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劉焉府上的管事,就先去找了李素,通知他可以提前一天覲見。
然后又臨時去了侍中董扶府上,說劉焉請他過府。
董扶跟劉焉私交非常好,被劉焉隱隱引為智囊,便如袁紹之于何進。所以劉焉突然相召,董扶也毫不猶豫地欣然前往。
這個董扶,三國志里幾乎沒提,但在后漢書.方士傳里卻算第一等名士。
他是益州廣漢郡人士,為當世蜀中頭號大儒。早年在成都治學,曾得朝廷三公十次征辟、三次察舉為賢良方正、有道博士,他才出山為官。
董扶的經學水準,在朝中大儒里絕對能排上前三,連盧植、鄭玄都遠不如他。
除非盧植和鄭玄的恩師馬融復活,才有可能壓過董扶。(董扶輩分很高,今年已經81歲,三國志上之所以沒名氣,是因為他只剩兩年壽命,董卓進京后他就老死了)
不過董扶最著名的本事,還是他的讖緯之學。
也就是夜觀星象、解讀民謠圖讖,預言天下大勢。
他的這項能力,堪稱當今天下第一。
自前些年黃巾賊起、天下大亂之后,董扶多次預言何處將亂、何處安寧,讓漢靈帝都刮目相看。
雖然不敢說他的預言解讀100%準,但絕對是如今世上還活著的人里,公信力最高的。
劉焉昨日得了李素提供的把柄,正要再次推動廢史立牧,但動手之前,還想跟董扶商量一下具體操作。
半個時辰之后,董扶乘著輕蓋牛車,飄然來到劉焉府上。
只見他鶴發童顏,清癯瘦削,仙風道骨。一副純銀色的長須垂至胸腹,完全就是星宿老仙的造型。
他官居侍中,之所以還坐牛車,當然不是因為買不起好馬。而是馬車過于顛簸,上了年紀的人受不了,慢吞吞的牛車剛好合適。
劉焉親自出門百步迎接,禮敬有加,還扶董扶下車。
兩人入內敘禮,隨后劉焉就把曹操的介紹信和李素寫的東西遞給董扶。
等對方看完后,劉焉就開門見山垂詢:“董公,今日有一事委決不下,特請您商議。依你之見,如果我等把這個‘涿郡劉備’的事跡宣揚出去,弄得人盡皆知,使朝野議論‘刺史無主動調兵越境剿賊之權’的弊政,可有把握讓陛下收回此前成命、準許設立州牧?”
董扶仔細推敲,又問了一些細節:“這事兒不好說,得看能激起多大的朝野議論了,而且要宣揚得不著行跡。若是讓陛下一眼就看得出,是閣下在幕后推手,陛下定然會懷疑你另有所圖。
另外,縱然陛下因這個由頭,允許從此設立州牧。你若第一個請為州牧,也難免惹人猜忌,以為你有割據之心。至少也要先一心為公,舉薦幾位其他朝野人望的耆宿,先擔任那些如今被戰亂波及的州的州牧,而后你才能自請——萬不可為天下先。”
劉焉捻須細思,覺得董扶之見,果然是持重老辣。
他真心嘆道:“我豈有割據之心?請求設立州牧,而后外任,也不過是見天下將亂,陛下恐怕也不久于人世,想求一方凈土,為漢室宗親留一股血脈——
雖然陛下如今還未油盡燈枯,但我輩以史為鑒,本朝自光武中興以來,除了最初的光武、明帝之外,此后歷代十帝,從未有壽命超過35歲的。
先帝剛好35歲駕崩,今上也已32歲,都是自明帝以后,最高壽的天子了,這還得益于他們是外藩入繼大統、并非生于深宮、避免了自幼虛縱孱弱。
如今之勢,一旦山陵崩,中樞豈有不亂之理?州牧之權雖大,只要陛下堅持只讓我等漢室宗親為牧,正好以藩牧拱衛朝廷、威懾不臣,豈不美哉?我有此倡議,完全是一心為了大漢,天日可鑒!”
董扶靜靜聽劉焉吐槽完,不疾不徐接道:“太常之忠心,我輩素有所知,不必解釋。但外人不知,避嫌還是不得不為的。”
劉焉點點頭:“依我之見,我想把那李素繼續留在京師,為劉備之事跡宣揚造勢。但不能讓外人看出他是為我所用。不如,就舉薦他去伯安處,讓他在大宗正府得辟一閑差。
此舉有三利:首先,那劉備也是漢室宗親、據說是中山靖王之后,只因幼年喪父,斷了世代爵祿傳承。如今既要揚劉備事跡為我用,當先請宗正按譜查驗、確定其宗親支脈,而后名正則言順。
其次,伯安為大宗正之前,曾任幽州刺史十年之久,在幽州威望極高。此番幽州為張純及胡人所亂,陶謙不能制,一旦陛下恩準廢史立牧,首當其沖的,便是幽州牧一職。我輩屆時當群起而奏,請陛下命伯安為幽州牧、平定亂局。如此一來,陛下定然不會猜忌于我,認為廢史立牧是全然出于公心。
而將那李素派到伯安手下辟一閑職、待伯安去幽州上任時,那李素也正好以屬吏身份跟去幽州上任,與他舊主劉備合力擊賊。如此李素定會欣然接受好意,在宣揚劉備事跡時,全力以赴為我所用。”
“妙計啊,君朗之計,滴水不漏!”董扶聽了,都連連贊嘆劉焉謀略深遠。
他們口中提到的“伯安”,便是前任幽州刺史劉虞、如今的大宗正。
大宗正也是九卿之一,是掌管所有涉及漢室宗親事務的官員。所以劉備這個漢室宗親的含金量是否足夠,直接就是由大宗正出具鑒定結論的。
這也只能說是天命巧合了,歷史上劉虞就是在宗正的任上,因為幽州亂局不可收拾,被漢靈帝調去當幽州牧、然后瞬間平定了張純。
劉焉想廢史立牧,卻不想親自當第一個被立為州牧的人,那就正好先假裝“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伯安兄,為了朝廷”。
等劉虞當好了幽州牧,為朝廷立了大功,證明立州牧的決策是對的,幽州這個“試點州”很成功,那么皇帝自然會繼續推廣,在更多的邊境州立州牧。
到時候,劉焉在混在州牧堆里,為自己悄咪咪弄個好地方當州牧,安分下來過日子,豈不美哉!
