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博正在愜意的喝茶。
司業陳寶煮茶,一臉陶醉。
“這姜蒜千萬別搗碎了再加進來,太刺鼻。要整塊,煮一刻鐘就撈起來,如此香味撲鼻。”
有人煮茶喝就是好啊!
肖博點頭,“最近那些助教都有些火大,要盯著些。”
“是。”陳寶給自己倒杯茶,嗅了一下,“武陽侯說咱們做學問務虛,祭酒,你覺著如何?”
老狐貍,這是想試探老夫?
肖博干咳一聲,“此事吧,你覺得呢?”
這便是反彈。
傷害加倍。
陳寶笑道:“武陽侯說做學問要緊的是關切國計民生,而不是苦心孤詣去琢磨什么大道。”
這就算是表態了。
肖博笑了笑,“大道啊!你說大道為何?老夫覺著大道就是自在。可人生而不自在,于是就想在學問里求解脫。可數百年來誰解脫了?當年儒學也只是在掙扎,一朝對帝王低頭諂媚,從此成為顯學。可這是大道?”
這個時代儒學還未形成后世那等近乎于宗教般的氛圍,所以可以很坦率的交換意見。
陳寶搖頭,“那些大儒醉心于自己的學問中,于是以為這便是大道。祭酒,他們不琢磨這些,還能去琢磨什么?”
“咦!”肖博恍然大悟,“你這話倒是提醒了老夫,這天下的學問就是這些,不琢磨這些…還能去琢磨什么?”,他嘆道:“不過沒了儒學,用什么治國?用什么來規范天下人的言行道德?不可或缺啊!”
外面有人稟告,“祭酒,司業,武陽侯來了。”
“請進來。”
肖博頷首。
外面傳來了賈平安的聲音,“肖祭酒,陳司業,賈某今日去算學有事,你們忙,走了啊!”
肖博含笑,“這是去作甚?”
“武陽侯帶了大車進來。”
“這是送書吧,不必管。”
肖博和陳寶繼續喝茶聊天扯淡,說著儒學這些年的變化。
“祭酒。”
“又怎么了?”
外面來了個助教,臉紅的嚇人,“賈平安出新書了,叫做什么格物。”
肖博和陳寶毛都立起來了。
所謂學問,按照儒學的標準,少說一百年才能更新一下。
賈平安這才隔了幾年,就再度出了什么格物。
這是要炸啊!
“趕緊去看看。”
二人跑到了算學,尋到了賈平安。
“…如今大唐的學問分為兩種,一種是形而上,專注琢磨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和佛道一般…”
肖博和陳寶面面相覷,“這是要沖著儒學出手了?”
陳寶不解,“他不是說要退避三舍嗎?”
賈平安原先就說過,新學只是隨便玩玩,不敢和大佬較勁。
可今日這是怎么了?
一個助教摸了過來,低聲道:“祭酒,武陽侯家…被人點火燒了。”
臥槽!
這誰干的?
肖博看著陳寶。
陳寶搖頭,“武陽侯難道懷疑是國子監的人干的?”
“…形而上的學問該有人去琢磨,可不能所有人都去琢磨。那么另一種學問是什么?就是低頭,去琢磨這個世間萬物的道理,譬如說工匠,他們琢磨如何能把橫刀打造的更鋒利,如何讓耕地更快,更好…”
敢去我家縱火!
賈平安此刻已經拋開了對大儒們的忌憚,直接開炮。
“低頭的人卑微,抬頭的人倨傲,可誰對大唐更有幫助?”
這是要開片啊!
肖博想沖進去,卻被陳寶抱住了。
“干啥,松手!”
