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穿過胡同,停在姜家宅子外,姜秀蘭下去敲門喊人,姜妙趁機探出腦袋看了眼,是個方方正正的一進小院,灰撲撲的墻,灰撲撲的門,就連房上的瓦,都給人一種年代久遠的陳舊感,唯獨大門兩旁分別掛了一串紅燈籠,應該是剛搬過來為了慶賀喬遷弄上去的。
天子腳下寸土寸金,這宅子雖小,但他們能花三百兩買到,也算是本事。
姜秀蘭扣了半天門,沒見人來開,倒是里頭傳來老溫氏和姜柔的對罵聲。
“好吃懶做的小蹄子,干啥啥不行,花錢屬你能,不就是去當個陪襯,你瞅瞅你都折騰多少銀子了,頭上那簪子給我拔下來!”
“二奶奶你做個人吧!這簪子是我姑媽給我買的,憑什么給你?”
倆人在院里尖聲吵著,聽動靜,老溫氏還準備上手搶。
門外姜秀蘭陣陣無語。
她正準備踹門進去,姜柔已經先一步把門打開。
當看清楚姜秀蘭站在外頭,姜柔怔了怔,隨后趕緊喊了聲姑媽。
身后追上來的老溫氏也瞧見姜秀蘭,氣勢忽然就弱了下去。
時辰已經不早,姜秀蘭怕去遲了不禮貌,沒打算進屋坐,只淡淡看了老溫氏一眼,“二嬸都憑著孫子入京當老太太的人了,怎么還沒點老太太的樣兒?一支簪子罷了,又不值幾個錢,您要真喜歡,改天我讓人多送幾支過來就是了,一把年紀還撒潑耍橫,這要傳出去,您那大孫子還想不想在翰林院混了?”
一番話說得老溫氏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姜秀蘭沒等她反應,叫上姜柔便上了馬車。
姜柔扶了扶自己頭上的桃花簪,坐下后才看清一旁的姜妙,她身上是數日前在錦簇坊訂做的對襟襦裙,今兒剛上身,白底團花半臂,艾青色團花下裙,腰間宮絳掐出纖腰楚楚,頭上一支流蘇簪,盡管顏色偏素,還是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
姜柔身上是一整套的水紅襖裙,那日在錦簇坊姜秀蘭為了以防萬一請繡娘多做的,后來給了她,顏色明顯比姜妙的要鮮艷,但她穿出來,就是沒有姜妙那樣令人驚艷的效果。
每次倆人一對比,姜柔都是最受傷的那個,這次也一樣,她咬咬唇,低下頭去,簡單打了個招呼便不愿再說話。
姜妙本來不想管她,但一想到姚氏,心里對這個妹妹又有些恨鐵不成鋼,“你要是覺得京城待著不舒坦,就回去陪陪娘,等過些日子姑媽幫你尋訪了人家,你再回來。”
姜妙本是好意,讓她回去跟姚氏相處一段時間,沒準就能收收性子,往后嫁出去了也好給娘家人省心。
但姜柔顯然沒法領略姜妙的好意,撇嘴道:“我不回去,鄉下有什么好的,再說我過了年就十七了,爹現在成天念叨著我的婚事呢,我要真在這節骨眼兒上回去,還不知要錯過多少好機會。”
想過攀高枝,卻從未想過提升一下自我修養。
姜妙徹底無話可說。
馬車到達安國侯府西角門外,幾人下來后,有管事招呼著把車停去車馬棚,又安排了軟轎把三人送入垂花門,直接前往羅老太君居住的慶元堂。
賞花宴來的都是婦人,也有些未婚的姑娘,這會兒全都聚在慶元堂,姑娘們三三兩兩坐在外面的游廊板凳上,其余婦人則是坐在小廳里,陪老太君喝茶聊天。
領著姜秀蘭幾人來的婆子在院門口知會了一聲,說貴客到了。
姑娘們循聲望去,就見院門口停了三頂軟轎,不多會兒,依次有人下來。
當先入眼的,是位身穿石青褙子的美婦人,她身后跟著兩位年輕的,左邊穿水紅襖裙的是姑娘,身材纖細,容貌清美,但跟右邊那位梳著婦人發髻的比起來,明顯要遜色得多,只見得那是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小婦人,一身顏色素淡的對襟襦裙,容顏卻未曾因著這份簡單的裝扮減色半分,朱唇雪膚,眉目生暈,艷麗絕倫。
眾人瞬間想到最近被百姓們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位“小寡婦”。
聽說她已經有個兒子,卻為了榮華富貴不惜拋棄糟糠之夫轉身投入肖督主懷里。
