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出門了。
說是去見父親。
“這少年傲氣十足。”
外面大雨傾盆,狄仁杰和賈平安在書房里下棋,食中二指夾著一枚黑子猶豫再三。
“少年誰不傲氣?大郎也傲氣,可他卻知曉自己如今并無傲氣的本事。”
局面看似均衡,可黑氣卻咄咄逼人的在絞殺白棋的一條大龍。
“是就地做眼安定還是出逃?”
狄仁杰微微一笑。
這也是傲氣的一種。
但狄仁杰覺著自己能在圍棋上讓賈平安低頭。
“許久未曾下棋了。”
賈平安感慨著。
當年他也算是業余棋手,也曾沉迷于打譜、做死活題、琢磨布局、中盤、官子,一有時間就去尋棋友手談,從吃了早飯開始,一直下到晚上。出來時只覺得腦袋疼痛。
但來到大唐后他就沒怎么下過圍棋。
此刻他看著自己岌岌可危的那條大龍,微微瞇眼,那些歲月就像是流水般的從腦海里劃過。
當年他的性子看似柔和,可骨子里卻最是倔強的一個。
遇到困難了他不是說逃避,而是咬牙堅持,去解決。能力不夠,那我也要堅持,直至命運的青睞來臨。
他在看著黑棋。
左邊黑棋有厚壁,這也是黑棋在右側動輒兩間大跳的底氣。
賈平安看到了右側出現的戰機。
黑棋的兩間跳看似灑脫飄逸,可上面一塊黑棋卻纏繞在白棋中。
賈平安啪的一聲拍下了一子。
就在黑棋兩間跳的下方黑子上。
黑棋毫不猶豫的上扳。
白棋在這一子黑棋上再度扳過去。
黑棋叫吃斷掉白棋。
白棋長,黑棋反手再叫吃后面的白棋。
你該長!
可沒有。
賈平安反手叫吃,白棋吃掉白子…
觀戰的杜賀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場戰爭。
賈平安包打黑子,黑子被迫粘住,一個由黑棋組成的四角星出現了,看著厚實,可卻格外的笨拙。
賈平安拐。
狄仁杰抬頭。
“你…”
一塊白棋被斷掉了。
“我為何要逃?”
賈平安平靜的道。
一番廝殺后,白棋被剿滅。
狄仁杰把幾顆黑子丟在棋盤上,疲憊的道:“殺伐犀利…這是兵法之道嗎?”
賈平安搖頭,“既然無法委曲求全,那么就把這個天捅出一個大窟窿,這只是我的性子,而非是什么兵法。”
狄仁杰呼出一口氣,“我仿佛經歷了一場廝殺。平安,你這等手段該交給王勃,讓他多些勇氣。”
“我覺著他的勇氣已經夠多了。”
賈平安覺得狄仁杰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想想狄仁杰后來達成的成就,以其說是他的能力,不如說是他那百折不撓的性格成就了他。
“王郎君。”
外面傳來了徐小魚的聲音,接著渾身濕透,就像是一只落湯雞般的王勃走了進來。
賈平安皺眉道:“去換了衣裳。”
噗通!
王勃跪在地上,狄仁杰起身想問話,王勃抬頭,雨水在他的臉上縱橫著。
“我以前以為自己才華橫溢,無人能敵,所以傲然。可最后卻處處碰壁。我不懂為何如何,哪怕和黃如之間的斗毆也是覺著自己無錯…”
人太自負就會覺得天下只有自己對,天下人都欠了我的。
“今日賈郡公一番話讓我幡然醒悟,原來我那不是傲氣,而是戾氣。”
這小子!
狄仁杰微笑著和賈平安相對一視。
“沒有賈郡公一番話,我依舊會沉浸在這戾氣中洋洋得意,不可自拔…”
王勃叩首。
“你!”
杜賀訝然。
王勃抬頭,“拜見恩師。”
賈平安看著他,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驕傲的少年看到了大唐最出色的詩人,那種條件反射般的驕傲讓賈平安不禁莞爾。
王福疇把他托給了賈平安教導,一是擔心黃耀后續報復影響王勃的科舉,二是多年來的教導無用,讓他對繼續教導王勃絕望了。
賈平安并未有什么名人一來就哆嗦激動的毛病,甚至是無所謂。隨后把王勃丟給狄仁杰,用新學來改造他的三觀。
你不是覺著自己很牛筆嗎?