陳寶指指身后。
肖博回身,就看到了十余面色難堪的助教。
事情…大發了。
“前隋時,文帝說:我興由佛法,于是佛教大興,儒學沒落…那時候的儒學大儒們想躋身廟堂,甚至有人偽造典籍,靠著迎奉帝王來獲取高官厚祿…”
“文帝又說過:行仁蹈義,名教所先,厲俗厚風,宜見褒獎。”
賈平安覺得楊堅就是個渣男,一邊說:佛法好,真是好哎!一邊又說:儒學也不錯,能教導天下人知曉道德禮儀,規范天下人的言行。
“及至煬帝時,佛教依舊大興,儒學不見起色。”
實際上在漢代之后,儒學就在不斷沒落。
隋朝贊美佛法,于是佛教大興。
這看著沒問題。
但最大的問題就是這個。
“治理一國需學問,前漢時有黃老之學,后來武帝興儒學…”
“儒學沒問題,可為何要打壓百家?”
老子是百家代言人,今日來踢館了。
賈平安怒不可遏,“因為他們心虛!”
“放肆!”
一個老人走了進來,戟指賈平安,“小兒大言不慚,若無儒學,大唐該用何學說來治理?”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特性。
其實到了后世也是這個尿性,治理一國得有理論基礎,否則就亂套了。
但架不住賈師傅來自于后世啊!
他一字一吐的道:“這千年來,多少賢人,多少帝王留下了治國的經驗?為何不能融會貫通?”
“儒學難道一開始就能治國?”
治個毛線!
就是主動低頭迎合帝王的結果。
老人怒,“你這是褻瀆先賢。數百年來,先賢把儒學與如何治理一國不斷融合,你以為只是守著那些死道理說教?”
賈平安冷笑,“大唐因何而興?”
你別說是什么儒學。
“大唐因兵甲而興。如今大唐依舊因為兵甲而興盛。兵甲為何鋒利?因為工匠!”
大唐的兵甲…怎么說呢,賈平安覺得就像是后世的大流氓打沙漠產油國,各種高端武器…這便是不對稱打擊。
大唐軍隊就是如此,在武器方面領先頗多。
“難道是因為儒學?”
你敢說,我就敢當面噴你!
“廝殺是廝殺,治理是治理…”
這話不錯,外面的助教們撫須微笑。
“賈平安難以回答了。”
賈平安笑了笑,“治理…賈某就問,何為治理?大唐對地方官的考評為何?戶口數,開墾數,最近又加了個興修水利…戶口數如何增加?”
他看著學生們,“要想讓百姓多生孩子,唯一的法子就是能讓孩子吃飽穿暖,可如何能讓孩子吃飽穿暖?要靠工農!”
后世為何不敢生孩子?
不外乎就是養不起。
古今同理,這個時代要想讓百姓敢于生孩子,首先就得讓他們增收。
“儒學可能讓田地增收?”
“儒學可能讓將士們的刀槍更鋒銳,為大唐開疆拓土?”
賈平安今日就是來砸場子的,“賈某對儒學并無意見,很是敬仰。若是儒學能包羅萬象,那賈某無話可說。可特娘的能嗎?”
他環視眾人,家中失火的消息刺激著他想發飆,“能嗎?不能!既然不能,那儒學憑什么打壓其它學說?就你特娘的儒學值得研究,其它學問都是臭狗屎,什么工匠,什么農學,都是下等人學的學問,你們的臉有多大?”
“針眼大!”
賈平安咆哮道:“你們在擔心什么?若是儒學自身強大,為何懼怕別的學問?賈某就知道你等的德性,所以小心翼翼的,真正傳承了新學的學生就一人,一人你等也怕?特娘的要點火燒掉賈家,臥槽尼瑪!”
他比劃了一個中指,“把書弄進來。”
一摞摞書被搬運了進來。
“這是格物,世間萬物皆可格。”
一本本書被發了下去。
門外,肖博搶了一本書,翻開看了一眼。
“格物首重算術…”
“萬物非肉眼所見,其下更有細微之處。”
“瘋了!”
肖博覺得這是瘋子才能弄出來的學問。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個助教沖了進去。
倒下一個。
說道理說不通就動手,哥怕了誰?
