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泰說話的時候,死死的凝視著竇德玄。
竇德玄面上依舊帶著微笑。
只是這微笑,微微有一些僵硬。
他咳嗽了一聲道:“不過是你憑空猜想而已。”
“那么這七十萬貫,是從何而來?”陳正泰質問。
“這…乃是竇家…”
“不要說這是你們竇家的錢財,若是這是竇家的錢財,為何你這賬本里卻寫的明明白白,竇家只是略有盈余,這么一大筆錢,敢問這朝中,誰能一口氣拿出來?更遑論,你拿著這巨大的財富,居然在噩耗傳來時,便敢吃進大量的股票了。這兩樣,每一樣都是疑點重重。有一句話說的好,若是只有一個疑點,你還可以用只想賭一賭來解釋,可若到處都是疑點,你還想怎么爭辯?”
陳正泰說罷,冷笑一聲,才又道:“只怕你自己也沒有想到吧,你之所以被人揪出來,不是因為你犯了什么錯誤,而恰恰是因為,你掩藏得太好了,好到你連賬目都造的如此天衣無縫。可是你萬萬料想不到吧,恰恰是你完美無缺,現在卻根本無法解釋了。”
竇德玄則道:“那又如何!這些錢,完全可以是我們竇家先祖們留下來的財富。而吃進股票,不過是想要豪賭一把罷了,我們竇家自知陛下洪福齊天,斷然不會有失,難道這也有錯?”
很顯然,他還想辯解。
事實上…百官們已開始用怪異的眼神看著竇德玄了。
因為這種辯解,根本沒有辦法說服任何人。
竇家不是尋常的小戶人家,小戶人家可能會腦子一熱,做出許多可能超出常理的事來。
可是一個巨大的家族,他們做事,都會有章法的。
就好像,后世的尋常韭菜,他們就敢于豪賭,畢竟他們的思維邏輯是,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可當你手里握有的資金越大,你的家世越顯赫,那么你的基本邏輯思維就得用最安全的方式,去保有你手中的財富。
在這殿中的百官,大多都出自世家,自然而然他們心里比誰都清楚,在一個家族里,哪怕是大家長想要做這些超出常規的事,也是阻力重重!
要知道,家中的族老,以及各房,都絕不會陪你一起發瘋。
“竇德玄!”
就在此時,李世民突然一聲大吼。
竇德玄本還想繼續辯解。
實際上,他腦海里已想出了無數個為自己辯解的理由了。
只是李世民這么一聲大吼,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李世民怒視著他道:“不,朕該叫你青竹先生!”
竇德玄臉色霎時慘白。
他竟沉默了很久,最后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繃著臉,自有一番令人心生懼意的威嚴,道:“青竹先生現在還不現身嗎?”
竇德玄似乎在做著天人交戰,他臉色不斷的變幻,似乎還在猶豫著,是不是該繼續辯解下去。
可是…那李世民的目光,如刀子一般,似令他無所遁形。
“你若還要辯解,這也容易,竇家上下,統統拿下,嚴刑拷打。竇家的產業,統統查抄,一個個追查。朕有時間,等個一年半載,想來…一定能水落石出了,你說呢,青竹先生?”
竇德玄聽到這里,已閉上了眼睛,臉色也在這瞬間里暗淡了下來,一副大勢已去的樣子。
是啊,在沒有真憑實據之前,他是可以辯解,可是這么多的疑點都在他的身上,想擺脫得干干凈凈是不可能的,那么,只要朝廷直接采取最直接和暴力的手段,挖地三尺,竇家…就一定會有知道內情的子弟熬不住的。
何況…背地里這么多的金錢進出,這些雖然都隱藏得很好,可這一切,都是在竇家尊貴,沒有人敢去徹查的基礎上罷了。
可一旦李世民采取直接的手段,最后一個個鐵證被挖出來,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竇德玄閉著眼,突然長嘆了口氣,才道:“萬萬想不到,千算萬算,竟被陳正泰這樣的孺子所乘。這想看來,就是時也,命也吧。”
李世民冷笑道:“果然是你。”
竇德玄這才張眸,死死的盯著李世民,聲音卻是一下子清冷了幾分:“是又如何?”