你牛筆什么?
詩賦就別扯淡了,賈師傅詩才無雙。
那么就是儒學。
可新學毫不留情的搗毀了儒學至上的美夢,擊潰了王勃的驕傲。
當他的驕傲被擊碎時,重塑三觀的時機也就來臨了。
今日賈平安一番話堪稱是振聾發聵,擊碎了王勃的三觀,隨后這娃幡然醒悟…
賈平安欣慰的道:“儒學新學在我這里并沒有高下,但我說過,儒學不能成為顯學,更不能成為什么都能干的萬金油…入了我的門下,不只是讀書,更要操練…不求你等文武雙全…只是操練一番。”
“是。”
拜師后的王勃在賈平安的面前收斂了不少傲氣和桀驁,隨即被帶著去沐浴更衣。
等出來后,王勃就聽到曹二在吆喝。
“郎君讓晚飯弄好些,北邊來的那個什么鮑魚干就發了一小盆,還有干蝦,最好的肥羊…”
徐小魚在流口水。
王勃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隨后去洗衣裳。
“可知曉晚飯豐盛的緣由嗎?”
徐小魚在他的身后問道。
王勃搖頭。
但他知曉為何。
晚飯時,王勃進了房間,才發現父親王福疇也在,還有楊德利。
“三郎!”
“子安。”
子安是王勃的字。
在他能找出前人書籍的錯謬,并修書說明后,王福疇就給他取了字。
“恩師。”
當著父親和面,還有楊德利作為見證,王勃的拜師堪稱是順風順水。
但第二日凌晨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拜師。
“跑起來!”
賈平安皺眉喊道。
王勃覺得自己要死了。
屁股挨了一棍子。
王勃就像是中箭的兔子竄了出去。
早上的操練結束,王勃覺得自己死了。
坐在臥室外面打了一會兒盹后,徐小魚來了。
“練刀法!”
操練結束,沐浴更衣后吃早飯。
“半年,我要你脫胎換骨!”
賈平安就像是一個惡魔,讓王勃生出了遁逃之念。
可長安雖大,除去此處也無他的藏身之地。
“見過師妹。”
王勃一本正經的拱手。
兜兜很是好奇,眼巴巴的問道:“你是師兄?趙師兄每次都會給我帶好吃的。”
王師兄,你的呢?
王勃羞愧難當。
賈平安正準備出門,見狀就笑道:“兜兜不可貪吃。”
兜兜回身道:“阿耶,我不貪吃,可阿福要吃。”
“嚶嚶嚶!”
樹上的阿福在抗議。
賈平安笑著去尋了趙巖。
“名冊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先生,可是要發動了嗎?”
“那些人正在為此洋洋得意,陛下最喜歡的就是在別人得意時抽一巴掌。”
“長安各處報名的人很多,但先生呢?”
王晟興奮的道:“沒有先生誰來教授他們?”
盧順義冷冷的道:“告訴他們,此事關系到我等子孫的福祉,莫要心動…要坐看風云起!”
李敬都笑道:“放心,那些人都知曉,禮部去請過,但他們全都婉拒了。”
“百余先生從哪尋?除非朝中把那些官吏變成先生,可那太荒唐!”
“荒唐不好嗎?”
“哈哈哈哈!”
李博乂上朝。
“陛下,先生只招募到了十余人。”
李治淡淡的道:“不急。”
李博乂嘆道:“那些學生急。”
可皇帝神色平靜,壓根看不到擔憂之色。
黃海通早上起來依舊習慣性的跑步。
跑步結束后他洗漱吃早飯,隨即準備去東市。
妻子王氏過來,“夫君你昨夜苦熬了許久,要不晚些再去吧?”
黃海通從算學畢業后就去了東市,黃家一位族叔欣賞他對兵器設計的天賦,請了他去坐鎮,這幾年下來他漸漸成為了族叔的倚仗。
黃海通搖頭,“兵器都是那個模樣,要想改進何其難,好不容易想到了些法子,自然要熬夜想通了。”
王氏笑道:“這不說旁的,每月給的錢財倒是不少。以前家中還說夫君沒進戶部吃了大虧,可掙錢也不錯。”
黃海通搖頭,“戶部那邊是拒絕了。”
王氏第一次得聞,詫異的道:“為何拒絕了?”