劉焉與董扶商量了一會兒“如何不留嫌疑地勸陛下同意立州牧”后,難免發散思維,多聊一些未來的展望。
劉焉意淫到美好之處,難免主動求教:“董公,我求為州牧,倒不在乎所任之州是否富足,只求離朝廷遠些,最好有亂賊、蠻夷阻隔道路,使朝廷使者不得通——
我并非異心,只是不想陛下山陵崩時,朝中有奸臣亂命,召我回朝。而且以如今陛下賣官鬻爵之風,州牧任期估計最多也就一年,很難超過兩年。若是使者暢通,萬一陛下昏聵之中另賣州牧之職,豈不是前功盡棄?”
劉焉也是跟董扶多年至交,推心置腹,才敢說這種有點大逆不道的話。
他這番話其實有一個潛臺詞已經很明顯了:他這次如果外放州牧成功,那他就是打算至少做到漢靈帝駕崩的!
但是,他不知道漢靈帝還有多久駕崩,萬一跟桓帝一樣長壽,那有可能還得活三年!
現在賣的官,絕對沒有任期三年那么久的。所以與其指望皇帝快點死,不如指望去個很遠的州,然后在轄區州與司隸之間,爆發一些賊亂,叛軍的地盤阻斷了交通要道,讓漢靈帝就算想撤換他,圣旨也送不到!
最好是宣布圣旨的使者,在半路上就被叛軍截獲殺光,那么任命他劉焉為州牧的圣旨,就是那個州從中央得到的最后一道圣旨了!
圣旨很值錢,
但確保自己手上的圣旨是最后一道圣旨,才更值錢!
董扶老神在在地不說話,聽完之后,只是微微點頭。
劉焉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想去最遠的交州!當交州牧!本朝立國之初,交州便是最與世隔絕的,高祖建國之時,交州便是秦始皇所命的南征秦將趙佗所據,南越享國近百年,武帝時方為本朝所滅。
且自熹平以來,郁林、零陵郡便屢有烏滸蠻反叛朝廷、盤踞于五嶺之間。光和年間雖有朱儁平叛,但黃巾起后,朝廷無力增援、荊州刺史也任由荊南二郡糜爛。我若到任之后,坐視烏滸蠻繼續隔絕五嶺,縱然君側出現奸佞,也不至使亂命傳至嶺南!董公以為如何!”
劉焉提到的烏滸蠻,就是后世的壯ZU,當時五嶺山區都是烏滸蠻的地盤,只要烏滸蠻反漢,漢朝使者是不可能活著到廣州的。
說句難聽的,就算活著翻過了五嶺,也可以讓他神秘死在半路上,然后說沒接到這個使者。
不過,這一次,董扶并沒有回應劉焉期待的眼神。
他捻須思索了一會兒,反問道:“君朗,交州煙瘴之地,你也年近六旬了,恐怕不詳。依我之見,我夜觀乾象,益州有天子氣…”
董扶說到這兒,不得不停頓一下,而劉焉的眼神瞳孔,也是劇烈縮放了幾下,喘息都粗重了不少,一瞬間冷汗就冒出來了。
“董公慎言!某…某一切所為,都是為了朝廷,我只求避禍!”劉焉有些語無倫次。
董扶等了一會兒,嘆道:“君朗示我以誠,我豈能不誠?還望勿疑!我并非勸你如何,只是如實相告,以天象觀之,益州確有天子氣。
大漢已歷二十四帝,西于長安傳十二帝,東于洛陽傳十二帝。如今重回大亂,天道循環,王氣已然再次西移。縱然君朗不應益州天子之氣,也有他人應之。你既忠于朝廷,更該坐鎮益州,或能逆天改命,破此王氣,懾服不臣。”
劉焉渾身汗出如漿,許久才問:“蜀道雖險,但蜀地民風淳樸、百姓殷富,并無賊亂。終究不如五嶺煙瘴、有蠻夷隔絕。”
董扶盯著劉焉的眼神,似乎在確認對方的真意,許久之后,才拋出一條對策:“蜀中富庶,又有何不好?阻隔漢使的危險有很多種。漢中五斗米道、巴郡板楯蠻,焉知君朗入川之后,這些素來不歸王化之賊,會不會再次蠢蠢欲動呢?”
劉焉驟聞此言,瞬間就覺得自己心跳提到了180,血壓飆到了200。
沒有反賊截殺漢使,那就主動制造一股反賊來干這個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