“你大膽!”李世民此時磨刀霍霍。
“陛下…”竇德玄看著李世民:“竇家何來的大膽呢?想當初,竇家支持李家,而使李家有了今日的天下。甚至…當初太上皇為了穩住突厥,向突厥人稱臣,這豈不也是我們竇家在背后穿針引線?難道這些事,陛下都忘記了嗎?噢,而今你李二郎得了天下,自然早將這些忘到了九霄云外了。在你李二郎的心里,打天下的乃是你和秦王府的舊臣。至于我們竇家,不過是外戚而已。”
他這話…可謂是大逆不道到了極點。
不過,似乎他已很清楚,竇家到了這個時候,其實已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既然如此,索性心直口快罷。
群臣默然無言。
竇德玄則是冷笑道:“若沒有竇家,沒有裴家的支持,何來你們李家的今日?不錯,這些事,統統都是我干的,不,不只是我,從我的先祖竇毅開始,從西魏時起,我們便和大漠中的胡人進行貿易。我們不但互通有無,彼此之間,還會有聯絡。所謂的青竹先生,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竇家祖孫三代。陛下不會忘記臣的先祖吧,臣的先祖,乃是陛下的外祖父,若是沒有他將竇太后嫁給太上皇,也不會有陛下今日了。可而今,竇家得到了什么呢?”
竇德玄就是青竹先生。
竇家從西魏開始,就是有數的大族,經過十幾代人的經營,家族擁有著無以倫比的影響力。
不要看竇德玄在貞觀時好似是默默無聞,可實際上,作為皇親國戚,以及有著深厚根基的竇家,雖然平日里不顯山露水,卻也是長安城中,無人敢輕易招惹的存在。
更何況,太上皇在的時候,竇家的影響力更大,他們參知軍事,不少族中子弟,直接衛宿宮中,畢竟那時的李淵,對其他人多有不放心,只有這作為外戚的竇家,才可令他稍稍安心一些。
到了李世民登基,雖然開始疏遠竇家,可是竇家的影響依舊還在,他們通過聯姻,與許多世族有著緊密的聯系。
此時的竇德玄看著李世民,帶著滿腔的怒火,顯然…他認為李世民擋住了竇家的路!
若是照原本的劇本發展下去,竇家理應成為天下數一數二的家族的。
李世民聽到此處,大怒道:“不管怎樣,你勾結突厥人,走私違禁之物,妄圖謀害圣駕,這些乃是誅族大罪。”
“這算不得什么。”似乎謎底揭曉后,竇德玄反倒更無所謂了,神色淡淡道:“歷朝歷代以來,皇帝不過是輪流上臺的木偶而已,這數十年來,難道不是如此嗎?什么皇帝,什么天子,不過兵強馬壯的人而已。今日李氏兵強馬壯,明日可以是別人…”
“可惜的是,我算計了這么久,終究還是事泄了,到了今日,自然也無話可說,無非是身死族滅罷了。”竇德玄似乎就是因為深知自己已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所以居然表現的格外的冷靜。
就在此時,他卻看向陳正泰,道:“你這小子,倒是讓我沒有預料,陳家能出了你一個這樣的子孫,合該陳氏當起了。”
陳正泰覺得這家伙的話有些刺耳,倒是頗有幾分挑撥離間的意思。
這不分明是在說,當初起來的乃是竇家,現在你們陳家起來,將來也不免步竇家的后塵嗎?
陳正泰笑了:“你錯了。”
“嗯?”竇德玄不理會其他人,哪怕是李世民,他似乎也沒興趣去理會,在這最后的時光里,他似乎唯一如鯁在喉的,便是自己居然被陳正泰給識破!
所以他極認真的看著陳正泰:“不知我錯在哪里?”
