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壽辰沒幾日了,姜云衢等不到下次休沐,又不好告假,只得趁著天色,雇了馬車快速前往涿縣。
原本他現在入了翰林院,到了涿縣這種小地方,完全能靠著身份不花一文錢順利進去,但姜云衢愛惜羽毛,去年他娘賣姜妙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不想自己名聲被連累,于是喬裝打扮了一番,給獄卒塞銀子,說是娘家人前來探監,這才得以進去。
牢房里又暗又潮濕,迎面就是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兒。
姜云衢忍了好幾次才堪堪忍住。
陳氏被單獨關在一間牢房里,半年多的牢獄生活,早把她臉上僅存的那點姿色磨得渣都不剩,這會兒穿著囚服躺在石床草席上半死不活的婦人,眼窩深陷,眼角細紋深刻,嘴唇干到起皮,兩手指甲里,黑黝黝的全是泥,那手也是粗糙可怖,不知多久沒洗過。
印象中,那些年日子雖然過得不富裕,但陳氏一直是個手腳勤快愛干凈的人。
透過圓木,姜云衢望著里頭的婦人,難以相信這是他娘。
通道那頭獄卒不耐煩的聲音傳來,“探監的,要說什么麻利點兒,你只有一盞茶的工夫。”
姜云衢回過神,對著陳氏喊了聲娘。
聲音很低,不想讓旁邊牢房里的人聽到。
陳氏脊背一僵,得知是兒子前來,她下意識伸手攏了攏頭發,然而半年多沒洗沒梳的頭發,哪里攏得規整,怎么瞧都是蓬亂的,她下了石床,一頭撲向牢房門口,雙手握著圓木,看向姜云衢的眼神滿是欣喜,“大郎,你終于肯來看我了?”
說著,掃了眼他身后,問:“你爹呢?怎么不見他人?”
“爹沒來。”姜云衢話說出口,又覺得不妥,忙補充了句,“他這兩日有事兒,不得空。”
陳氏聽著便紅了眼眶,“再不得空也不可能大半年一次都不來,我還以為去年那事兒,他惱歸惱,終究還是會顧念著幾分舊情的,不想,他竟狠心至此。大郎,他身邊是不是有人了?”
“沒有,娘您別多想,爹不是喜新厭舊的人,他一直在等著您出去。”
陳氏不是三歲小孩子,這種話她可不信,“等我?等我出去,八抬大轎風光把我娶回家?”
“娘。”姜云衢打斷她,“當時休了您,爹是為了我的前程著想,我如今能順利考入翰林院,那都是您的功勞。”
這話還算熨帖,陳氏涼透的心總算回暖了幾分,同時又是陣陣欣慰,兒子終于出息了!等出去,她就是官老爺的娘!將來兒子再一步步往上爬,沒準還能幫她請封個誥命!
眼瞅著不剩多少時間,姜云衢不想再兜圈子,直接開口,”我今兒來,是有件事想問問娘。”
“什么事?”
“當年您把妙娘賣出去以后,誰買的她?”
“這…”陳氏蹙起眉,她只管賣,哪管買,怎么可能知道買主是誰,再說,事兒都過去那么久了,大郎還打聽它做什么?
但這話,陳氏沒有說出口,畢竟是栽了跟頭蹲過半年牢的人,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說什么做什么都頭腦一熱,心思轉了轉,她道:“這事兒我只告訴你爹,你讓他親自來,否則我不說。”
“娘!”姜云衢耐性都快被磨沒了,“我來跟我爹來,有什么分別,我們現在碰上火燒眉毛的事兒,必須盡快打聽到買主的下落,否則我就只能等死了!”
陳氏也不想眼睜睜看著兒子受苦,但她只有這一個機會,必須為自己爭取,否則怎么談將來?
