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兩千名鷹衛,被圍困在德州。
其實他們想殺出來,并不是難事,外面的那些老百姓也留不住他們。
可這些人并不敢,原因有二,其一,他們是奉命押解孔家,如果不能完成任務,那是死路一條,誰也救不了他們。
其次,就算從德州殺出去,還會不會有阻攔?
畢竟他們都是蠻夷,人生地不熟,萬一大明百姓,群情激憤,四面圍攻,那就未必能活了。
因此鷹衛選擇原地扎營,并且向京城送信,請求旨意。
鷹衛派出的信使并沒有遭到攔截,相反,這些山東百姓還有意放他們去送信。與此同時,山東方面,也送上來萬言書。
歸結起來就是說山東乃是圣人之鄉,孔家乃是圣人苗裔。
無論如何,也不該對孔家下手,
朝廷派遣蠻夷,踐踏斯文,是山東萬千父老,無法容忍的。
若是孔家有罪,他們愿意替孔家頂罪。
陛下想要懲罰,大可以對他們下手。
只是請求陛下,不要遷怒孔家,不要斷了山東的斯文元氣…一篇聲情并茂的錦繡文章,后面還有無數鮮紅的指印!
血淋淋的現實,擺在了大明君臣的面前。
“來了!到底來了!”
張孚敬切齒咬牙,怒火三千丈。
其實對這一幕,他早有估算。
順天清丈的時候,地方沖突就不少。后面王岳在薊鎮折騰,也惹來了本地將領的怒火,甚至要殺了王岳。
隨著距離京城越來越遠,反彈的力道也必然越來越大。
動了孔家,要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那才是咄咄怪事。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反彈沒有出現在曲阜,而是德州!
同樣是山東父老,當其中的差別可就太大了!
“孔家魚肉鄉里,百姓廣受盤剝,人馬離開曲阜的時候,萬民歡送,高呼萬歲!偏偏到了德州,聚集了這么多人,跳出來反對,要求留下孔家人。這里面有蹊蹺,斷然不能答應,否則朝廷威信蕩然無存!”
張孚敬立刻亮出了觀點,眾臣當中,表示贊同的不在少數。
可夏言卻站出來,提出了疑問。
“張閣老,當下鷹衛被圍,雙方大戰,一觸即發。朝廷應該怎么辦?是讓鷹衛突圍,還是調撥兵馬接應?對那些山東百姓怎么辦?是想辦法遣散,還是下令剿殺?”
夏言頓了頓,“閣老,此事內閣要拿主意啊!”
張璁的臉色很難看,能怎么辦?
按照道理,跟朝廷做對,有死而已!
就該直接派兵,蕩平亂民,根本沒什么好說的。
可事情擺在這里,誰都明白,如果這么干了,那是絕對捅了馬蜂窩。且不說整個士林,光是山東百姓就很讓人為難。
現在是幾萬人,如果變成十幾萬,甚至幾十萬,這要怎么辦?后果是你能承擔的嗎?
“張閣老!”戶部尚書席書又開口了,“我現在只想說一件事,不管怎么解決,都不能影響了漕運,如果漕糧不能按時送入京城,出了什么事情,戶部可沒法擔責!”
這句話又給紛亂的人心,澆了一勺油,頓時噼里啪啦響了起來。
德州,還真是個不能出事的地方!
山東民風剽悍,梁山泊的故事,別說民間,哪怕是朝中諸公,那也是朗朗上口的。
尤其是山東還處在漕運的中心線上,南糧北運,需要大量征用山東的民夫,依靠山東的漕運工人。
這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在運河兩岸,有幾十萬,上百萬,靠著運河吃飯的勞力。如果一個處理不好,影響了這幫人的生計,有人在河邊埋個石頭人,隨便刻兩句話,說什么挑動運河天下反,那樂子可就大了。
群臣討論越多,其實大家伙的意思也就越明白…除了少數人之外,大多數都希望盡快息事寧人,先別管誰對誰錯,一定要把民間的亂子壓下去,哪怕暫時退一步,也是可以的。無論如何,不能激起民變!
