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凡是小閣老,就有望父成龍之心,小胖子嚴世蕃尤其如此,他很希望老爹盡快當大官,掌大權,然后他就可以借著老爹的權勢,為所欲為…不到十歲的嚴世蕃,已經給自己的人生做好了規劃,不得不說是個狠角色。
只是此刻的嚴嵩,還對未來茫然無措,甚至進京之后,連在哪里安家都不知道。
他伸手,費力地抱起兒子,貼著嚴世蕃的小胖臉,低聲道:“慶兒,等會兒咱們去舅舅家,你可記住了,不要胡說八道,惹人笑話。”
嚴世蕃黑著小臉,他對舅舅歐陽必進可沒有什么好印象,那是個古板的老學究,木訥的就像是一塊榆木疙瘩。
而且頭幾年,他還因為嚴世蕃不愛讀書,打他的手板,把小手都打腫了,那可是嚴世蕃這么大第一次挨打。
想到這些,小胖子就怒了,“我不去,我要住在自己的家!我不想見舅舅!”
嚴嵩見兒子鬧騰,心里頭也是莫名的悲涼。
他何嘗不想有個屬于自己的落腳之地,但是很可惜,實在是囊中羞澀,這次進京,一路上已經花了二十多兩路費,把積攢的錢都花光了,還如何安家啊?
或許沒有人想過,堂堂嚴嵩,竟然會因為區區幾十兩,就被逼得走投無路。
而這就是嚴嵩的實際情況。
他是個窮小子出身,除了很會讀書考試,別的就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倒是夫人歐陽氏,出身名門。歐陽氏的弟弟歐陽必進,在幾年前考中進士,擔任禮部主事,已經在京城站穩了腳跟。
嚴嵩這次過來,就是投靠小舅子。
千里北上,囊中羞澀,卻還要寄人籬下,嚴嵩的心情能好就怪了。
“慶兒,等,等爹爹去吏部,沒準朝廷安排了新的職位,一切就好了。”
嚴世蕃將信將疑,“父親說話算數?”
嚴嵩只好用力點頭,其實心里虛得厲害。
而此刻歐陽氏似乎已經平靜了心緒,她板著臉,對兒子道:“小孩子老實點,不然為娘要好好教訓你!”
嚴世蕃還是很害怕老娘的,只好乖乖閉上了嘴,一家三口,進了京城。
嚴嵩曾經在京城待過一段時間,他記憶過人,因此很快根據地址,找到了歐陽必進的住處。
這是一座兩進的院落,整體還算規整。
嚴嵩上前,叩響了大門。
過了片刻,從里面探出一張蒼老的面孔。
“請問您是?”
嚴嵩呵呵道:“韓伯,不認識我了?”
老頭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后面的歐陽氏,這才忍不住。
“原來是女婿老爺!老奴給你磕頭了。”
嚴嵩連忙拉住了他的胳膊,“別客氣了,我那妻弟可在家里?”
“不,不在…老爺還在衙門哩。”
嚴嵩微微點頭,“他也是個忙人啊!那個…你看,能不能讓我們進去等他?”
“這個…”老頭遲疑,此刻歐陽氏走了過來,她臉色不善,“老韓,你跟著我們家幾代人了,伺候得很是用心,今天我們一家三口來了,你怎么把我們攔在外面?還不快讓我們進去?”
老頭被呵斥得臉色漲紅,卻依舊堵在門口,他低著頭,半晌不語。
歐陽氏看不下去了,怒道:“你,你簡直奴大欺主,你就不怕我兄弟回來,處罰你嗎?”
老頭滿臉糾結,半晌才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姑娘,你就別為難老韓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放你們進去。這,這歐陽家的大門,你,你們嚴家就不要進來了!”
“你!”
歐陽氏暴怒,好歹我是歐陽家的姑娘,那是歐陽家的女婿,你一個奴仆,目無主人,想造反啊?
