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于此?
陳正泰見三叔公鬼鬼祟祟的樣子,就不由道:“那還有什么?”
三叔公就道:“還有就是市面上,一直都有人在大規模的收購生鐵,用的是各種途徑,這些鐵器…卻又不知到底送到了何處,只是這尋不到由頭的生鐵采購,實在讓人觸目驚心。數額不小…朔方那邊的商賈,也有人反饋,事實上,這大漠之中大量的鐵器,其實都是此前從中原輸入的,可按理而言,即便是朝廷對某些胡人會進行互市,可是交易的數額也是有所限定的,只是從種種跡象來看,這些鐵器…實在太多了。”
“其實不只是鐵器,那些尋常胡人們所必須的東西,似乎都有輸入草原,其中高句麗那兒的數額最大,其他草原各部,也輸入了不少。甚至…老夫命人去查證的過程之中,察覺到了一個更奇怪的現象。”
“更奇怪的現象…”陳正泰皺了皺眉,狐疑的看著三叔公。
三叔公點頭道:“有一些匠人,自稱自己曾去邊鎮修葺城墻時,就曾被人花了錢去打聽關于各處關隘的情況,若是提供各處城墻的漏洞,以及某些不為人知的城防隱秘,便可得到大量的賞錢。本來…老夫以為只是一些胡商做的事,可又覺得不對勁,因為這線索往下發掘時,卻很快中斷了,你想想看,若是胡商拿了這些訊息,自然可以銷聲匿跡,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而對方做的如此的小心翼翼,那么更大的可能…就是此事牽涉到的乃是關中這邊的人身上。”
頓了一下,三叔公就又道:“更蹊蹺的是…前往朔方的商賈,他們開始和胡人們接洽,想做買賣,卻發現對方對中原的情況了如指掌,這顯然并非是胡人們的性情,胡人們固然也隔三差五的與中原敵對,可他們很難會有周詳的計劃,可從許多的口風來看,顯然這都是未雨綢繆的打算,在胡人那里,甚至還有人說,每一次若是南下侵犯中原,大多時候,他們總能尋到絕佳的路徑,好像和某些邊鎮商量好了的…”
三叔公面上露出駭然的樣子,繼續道:“你可還記得貞觀初年的時候,突厥人攻入并州,掠走了五千男女,此后又洗劫了朔州,進襲太原的舊事嗎?當時的時候,當今皇帝初登大寶,此事曾讓關中震動了一陣子,大家所詫異的是,并州、朔州、太原等地,已接近于中原腹地了,可突厥人如旋風一般而至,侵襲如風一般,而各州本是城墻十分堅固,理應不容易攻破的,可突厥人幾乎是連破數州,當時真是駭人,不知慘殺了多少人,這無數的男子,直接斬于刀下。那些女子,用草繩系著,統統被掠去了草原,慘遭蹂躪。那些還沒有車輪高的孩童,竟是聚在一起給統統殺了,而后拋入河中,那河水都給染成了血色。以至當時中原,人人自危,各州之間,唯恐有突厥侵擾!可突厥劫掠一地,絕不停留,如風一般的來,又如風一般的去。所過的地方,沒有攻不下的。當時人們只曉得突厥人驍勇,可細細思來,卻又不對,突厥人驍勇倒是罷了,可這么高的城墻,怎么可能幾日便能攻克呢?他們似乎對于城防的薄弱之處了如指掌唉,有一些城池,仿佛都是商量好了的,突厥人還未至,便已有內應偷開甕城的城門,表面上看,是接二連三的錯誤,可現在回想,是否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有了周密的計劃,在這些胡人的背后,有人早已做好了接應?”
三叔公其實打心底里并不愿意提起這些往事,因為過去經歷的這些事,有太多的可怖之處,也有太多令人觸動的地方,每一次想及,都是不寒而栗!