“先生說以后會有我等的用武之地。”
叩叩叩!
有人敲門。
王氏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過去開門。
門打開,一個穿著麻衣的年輕人站在門外,目光越過王氏,看到了黃海通。
“可是黃學長?”
黃海通點頭,“是我。”
年輕人松了一口氣,“我奉命來此請你回歸算學。”
黃海通楞了一下。
當年畢業時先生曾經問過他們是否愿意在必要時為了算學而放棄自己的一切,他答應了。
先生當時說過兩個字,“回歸!”
黃海通毫不猶豫的點頭,“好!”
他對王氏說道:“你去告訴叔父,從今日起我便不再去了,讓他另外請一人。”
王氏愕然,覺得這般好的事兒竟然說丟就丟,“夫君…你去算學作甚?”
黃海通笑道:“去強盛大唐!”
“夫君!”
王氏心中震撼,急忙追了出去。
前方,年輕人和黃海通并肩而行,側臉和他說些什么。
黃海通微笑,但王氏發現自家男人的肩背從未有過的筆直。
“叩叩叩!”
大門打開,婦人茫然看著外面穿著麻衣,帶著一股子銳氣的少年,“郎君找誰?”
少年頷首,“敢問張羽可是住在此地?”
婦人點頭,回身道:“夫君,有人找。”
一個男子從里面出來,見到少年就問道:“算學的?”
少年問道:“可是張學長?”
張羽點頭。
少年說道:“先生令我來此,讓你回歸算學。”
婦人愕然,“夫君…”
張羽楞了一下,旋即歡喜的道:“可是最近的學堂?”
少年點頭,“先生已經在算學等候了。”
“我馬上…”
張羽急匆匆的進去,再出來時換了一身麻衣。
婦人詫異,“夫君,你要上工呢?!”
張羽搖頭,“不去了,晚些我自會去辭工。”
無數類似的場景在長安城中不斷上演。
一個個曾經的算學學生在街頭相遇,然后你捶他一下,他罵幾句,最后抱在一起放聲大笑。
“先生當年說過我等的職責從不是去做小吏…”
黃海通遇到了曾經的同窗,歡喜的說著彼此的近況。
到了算學后,百余人被帶著到了操場上。
賈平安已經在等候了。
一個個曾經的學生按照當年操練的陣列列陣。
隨即安靜了下來。
賈平安看著這些人,發現不少人竟然都開始留短須了。
“歲月如梭。”
他說了一句別人滿頭霧水的話,然后走上前。
“算學當年算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黃海通不禁想到了當年的處境:那時候讀算學可不是如今的模樣,那時候讀算學就是異類,被主流輿論唾棄的渣渣。
“虛無縹緲的儒學成為了顯學,而探索真實世界,并從中尋找規律的新學淪為了過街老鼠,這是為何?”
“因為大勢!”
“晉末時,天下亂糟糟的,儒學何在?儒學消散了,那些大儒信誓旦旦的說就是靠著他們的冒死收藏,儒學的種子才留了下來。可我要問一句,若是儒學深入人心,為何會擔心傳承?”
后面的遮陽傘下,太子李弘站在了陰影中若有所思。
“我們在揭開這個世間的真面目,把那些被神話的虛妄一一揭開。我們在擦亮世人的雙眸,告訴他們,這個世間并非你所想象。這個世間無法憑著想象去揣度,那要靠什么?”
賈平安微笑道:“靠儒學嗎?靠之乎者也嗎?我說過,這個世間的人不能都去學文,文能作甚?文可能打造鋒銳的兵器?文可能營造高大的屋宇?文可能不斷推動社會進步?”
國之將亡時,文當然有用,文人們可以以筆為刀,在燭火下目眥欲裂,用筆寫出一個個帶著不屈的字,號召天下人奮起。
但歸根結底,要想振作起來靠的還是科學。用科學武裝國家,用科學去打造無數兵器,令異族震怖。
“不能!”
賈平安漲紅著臉,第一次嘶吼著。
我第一次見到大唐就是坑,那些百姓興奮的站在坑口,不住的說著活埋了掃把星云云。那些曾經淳樸的臉為何變成了猙獰?
