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城盤桓修整數日,充分掌握當地情況后,李素在申家人的帶路下繼續西行前往上庸。
說實話,這一帶地區,他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走。親自乘船經歷過一遍,才知道路途的險惡——從西城順流而下,只要一天時間,就能通過碭縣抵達武當,足足六百里路程。
當然這不是直線距離,直線只有四百里,因為漢水是蜿蜒曲折的。
船速如此之快,可見漢水在秦嶺中的落差之大,已經僅次于長江的三峽段,而遠比劉備軍之前征戰時經歷過的嘉陵江、宕渠更為湍急。
這就意味著船靠劃槳或者風帆行駛,根本不可能逆流而上——難怪歷史上諸葛亮死后,蔣琬當政時期,蔣琬提議變更北伐策略,改為集中兵力收復東三郡,卻遭到朝野一片反對,而反對的理由也都很統一:
從漢中居高臨下順流沖擊,拿下西城、上庸固然易如反掌。但拿下了也不過是得到一塊“余贅之地”,沒法反哺漢中地區的民力財力軍力。
因為在上庸就算種出余糧、生產出多余的軍需物資,你走漢水水路也運不回來啊。除非你有膽量直接再順流而下攻下襄陽,否則只拿上庸就是浪費國力。而蔣琬時期蜀漢的國力明顯是打不下襄陽也不可能守住襄陽,只能作罷。
“沒想到這個地方河道如此陡峭湍急,不來一次那是真不知道交通基礎設施比巴郡還惡劣。”李素望著兩岸壁立百仞的秦嶺,心中不由感慨,甚至還忍不住吟唱笑罵:
“朝辭西城彩云間,六百武當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哎呀,李中郎好詩啊。世人只知樂府有五言,中郎竟獨創七言,還朗朗上口。”帶路檔申凱聽了他的低聲吟唱,連忙拍馬屁。倒是典韋在旁邊什么都聽不懂,不知如何叫好。
李素心情不佳地粗暴打斷:“好個屁——不許記下來啊!我這是咒罵秦嶺險惡,感慨百姓出入不易、朝廷也無法調集民力物力。這種詬詈天地的粗鄙之語,記什么記!
對了,說正事兒,我問你——你們久住上庸,可知此地百姓有什么別的辦法逆水行舟么?總不能每次行船順流而下、都不開回來吧?”
申凱被罵,卻絲毫不敢生氣,反而由衷感慨:李中郎不愧是當世大賢,不但知天命,還出口成章,咒罵老天爺都隨口罵得這么文雅!
馬屁歸馬屁,問題還是得回答,申凱陪著小心解說:“此地百姓很少行船,偶爾有,也只有運貨到下游的,返程時遇到沖不過去的激流,只能在岸邊拉纖拉回來、盤灘而過,極為辛苦,所以商旅幾乎絕跡。”
李素又仔細聽了一會兒,才理解其中含義。
他來的路上也看了,并不是所有河段都那么湍急,而是總共有那么三四處,局部落差太大太急。除了這三四段之外,其余河段是可以靠搖櫓和風帆逆流的。
而一旦到了那幾個湍急險灘,就得先把船上的貨卸下來、搬到岸邊走路運過這一段,再把變輕的空船拉到上游過掉這一段,然后再裝船。
那么費力,誰還肯在這里做生意,李素了解之后,只知道百姓為了運食鹽才會費那么大勁兒,因為秦嶺山區里是不產鹽的,而鹽又是不得不吃。
上庸的鹽價,居然要比外面的世界貴出每斗好幾百錢,差價都是運鹽人的辛苦錢。
李素不由想道:“整個上庸地區應該有接近十萬人口,西城是五千多戶,兩萬多人,上庸縣八千多戶,三萬五以上人口,其他七七八八加起來,算上房陵一共四萬人。
既然有需求,而且漢水河谷兩岸也還有那么多坡地荒蕪可以開墾,灌溉條件也好,未來倒是能用來安置流民開墾。
如今戰亂波及到的地方還不多,蜀地非常富庶,成都平原三郡人口早就飽和了,進入馬爾薩斯陷阱。未來董卓、韓遂、李傕郭汜導致的雍涼持續戰亂、人口南流,肯定沒必要放進成都平原,就在漢中就地安置好了。
那么,還有灌溉充分、便于開墾的地區,也就巴西和上庸了,在這兒只要想辦法修幾個不用截江的導流船閘,把下游船回航的問題解決掉,簡直一本萬利啊。”
船閘并不都是跟后世水電站大壩邊上那種船閘似的,得把整條河流都截斷。而是可以稍微挖山引一條支渠出來,然后在支渠的盡頭弄兩個閘門,用大型水車絞動開關。
尤其是遇到落差大的地方、往往本身還是S彎的時候,可以截彎取直,直接在上游擋住水流的山上,選個山體本身比較矮的店,小小開鑿一條縫隙。
開挖工程量肯定是有點大的,但因為只有幾十米長,還是可以接受,一座船閘的工程量,估計也就等于松軟平原上挖幾十里運河,技術水平也就是明清時候的船閘,落差別超過三四層樓高就行。
否則這個時代的閘門只能靠大樹捆綁來充當,再深的話一個是找不到那么長又粗壯的大樹,同時也怕大樹形成的閘門不夠強度,撐不住最深處的水壓。
等有了可以爆破山體缺口的火藥,和足夠的雍涼流民,就可以考慮開工。
不過,一旦真下決心這么搞,李素也得通盤考慮漢中的戰略安全——原先沒有船閘,襄陽是不能反攻漢中的,根本游不上來,以后有了船閘,回來也方便不少,軍事上就不得不防。
李素注意到后世大致十堰武當山一代,如今居然荒無人煙,沒有縣城——上庸是在支流筑水上,要沿著后世丹江口往筑水溯流一百里左右,河口地區卻沒人開發。
李素覺得,如果要開發上庸,有必要在十堰附近修一座縣城,截斷漢水,不讓下游的人偷越。而所有劉備軍未來修筑的船閘,都得處于此處的上游,從此往下游一座都不許有。
李素不由追問申凱:“我看這武當山以西、堵水與漢水交匯的河口處,明明比上庸更為平坦肥沃,為何沒有百姓定居呢?”