現在念起舊事,他不禁感嘆道:“當初的時候,陛下才剛剛登基,朝廷內部本就犬牙交錯,人心浮動,所以也顧忌不上邊鎮的事。可如今想來,真是慘不忍睹啊,老夫那時,曾有友人修書來,說是曝尸于野者,無所勝數,被擄掠奸YIN的女子,數之不盡。這真真是作孽啊…
事實上,古人對于死亡的承受能力是比較高的,這其實也可以理解的,在后世,一樁慘案,便少不得要震動天下了。可在這個時代,因為疾病和戰爭的緣故,所以人們見慣了生老病死,或多或少會有一些麻木了。尤其是三叔公這樣活了大半輩子的人,歷經了數朝,對此算是早已司空見慣了。
可若是連他都一副后怕和驚悚的事,定是真正慘到了極致。
而三叔公話里提出的所有疑問,都指向了一個問題,即這大唐內部,有奸細。
而這種奸細,并非是單打獨斗的,因為這個奸細,顯然手段和能力,都比絕大多數人,要強得多。甚至可能他與關外各部的胡人,已經形成了某種共生的關系,胡人拿下劫掠,所得到的財富,他們能分一杯羹。而他們則給胡人們提供了情報、武器,與之交易,獲得寶貨,從而謀取最大的利益。
走私這等事,最不喜歡的就是互市或者是交易正常化了。
因為對于有些人而言,一旦互市,就會出現許多的商賈進行競爭,可只有朝廷禁絕和草原進行某些交流,他們才能憑借自己的特權,將胡人們稀缺的東西,高價販賣至草原中去。
換一個角度而言,又因為他們不喜歡漢人的勢力進入草原,與他們產生競爭,所以往往,他們又愿意支持胡人洗劫中原!
一方面,可以從中分得好處,另一方面,只有中原對于這些胡人更加咬牙切齒,方才會禁絕貿易,如此一來,這便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那些胡人,大多目光短淺,很難制定長遠的戰略,可若是背后有個聰明的人,為他們進行謀劃,那么破壞力,便尤為的驚人了。
實際上,這樣的人,在歷朝歷代,算是多得不勝枚舉,只是那些記錄歷史的袞袞諸公們,顯然并沒有察覺到這些人的危害而已!
中原王朝往往對于胡人采取不屑的態度,而且這些人往往隱藏極深,難以讓人察覺。
陳正泰之所以察覺到異樣,不過是因為他對市場的觀察力比大多數人要細致一些,突然覺得市面上多出了這么多的這些貨物,有些蹊蹺而已。
可對于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朝中相公們而言,顯然…他們是沒有興趣知道這人參來歷和價格的。
陳正泰聽完了三叔公這番話,臉色不由凝重起來,便道:“查出了這些人的身份嗎?”
三叔公就瞪大眼睛道:“老夫若能輕易查出來,只怕這些人早就事情敗露了,何至等到今日朝廷還一點察覺都沒有呢?”
“想盡辦法,繼續徹查。”陳正泰很認真地道:“非要將這些查個底朝天不可。”
“要不,還是密報朝廷吧?”三叔公想了想道:“憑借我們陳家的力量,只怕力有不逮,你也不想想我們陳家既非百騎,又不是刑部,這如何查起?”
陳正泰卻是搖頭道:“若是稟告了朝廷,就難免打草驚蛇了,只怕那些人有了防范,就不容易找出來了!罷了,我去見一趟陛下吧。”
事不延遲,他招呼一聲,立馬讓人備好了馬車出門!
匆匆的入宮,李世民見陳正泰清早覲見,倒是覺得詫異!
見陳正泰一臉沒睡醒的樣子,就忍不住道:“這倒是怪了,你沒有娶妻時,尚且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可如今娶了妻,倒是曉得早起了。”
陳正泰沒有多說什么,就正色道:“陛下,有一件事,臣需稟奏。”
說著,他將自己察覺出高句麗參,以及此后陳家的調查統統道了出來。
李世民聽罷,不由皺眉:“你這樣一說,朕也覺得有些古怪了,當時朕剛剛登基,那突厥人卻像是是熟門熟路一般,只是當時朕登基不久,百事纏身,雖是命李靖帶兵馳援,收復了幾座空城,卻也沒有多想,現在舊事重提,細細一想,此事還真是蹊蹺!這天底下,能做出這樣事的人,一定非同小可,也勢必是朝中大臣,能夠隨時探聽到朝廷的動靜,這天底下,能辦成這樣事的人…”
李世民越說,竟越覺得驚悚起來!