因為他們無知。
“官員們靠什么去發展商業?靠什么去發展農業?他們靠的是無為,最多是勸耕,再懂得修理溝渠的就算是名臣了。可你們知曉這不夠!”
一個學生舉手,賈平安點頭,學生喊道:“先生,要想發展商業就得因勢利導,從朝中開始引導。要想發展農業就得去研究如何能讓田地更肥沃,如何讓種子更出色,如何能開墾出更多的良田…”
這就是我培養出來的火種…賈平安從未有過的熱血奔涌,“對,這就是新學的態度,我們遇到了麻煩,首先分析麻煩,隨后解決麻煩,而不是無為。我們有為!”
我在大唐看到了許多官員,那些曾在史書中閃閃發光的官員。我曾以為他們會睿智,可他們的一言一行告訴我,他們很茫然,他們的眼界就那么寬,他們遇到問題也會一籌莫展。
他們笨嗎?
不笨!
他們只是不知曉這個世間的本來面目。
他們甚至都不懂的做事的方法。
李弘想到更多些,他想到了那些先生的教導…
他們會教什么?
先賢的典籍,各種先賢的話。他們會把這些話掰碎了,揉成粉末,然后把一點點粉末給你說出一堆…
他也曾覺得這樣的學問很有趣。
但舅舅說過,這樣的學問只能培養出一個個大腦袋…腦袋很大,肚子卻很小。
餓殍!
舅舅把這等人叫做學識餓殍。
滿腦子都是做人的學問,都是儒學的各種觀點,但肚子里卻空空如也。
“先人們當年篳路藍縷的艱難前行,他們用血淚留下了無數教訓,譬如說縱火燒荒后就能耕種,譬如說鉆木取火…他們不曾留下什么之乎者也,不曾留下那些所謂的座右銘…孩子,你們要去做個偽君子…千萬年來先人們留下了無數學識,這些學識不斷滋養著我們,讓我們今日有衣穿,有飯吃,有強大的軍隊能保護我們免受異族的侵略…這些是什么?”
“有為!”
黃海通和其他人大聲喊道,那臉啊!漲的通紅。
“對,有為。”
賈平安笑道:“我們需要給學生們灌輸如何做人的道理,但我們不能讓學生們把這些道理當做是畢生去研究的學問,那是傻子!”
儒學被研究了千余年,研究出了什么?是讓社會道德更加的進步了,還是說讓社會更進步了?
沒有!
從道德上來說,儒學統御的世界是在一步步的下滑。當整個社會都在琢磨如何做一個君子時,只能培養出一群偽君子。每一個人都戴著君子的面具行走世間,恍如僵尸。
“道德永遠都不是教導出來的,教導之余我們必須要用律法去規范人的言行,讓正確的言行成為規矩,讓這些規矩不斷延續下去,這便是道德。”
“但這只是一面,我們更需要去探究這個世界的本質,去探究如何能讓這個世間更好。儒學能嗎?”
“不能!”
眾人很歡樂。
那種看著別人在愚昧的道路上狂奔,自己卻走在正確道路上的感覺太爽了。
“朝中開辦了學堂,可尋不到先生。”
賈平安輕蔑的道:“那些儒者們一門心思就想做官,就想升官發財,他們不愿意去教授那些孩子們。”
這不是讀書人大爆炸的時代,在大唐,讀書人就是珍寶。
“在你們當年畢業時我曾說過,做人不能只想著自家,你還得有理想。沒有理想的人就是行尸走肉…”
賈平安看著這些弟子們,“我召喚了一百零六人,來了一百零六人,你們拋下了安穩的日子,拋下了前程無限的好日子,你們沒有理會父母妻兒的不解和埋怨,你們義無反顧的來了。”
他指著右側,那里是皇城方向。
“陛下在看著你們,太子殿下在看著你們。”
李弘走出了陰影。
“殿下!”
黃海通沒想到太子竟然也來了。
一股熱流涌上心頭。
賈平安說道:“大唐需要你們去擦亮那些蒙昧的雙眼,你們要有主人翁的精神,要告訴自己…”
他緩緩看著這些學生。
“我們在,大唐盛世就在!”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