張孚敬顯然不 同意,他認為朝廷不能退。
在這個關頭,任何形式的退讓,都會助長地方的囂張氣焰,朝廷必須拿出壯士斷腕,破釜沉舟的勇氣,就算拼一個魚死網破,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陛下,群臣皆曰要暫時放了孔家人。”
朱厚熜面無表情,只是淡淡道:“這么說,天下最大的還是圣人啊!”
張孚敬臉色越發難看,拳頭不由自主握緊!
“啟奏陛下,事已至此,臣斗膽懇請陛下,調新軍南下!”
“新軍?那可是撫遠伯的兵馬啊!”
張孚敬很是尷尬,弄來弄去,還是需要師父出手。
干這種事情,很顯然會傷損師父的威名。可除了師父,又有誰能辦得好?都是弟子無能啊!
朱厚熜瞇起眼睛,陷入了思忖,良久,才擺手讓張孚敬下去,而后讓黃錦去把王岳叫來。
差不多一個時辰,王岳才姍姍來遲。
“陛下,臣剛剛帶著大皇子玩來的,我們玩得可好了,要不您把大皇子叫來,問問就知道了…”
朱厚熜半點興趣全無。
“以后再說吧,朕問你,山東的事情怎么辦?”朱厚熜咬著后槽牙說出來的。
要知道剛剛他還拍著胸脯表示可以應付,居然一轉眼就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不得不求助王岳,真是打臉生疼啊!
王岳也收起了嬉笑,變得嚴肅起來。
“陛下,臣以為此事還應該仔細分析一下…攔截鷹衛的人,是自愿來的嗎?”
“不可能!”朱厚熜斷然道:“孔家為非作歹,曲阜百姓深惡痛絕,山東人士也該多有聽聞。而且他們能集結在德州,阻攔鷹衛,就說明有人在背后唆使!”
王岳連忙點頭,“陛下高見,那陛下以為,這幕后黑手是誰?”
“是孔家自己?還是山東士紳?又或者,另有其人?”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不在于找到解決辦法,而在于發現問題,王岳所說,就是個很好的問題!
朱厚熜眼珠轉動,反復沉吟。
“孔家似乎不會這么干!”
王岳笑道:“除非他們想找死!”
的確,按照朝廷旨意,也不過是把孔家送去承德,衍圣公的位置還在啊!甚至也有土地,還讓他們參與修書,遠沒有到魚死網破,奮力一擊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就剩下兩個可能。
山東的士紳!
他們反對清丈,借著替孔家出頭的機會,抗衡朝廷,逼著朝廷收回成命,或者說,至少要網開一面。
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孔家生死,并不重要。
若是能用孔家之死,換來他們的安全,這幫人求之不得!
“陛下,山東士紳,的確嫌疑不小,也有人卷入其中。可臣卻不信,以他們的力量,能這么快集結數萬人馬,還能在德州攔截鷹衛。若真是如此,平時山東士紳該是何等緊密,才能一呼百諾,行動迅速?出手如此狠準!”
朱厚熜可不傻,經過了王岳的這番啟示,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在山東地界,兼具實力和意愿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巡撫衙門,一個是魯王府!
官府這邊最多泄露消息,陽奉陰違,絕對沒膽子鼓動百姓造反。
那就剩下一個魯王府了。
論起來田產之多,利益之大,魯王府絲毫不在孔府之下!
如果孔家扛不住,下一個就是他們了。
而且特意選擇德州出手,就是為了避免懷疑到他們頭上。
倘若真的是如此,那魯王府難辭其咎啊!
“該死的混賬!他們還是不是朱家的人,竟然跟朕作對?”朱厚熜氣哼哼道。
王岳微微一笑,“陛下,現在的事情不在別人,而在陛下,您可敢對親藩下手?”
朱厚熜嘴角上翹,“你這是激將,對嗎?”
“告訴你,朕沒有什么不敢的!殺幾個藩王,也不過是正好而已!”朱厚熜冷哼道:“朕現在就讓你南下兗州,把魯王府給朕封了,你可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