“就一天的工夫,礙不了事兒,你讓他明兒來,我肯定說。”
姜云衢臉色不好,“您不說,我就直接去找牙婆。”
陳氏冷笑,“當時因為販賣良家姑娘,牙婆已經攤上了官司,你以為她還敢再出賣買主信息二上公堂?”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姜云衢急得滿心焦躁,但最終還是妥協下來,“明兒一早我就讓爹來,希望娘能給個滿意的答復。”
姜云衢回到家,把陳氏的話轉告給姜明山。
這話要擱到以前,陳氏迫不及待想見他,姜明山會打從心底里高興,甚至是自豪,姚氏那賤婦不是看不起他么?瞧瞧,他也是有人疼有人愛的,不是每個人都跟姚氏一樣,揪著死理不放,成天只會埋汰自己男人。
但現在,姜明山一提起陳氏,就覺得無比頭疼和煩悶。
先不說陳氏早已被休出姜家,光憑坐過牢這一點,他一旦再跟她有任何牽扯,身上就會沾上洗不掉的污點。
作為溪水村頭一個父憑子貴飛到京城當老爺的人,他要時刻保護好自己的羽毛,絕不準這種事情發生。
然而,陳氏是姜云衢的生母。
名義上的關系能斷,血緣關系斷不了。
他再不待見她,大郎也得管她叫聲娘。
再有幾個月,陳氏就要被放出來了,她走投無路,必定會來尋兒子,倘若自己此時不先去安撫好她的情緒,等她鬧上門,又要扯出一地雞毛。
他身上還背著債,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心里雖抗拒,隔天姜明山還是去了趟涿縣大牢。
陳氏見到他,滿心激動,“明郎,我還以為這么久,你早把我給忘了。”
姜明山背著手站在牢房外,瞧著里頭枯老憔悴的女人,雙眼發直。
難以相信,這會是他當初千疼萬寵的妻子。
要不是那聲“明郎”,姜明山險些還以為自己找錯人了。
按下眼底的嫌惡,姜明山道:“鶯娘,這半年多,你受苦了。”
陳氏搖搖頭,“我知道你當初休了我都是為了大郎好,如今他能金榜題名入翰林院,我受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這話說的大義凜然,好似她之所以會坐牢,全是為了兒子,自己一點兒錯都沒有。
姜明山正待開口,聽得她嘆息道:“明郎又瘦了,今兒這身衣裳,我在家時你穿著正好,現在瞧著寬大了些,想來姐姐手頭事忙,忘了照顧你,若是我,定舍不得明郎遭這些罪,可惜,你我已經不是夫妻了,我便是再想再多體貼體貼你,名義上也于理不合。”
前頭那么多年,陳氏能得姜明山長寵不衰,不是沒有緣由的,眼下哪怕她蓬頭垢面不成樣子,聽到這番話,姜明山心里也馬上生出了幾分愧疚和動搖。
“鶯娘。”姜明山上前,握住她粗糙的雙手。
陳氏垂下眼睫,“明郎,你快走吧,牢房晦氣,你我如今身份有別,你在這兒待太久,沒得出去旁人該說閑話了。”
“誰敢亂嚼舌根子?”姜明山冷哼一聲,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陳氏輕聲嘆息,“我知道你今兒來的目的是為了問出妙娘當年的買主,其實,我也不知道。”
“什么!”姜明山瞳孔縮緊,握她的雙手變成了攥,陳氏已經能感覺到疼。
她盯著姜明山快要黑沉下來的臉看了片刻,“我不知道,但牙婆一定清楚。”
“昨兒大郎來的時候,你不是說牙婆得了去年上公堂的教訓,不會輕易透露買主信息嗎?”在這臭氣熏天的牢房里待了這么半天最后得了個“不知道”的結果,姜明山難免心頭冒火。
“她敢不敢說,還不是得看咱們錢給的到不到位。”陳氏道。
提起錢,姜明山當即面露窘迫。
家里的銀子,都讓姜云衢拿去給傅世子送禮了,現在哪還拿得出錢去撬牙婆的嘴?
陳氏看他神情就猜到了幾分,心疼道:“明郎有難,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我在錢莊還有些存銀,你只管全部取出來用就是了,也算是全了咱們夫妻一場的情分,往后…往后…”
說著就哽咽起來。
姜明山沒料到陳氏深陷大牢還處處為自己著想,頓時覺得自己之前嫌惡她,連見都不愿見她的那些想法簡直畜生不如,他熱淚盈眶,聲音也溫軟下來,“鶯娘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的,等你出來,我就想法子在外面賃個小院單獨給你住,只是沒了夫妻之名而已,誰還能阻止我對你好不成?私底下,咱們仍舊是夫妻。”
陳氏含淚點頭,“明郎,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