陳正泰道:“你口口聲聲,說來說去的,還是成王敗寇那一套,可是…青竹先生有沒有想過,為何你會被識破,又為何李家要得天下,又為何陳氏能起?”
竇德玄不屑于顧的樣子:“時也,運也。”
“不,是你不識大勢。天下混亂了數百年,人人都希望遇到明主,希望能夠安定,這是人心。在人心所向之下,當今陛下宏圖大志,革除弊制,這是順天應運。而我們陳家,之所以能今日,不過是站在風口,順著這一股浩蕩的潮流,輔佐圣主,希圖能大治天下,使萬千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令那無數因為戰亂而顛沛流離之人,可以安心的生產。這也是順應了天命!”
“可是你呢?”陳正泰笑呵呵的道:“你的心里只有強弱之分,只有所謂的運氣,因而你們竇家數代人,不知天命,勾結突厥人和高句麗人,固然可以攥取財富,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財富,是站在天下人的對立面所得,這根本不是你們竇家應得的東西。你們處處在背地里編織著陰謀的巨網,卻更不知,陰謀是見不得光的,你的陰謀越縝密,可是你們為了掩蓋一樣東西,就必須撒下另一個謊言,最后這些謊言越來越多,看似每一處都環環相扣,每一個陰謀都無懈可擊,可實際上…其實已經輸了。男兒大丈夫,行的是陽謀,走的是大道。似你這般機關算計,敗亡只是遲早的事,不是今日,也是明日,這叫雕蟲小技。”
竇德玄聽到此處,卻回以的是冷哼一聲。
陳正泰道:“而且,我也固然知道,事到如今,你既認為事敗,無非就是一死而已,你不在乎,想來也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在這個世上,死很容易,可是你們數代人的經營,今日付諸東流,想來此刻,你也已心如刀割了吧。所以…你就不必強撐了,陛下會有一百種辦法,令你后悔不及的。”
這一番話,其實說中了竇德玄的心事!
事實上,竇德玄的心已徹底的亂了,他很清楚接下來意味著什么,只是內心的執拗,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時光里,體面一些而已。
可是陳正泰的一番話點破,頓時間,他整個人神色萎靡,竟是無言以對。
“陛下。”陳正泰毫不猶豫地道:“兒臣懇請陛下徹查竇家,捉拿竇家親族人等,議論他們的罪行。至于竇家這些年來違法所得,理應統統抄沒。不說其他,就說竇家這吃進的七十多萬貫股票,一旦這股票暴漲,便是一筆天文數字。兒臣說來,倒是要恭喜陛下了,這青竹先生歷經了三代人,積累了數不清的財富,最終…反而充實了陛下的內帑。論起來,竇家乃是陛下的大恩人哪。”
李世民呵斥竇德玄的時候,竇德玄似乎鐵了心一般,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痛苦。
可陳正泰一句竇家乃是陛下的大恩人,陡然之間,就猶如一根針,狠狠的扎進了竇德玄的心臟深處,心…在淌血。
勞心勞力,機關算計了三輩子,最后全便宜了李二郎…
“噗…”就在此時,竇德玄只覺得自己的喉頭一甜,氣血翻涌之下,一口血竟是噴了出來。
這是怒急攻心,整個人徹底的崩潰了。
李世民一聽,方才還怒不可遏,現在整個人,居然舒坦了不少。
這樣一說,還真是。
雖然陳正泰這話,有些上不得臺面,可是…
嗯,很悅耳啊!
李世民本是想繃著臉,可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開始瘋狂的計算起來。
七十萬貫,若是暴漲,哪怕沒有十倍,就算是五倍,那也是三四百萬貫,還有其他的田產,以及土地,人口,牛羊,糧食,甚至還可能藏匿著其他的錢財,金銀,古玩…
這走私…真是暴利啊。
李世民口里卻還極想努力做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陳正泰,御前不可失禮。”
禮字出口,竟沒憋住,噗嗤一下,笑了,道:“下次…哈…下次不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