申凱到底是本地人,地理非常熟悉,誠懇地解答:“此處雖然平坦,灌溉也便利,但土質并不結實,都是因為漢水、堵水流至此處平緩下來,泥沙淤積,方圓數十里沼澤遍地。”
李素點頭,這才表示理解。
這地方大致就是后世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起點丹江口水庫,外加后世的十堰市區。既然有庫區和沖積平原,那古代肯定是沼澤地了。
后世十堰能建設城市,是又經過上千年的泥沙沉積,沼澤變成了堅實的平原。
現在想搞活整個上庸地區,的想想看有沒有辦法把這片沼澤地利用治理成農耕區,這里盤活了整個上庸就盤活了。
李素不是很懂這方面的事兒,只好以后再求賢請教。
“不管了,我看這武當山景色不錯,我們就在此山以西的沼澤邊緣,扎營等候幾日,等趙云帶著援兵過來匯合,我們再去筑陽。我們畢竟是漢中兵嘛,帶太多人進入南陽郡也不好。
將來我看可以在此駐扎數千士卒屯田,沼澤不能種稻麥,那就種芋頭好了。有了存糧之后,此地駐軍百姓就能自給自足,無非芋頭不耐久貯,還是要運些米麥來渡過春荒才行。”
李素視察了一番,就吩咐軍隊在這兒駐扎下來,順帶卡住上庸縣的脖子,讓典韋帶點人去把上庸那邊不服劉備的死硬分子也清洗一番。
一旁的申凱看了李素這架勢,也是微微有些惴惴:這李中郎手筆野心很大啊,這是打算戰天斗地好好在這兒種田了?要是將來外人很容易進來,申家的土皇帝可就當不成了…
不過應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先穩一手觀望幾年,犯不著得罪李中郎。
大約一周之后,典韋就把上庸縣徹底肅清了,帶著兵回來,那些信了張魯邪的縣吏,能換自己人也都換上李素軍中帶來的小吏。
差不多與此同時,趙云也帶著一些援軍抵達了武當山,與李素會合了。
而這一周的考察之下,李素也發現了在漢末種田的一些通病,他就這樣在武當山上納涼消暑,一邊寫點東西記在小本本上,準備回去后跟劉備說,組織百姓學習新的技能。
之前在漢中的時候,李素就發現了,這個時代的百姓很多都不懂多少種田技能,或者說會種的農作物就非常可憐的幾種,換別的就不會種了,也沒人教百姓。
這時代最先進的農書也就是《四民月令》,李素前世沒看過,但到了漢中之后,他特地讓人找來一本《四民月令》看了看,發現跟南北朝時候的《齊民要術》差距還是非常大的。
關鍵是《四民月令》的作者口吻,一看就是一個豪強家大莊園的大管家,知道如何組織調度農奴一年四季如何如何充分利用土地、輪休種植各種蔬果。而百姓很少有懂這些。
李素在蜀地,看到花椒已經是一種成熟的商貿貨物了,很昂貴,茶葉也是如此,還有做枸醬的那種果子。但百姓不會去“耕種”這種作物,貨源都是來自于上山采藥的藥農,所有收獲都是純野生的。
同理,李素如今想要治理的這地方,按說可以靠水吃水,有沼澤地也沒關系,但百姓只會捕魚,從沒想過養魚,芋頭也都是沼澤地里野生挖的,很少有人將其視為農作物,而是“樵采所得”。
真要是開化一下民智,讓蜀地山區的富余人口知道“山坡地也是可以主動種花椒種茶樹種甘蔗”,讓沼澤區富余人口學會養魚種芋頭,益州何至于一到六七百萬人口就馬爾薩斯陷阱內卷呢。
任重道遠吶。
收復上庸之地的過程,軍事和政治方面的挑戰幾乎可以說是忽略不計,但其他方面的無力感讓李素很郁悶。
有業余時間自己寫一本山寨版的《齊民要術》也好,雖然他不懂齊民要術,但照著《四民月令》借鑒、再讓一些老農把種這些“目前人還不認為是農作物”的經濟作物的方法總結出來,李素記錄轉化為文字,這點他還是做得到的。
而且也沒必要親自寫,文字整理完全可以交給諸葛瑾他們嘛。
李素一番折騰,最終在六月中旬才離開上庸山區,六月十八日,他把大部分人馬留在了益州地界一側待命,自己帶著嫡系船隊抵達了襄陽,然后打探了一下朝中的形勢。
得知董卓還在河東拖延時間,何進尚未有任何動作,而朝廷對于外兵越境調動的限制和指責,也確實比靈帝在位時松懈了不少。
李素這才放大了膽子,讓趙云典韋帶了五百名騎兵,作為入朝覲見使團的護衛名義,從襄陽轉入淯水、抵達南陽。
而后才上船登岸,從南陽走陸路,直奔荊州與司隸邊境的伊闕關。
不過,在進入司隸之前,李素讓趙云隱下旗號,然后先派快馬秘密進京打探一下何進與宦官斗爭的進度,而典韋則護著虛假的旗號緩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