自己身邊,竟有這般的人,可以想象,這樣的人會造成如何大的危害。
他不禁冷冷地道:“也虧得你來密報此事,如若不然,朕當真還要繼續被這奸賊所利用了。”
陳正泰則道:“陛下,眼下當務之急,是將人徹查出來。可問題的關鍵在于,一旦開始大張旗鼓的調查,勢必會打草驚蛇,此人既是重臣,家世只怕也是非同小可,朝廷任何的一舉一動,他們都看在眼里,但凡有風吹草動,就難免要遁逃,亦或者是狗急跳墻。”
陳正泰就是顧慮的這個,而這種人,決不能再讓其逍遙,怎么都要想盡辦法抽出來!
“對。”李世民頷首:“這便是為難的地方,若是密查,又如何做到不打草驚蛇呢…”
李世民沉默著,悶了半響,突然道:“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探查出,什么樣的人有這樣的能力!我思前想后,能做出這樣的事,天下有此能力的,不會超過三十人,你且等等。”
李世民隨即命張千拿來了筆墨紙硯,而后攤開紙來,提筆,連續書下數十個名字!
對于這每一個名字,他都細細的斟酌,他一面寫,一面朝陳正泰招呼:“你上前來。”
陳正泰也不矯情,直接上前,仔細一看,便見這白紙上,赫然第一個名字,竟是寫著:“陳正泰。”
一口老血,差點從陳正泰的口里噴出來,他禁不住哀嚎道:“陛下,陛下…是兒臣來通風報信的啊,我們陳家與陛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陛下何故見疑?再者說了,貞觀初年的時候,陳家自身都難保啊,怎么做得出…況且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啊…”
李世民瞪他一眼,不由道:“鬼叫個什么,朕只是先列出能促成此事的人,若是尋常宵小,肯定辦不成這樣的大事,朕先擬列出一個名錄而已。”
好吧,原來他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弄了個大誤會了!
陳正泰這才放下心,果然見自己的名字之后,竟還有房玄齡和長孫無忌等人的名字!
此后列出的,如杜如晦等人,無一不是李世民的近臣,亦或者是手攬大權之人,要嘛便是出自于天下數一數二的世族里的。
足足二十七個名字,李世民凝視著這紙上一個個的名字,紋絲不動,踟躕了很久,才道:“大抵就是這些人了,至于其他人,應該沒有這樣的人力物力,也不可能有如此耳目,若是當真有人里通外國,必定是這名冊中的人。”
這里頭有許多陳正泰熟悉的人,也有一些不熟悉的,陳正泰看著那些人名,也久久地擰著眉心細思!
此時,李世民則道:“來人,召太子與這名錄中的人來覲見。”
張千全程站在一旁,已是聽的心驚肉跳,不過他是內常侍,是極受李世民信任的,自是忠心耿耿,倒也表現出很平靜的模樣,大抵看過了名錄,而后就去辦了。
房玄齡等人因為本就在太極宮中當值,所以來的很快。
而至于其他人,卻也是三三兩兩而來。
眾人不知陛下這大清早突然召見為的何事,心里也是生出疑竇,只是到了圣顏跟前,見陛下一直抿嘴不語,卻也不敢多問。
大家各自坐下,宦官們奉了茶,等所有人都來齊了。
李世民才微笑道:“朕昨夜做了一個夢。”
眾臣都是穩妥的人,知道這只不過是個話頭,陛下必還有后話,所以都是表情自然的樣子。
只有陳正泰心里暗暗的吐槽,做夢的事,有什么可說的,這事,周公擅長啊,該尋周公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