她生氣,可是一旁的嚴嵩似乎察覺了什么,他伸手攔住夫人,沖著老韓露出一個說不上好看的笑容。
“我知道了,既然不方便,我們就告辭了。回頭你告訴你們老爺,無論何時,大家都是親戚。”
說完,嚴嵩帶著妻兒,離開了小舅子的家門。
一家三口,穿過一條巷子,在一個茶攤前面坐下,嚴嵩掏出十文錢,只換了一壺茶。這要是在別的地方,還能多買倆個燒餅哩!
這就是京城啊,活著真不容易!
他伸手摸了摸懷里的一塊漢玉,咬了咬牙,“慶兒,你先喝點水,晚上爹爹帶你去酒樓,吃頓好的。”
嚴世蕃低頭喝茶,翻著眼皮,哼道:“還是別吃了,你都把一件皮裘給當了,還不知道要當什么哩!”
一句話,弄得嚴嵩老臉通紅,他無可奈何苦笑。
“我也是沒有料到,這京城竟然如此險惡啊!”
夫人歐陽氏狠狠道:“歐陽必進那個小子,簡直忘恩負義!老爺當初指點他讀書,幫著他考進士,現在他卻連門都不讓我們進,簡直是只白眼狼!”
嚴嵩擺手,“夫人,你不要怪他,身為文苑清流,自然是不想跟我攪在一起的,畢竟我是楊天官舉薦的人,彼此遠一點,對誰都有好處。”
歐陽氏悲戚道:“老爺,話雖然這么說,可咱們該去哪落腳啊?”
嚴嵩沉吟了片刻,“這樣吧,先找個小客棧,回頭我去吏部,如果天官大人開恩,能讓我早點見他,補了官職,大不了住在衙門里,不會讓你們娘倆受委屈的。”
嚴嵩說著,喝干了杯里的茶水,心中的苦澀和空中的苦澀交織在一起…這就是男人啊,真難!
他們剛轉身,卻發現兩個年輕人,在前面笑呵呵站著。
一個能有十四五歲的樣子,個子倒是不矮,就是太瘦了,另一個十二三歲,長得虎頭虎腦,十分敦實。
稍微年長的少年開口了,“如果我沒認錯,您就是嚴嵩嚴大人吧?”
嚴嵩一愣,“請問這位小兄弟是?”
對面的人呵呵一笑,“這一次調嚴大人進京,是擔任僉都御史,算起來咱們倆平級,同殿稱臣。在下王岳,是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
嚴嵩一聽,頓時臉色驟變,生出“此子恐怖如斯”的感嘆。
這個年輕人就是王岳?
真是太年輕了!
天子第一寵臣,敢于叫板楊廷和的猛士…實在是想不到,竟然是個瘦削的青年,該怎么說呢?
后生可畏啊!
嚴嵩吃驚之際,嚴世蕃卻已經把王岳打量了一遍,突然大聲道:“你,你就是斬首半級的王岳王大人?”
王岳看了看這個大胖小子,突然呵呵笑道:“你叫嚴世蕃吧?小名慶兒!”
“你,你怎么知道的?”
王岳啞然,“令尊肩負重擔,凡是跟他有關的事情,我是不能不知…嚴大人,跟我過來吧!”
王岳帶著嚴家三口,上了馬車,走了大約一刻鐘,在一片建筑前面,停下了腳步。
嚴世蕃的小眼睛滴溜溜亂轉,這一片宅子可比舅舅歐陽必進的家里氣派多了。
“嚴大人,這一片原是虎房,后來被國子監祭酒楊和、御史許德治等人設計侵占,如今已經追回,按照陛下的意思,將虎房分割改造,用來安置一些官吏。這…就是你們的住處了。嚴大人可以進去瞧瞧,如果缺什么,只管給我一個條子就可以了。我的住處在湖廣會館的旁邊,咱們也算是鄰居。”
王岳說完,轉身告辭,帶著楊博離開。
嚴嵩一家三口,進入了住處,里面不但各種布置齊全,甚至還有兩個丫鬟,一個馬夫,一個廚娘。
飯菜準備著,鍋里燒著熱水,一家人可以好好洗去滿身的塵土…面對天堂一般的待遇,嚴嵩失眠了。
他悶坐在床邊,雙眼空洞地對著窗外的夜空。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惠,自己苦守半輩子的清譽,怕是維持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