蜀儒頂級望族,綿竹城里那些被劉焉監控裹挾帶走的,只是核心成員,旁支還有很多散落在外呢。
就如之前所述,以楊氏為例,從東漢初年楊雄一族在郫縣開枝散葉,發展了五六代了,他們家還有不少沒出五服的旁支親戚在郫縣擁有大片土地和隱戶田奴。
要是劉備腦子一熱,把楊氏都宣布為內應,那豈不是核心族人被殺后,那些死者的田產,還要發還分給活著的親戚?他們死于國事,是不是還得給撫恤、嘉獎?
李素可不想當這個冤大頭人家本來就不是內應嘛!
所以他只讓戶口本死絕、連旁支法定繼承人都找不到的人家是內應,這樣就不用發撫恤金了。
嘿嘿嘿。
劉焉大開殺戒除內奸、順便把內奸家族留在綿竹城里那部分細軟財產,分賞給至今依然忠誠的東州兵將士,好歹是讓本來處在崩潰邊緣的東州士恢復了些士氣。
不過僅僅兩天之后,劉備就把劉璋押到了城下,讓劉璋開口勸降。
劉焉自然也要到城頭答話,還怒罵兒子不爭氣,居然跟著外敵來勸降自己父親。
軟弱的劉璋在城下被罵得大哭無奈,放棄了職責。
但劉備還是非常大仁大義,公然跟城上的劉焉喊話:“劉君朗!你倒行逆施,濫殺無辜,已然惡貫滿盈!但我劉備不會學你,我干不出你這種株連人家小的暴行!
雖然季玉賢弟跟你是骨肉至親、他勸降你也失敗了,但我看他一心忠于朝廷,明辨是非。父是父,子是子,子有心改父之過、與你劃清界限,我便不會加害于他,還會秉公處置。就看在他勸降你的誠意份上,我表他為武陵太守,即日赴任!”
劉備在兩軍陣前喊出這番話,著實讓包括對面的東州兵將士都肅然起敬:劉焉這樣抵抗、背叛朝廷,就因為劉焉那個最軟弱的兒子不愿意背叛朝廷,肯跟父親的立場決裂,劉備居然就允許劉璋善終養著,而且比他原本的閑職都尉待遇再高一些,平調去當個偏遠郡的太守。
這是何等的大仁大義啊!連敵人的兒子只要肯投降都放過,咱這些東州兵將領,還用擔心因為負隅頑抗到最后一城,而被將來清算么?
雖然稍微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都清楚,劉璋這個“武陵太守”,估計也就是一輩子領兩千石俸祿混吃等死的了。武陵郡的軍政民戶諸般事務,肯定不會讓劉璋管的。
實際上也是如此,因為李素已經建議劉備:
給長水校尉趙云額外加官,兼宜都郡太守,未來數年內總管東線荊州一側防務。
本來關羽更合適,但因為關羽的漢中太守是董卓之亂前少帝封的,含金量更高,跟現在這些自己“表”的太守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關羽、張飛、蔡邕、李素這四人的漢中、武都、巴郡、蜀郡太守職務,一直到董卓死之前,李素都不準備更換升遷。等將來朝廷公信力重新起來的那個窗口期,再改封好了。比如王允當權的那個窗口期,公信力就不錯。到時候可以瞅準時機集中要一波官。
目前這幾年,大不了只是讓劉備表幾個雜號將軍的虛銜,以及給其他還沒有做到太守的心腹升一升太守。
趙云當宜都郡太守之后,控制住長江三峽交通要害,旁邊的武陵郡太守劉璋就不可能投敵了。同時,李素還請劉備改封董和為武陵郡丞、張肅為武陵長史。
董和之前已經是火線提拔的縣令,改任郡丞其實品秩數有點降級,但也是為了從縣往郡過渡的必要調整。畢竟董和投奔劉備才兩個月,直接作為一個郡的二把手監視劉璋也有些過于重用了。
但李素也私下派人給董和透個氣:張肅本來就是巴郡長史,調到武陵郡當長史反而是從大郡調到小郡了,所以不會干太久的,最多兩年。就相當于給張肅積累點到“老少邊窮”地區為國服務的資歷,將來還要調回蜀地,在南中找個新拆分的郡當太守的,待遇如同龐羲。
所以,兩年之后,董和就能在武陵郡當二把手了,加上一把手的劉璋實際上是被架空得,這個升遷待遇不可謂不好。因此暫時當兩年六百石郡丞董和也沒什么意見,反而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與董和一起投降的李嚴,被任命為夷陵縣令,也就是宜都郡治所的縣,輔助趙云守衛東線。其余向朗、馬家兄弟等荊州新投靠的人才,也都在宜都、武陵兩郡安排。
如此安排之下,劉璋的“武陵太守”當然可以毫無保留地實授。
沒過兩天,劉璋被寬宥的確證消息就在綿竹戰場周邊兩軍中傳開了。
劉焉似乎是解除了最后一點擔心,知道自己的謀反企圖好歹沒有造成族滅,還留下了一個兒子繼承香火、能有個官職善終。
被毒疽折磨了三個月的劉焉,終于放心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享年六十二歲。
劉焉死后第二天,東州兵就有感于劉備寬厚對待敵人的仁義,無血開城投降了。
綿竹收復,成都平原三郡的戰亂徹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