聽說她人美心毒,老爺子六十大壽當天,前夫找上門來,她敢當著所有人的面送前夫上公堂,更敢在半道上就把人給殺了滅口。
聽說,她不僅人長得美,還習得一手魅惑之術,連那位二十年來不近美色因著殺伐果斷被稱為“活閻王”的肖督主都沒能逃過她的美人計。
聽說…
聽說…
坊間傳聞已經多到無從辨別真假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傳,有羨慕的,有罵的,但除了壽宴當天在場的賓客,其他人從未得見過這位傳聞中的“美艷寡婦”長什么樣。
今兒就得見了。
游廊上的姑娘們,個個睜大了眼。
要說起愛美色,其實女子比男子更甚,不管在哪,但凡見到長得比自己美的,恨不能一雙眼睛黏在她身上別挪開,甭管是嫉妒還是羨慕,總會想著多看兩眼,再看兩眼,畢竟美人養眼。
于是,姜妙從院門走到正廳這一段路,直接成了姑娘們的觀賞對象,那投在她身上的一雙雙目光,有羨慕,有驚艷,有嫉妒,有復雜,什么樣的都有。
她很少出門,又因著未婚先育的事兒心態卑微慣了,不太習慣這樣的場合,尤其是被人齊刷刷盯著,好似這些人下一刻就會像她爹那樣張口罵她丟人現眼不知廉恥。
姜秀蘭察覺到侄女的緊張,刻意放慢腳步,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在這兒沒人敢亂嚼你舌根子。”
是的,沒人敢。
哪怕小寡婦名聲再不堪,她們也只敢私底下偷偷議論,甚至連私底下議論,都怕被人傳到東廠,傳入肖督主的耳朵里,那是個五歲就敢面不改色提刀殺人,談笑間定人生死的活閻王,誰敢輕易得罪?
她們不敢,她們背后的家族更不敢。
于是只得對著姜妙齊齊行了個禮,“夫人。”
姜妙不知道說什么,便禮貌地笑了笑,點頭致意。
走到正門前,有婆子為三人打開簾子。
姜妙和姜柔隨著姑媽繞過屏風進去,便見正中的羅漢床上坐著個身穿寶藍色萬字紋對襟大褂,頭戴嵌玉抹額,眉目端肅的老太太。
正是久聞大名的羅老太君。
左右兩邊各擺了一溜的圈椅,在坐的有侯府女眷,也有外來客人。
這會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妙身上,跟姑娘們有所不同,貴婦人們的眼神,明顯收斂得多,卻也復雜得多。
但是不管她們怎么想,心里都不可否認,小寡婦長得確實比傳聞中還要美艷,難怪廠公會不顧世俗的眼光揚言要娶。
這小妖精一般的尤物,哪個男人見了還把持得住?
人太多,姜妙也不知該怎么稱呼,便只對著上首的羅老太君行了個禮。
羅老太君完全無視眾婦人復雜的目光,直接笑著對她招手,“妙丫頭你過來。”
眾人聞言,倒抽口氣。
要知道,羅老太君對人對事是出了名的板正,哪怕是自己親親的兒媳婦,也很少有笑臉相對的時候,現在卻對小寡婦這般親近…
這讓在場婦人們心里敲起鼓來,紛紛忖度著今后與這位準督主夫人的關系是不是能調整調整,私底下沒事兒的時候是不是該走動走動。
姜妙沒有猶豫,緩步走到老太君身旁。
老太君拉她坐下,沒聊敏感的,就只是些很尋常的話題,跟她說眼下這個季節多雷雨,天氣變幻不定,要注意身子,更要注意孩子。
得嘞,老太君這是變相把小寡婦母子給認同了。
婦人們面面相覷過后,心里有了底,大致明白了風向,今后不該說的話絕對不能說,不該得罪的小寡婦,哦不,督主夫人,絕對不能輕易招惹。
開宴時,大家都挪去后花園的水榭內。
這兒是一片荷塘,荷花開得正好,放眼望去粉綠交織,有丫鬟撐了船在其中穿梭,時不時彎腰采蓮蓬。
姜柔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花園,這么美的荷塘,站在雕欄邊瞧得津津有味。
這時,身后響起個婦人的聲音,“姜二姑娘的風寒好些了嗎?”
姜柔回頭,看清那婦人的面貌,小臉直接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