賈平安不懷好意的按著刀柄,兩個準備聯手圍毆他的助教猶豫了一下。
“格物?”
李治拿到了這本書。
“陛下,國子監群情激昂,賈平安與數人斗毆。”
“誰贏了?”
李治很是心平氣和。
“賈平安贏了。”
“不出朕的所料。他若是輸了,那就不堪用。所謂沖陣的悍將,若是連幾個助教都打不贏,朕還能指望他做些什么?”
李治揉揉額頭,覺得眩暈感徹底的消除了,整個人宛如新生。
武媚覺得小老弟太沖動了些,“陛下,平安家中差點就被引燃了。”
“朕知道。”李治從生病之后,整個人的情緒都變了,“他懷疑是國子監那些人動的手腳,于是出手報復。什么格物…”
他翻看了一下,“朕只取那句話,做學問不但要抬頭,還得要低頭。抬頭居高臨下是很快意,可于國何益?有人說朕登基以來薄于儒術,尤重文吏。可你看看孔穎達他們能做成什么事?”
武媚笑道:“那些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儒呢!”
當年先帝時,孔穎達奉命編修儒家典籍,堪稱是儒學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被世人敬仰。
“可大儒何益?真是帝王,非富家翁,只看眼下。”李治的眼中有輕蔑之色,“朕喜歡提拔那些做事的官員。至于那等夸夸其談的,之乎者也的,在朕這里得不到半分優待。”
王忠良出去看了一眼,“陛下,沈丘來了。”
李治點頭,活動了一些眼睛,“朕也想知曉誰的膽子這般大,竟然敢白日縱火。”
沈丘進來,行禮后說道:“陛下,縱火之人走的不是坊門。”
李治淡淡的道:“有趣,此事看來不簡單。”
大白天翻墻,需要身手矯健。
沈丘問道:“陛下,是否繼續查探。”
李治搖頭,“賈平安會自家去查,朕只想看看誰會跳出來。”
“他們并未走坊門。”
徐小魚蹲在墻邊仔細查看著。
王老二冷著臉,“那豈不是斷了?”
“二哥,不著急。”
徐小魚抬頭看向前方,“翻墻進來的話,就得避開些那些坊民,左側有巷子,若是他們分散進來,不會引發坊民的注意…”
他順著左邊的巷子緩緩而去。
出了巷子,前方就是路口。
“右邊到圍墻太遠,中間是田地,他們不會走。”
“左邊的幾戶人家都養的有狗,陌生人不會走。”
徐小魚繼續往前。
一直到了圍墻邊,他蹲下,目光從下到上,最后停留在了一塊青苔上。他伸手觸碰了青苔,“二哥你看,這塊青苔被人踩過,很用力…”
“他們難道是徒手翻墻?不能吧?”
王老二覺得那幾個縱火犯沒這個本事。
徐小魚往左邊去了些,看了一眼青苔的位置,找了個平行點,然后伸手虛握,仿佛手中握著繩子。
他退后幾步,踩在了青苔的平行處,隨即往上…
他落地,把自己踩的幾個痕跡用手比劃了一下,平平的往邊上延伸…
“看,這里有腳印,這里也有。”
徐小魚退后,助跑,然后幾步上了圍墻。
他趴在圍墻上左右看看。
“他們少說是三個人,火把定然只能裝在包裹里。”
徐小魚翻了過去。
王老二一臉懵逼,“這個小子,這般…讓人頭痛。”
徐小魚順著左邊過去。
往前不到三十步,一個老人坐在那里,仰頭閉眼,任由陽光灑在自己的身上。
“老丈。”
“何事?”
老人的聲音平靜,“徐小魚?”
“嘿嘿!”
徐小魚蹲在老人的身邊,“昨日午時前一刻,你可曾見到三個…應當是三個男子吧,他們背著有些長的包袱,包袱定然不小,看著像是裝著幾根短木棍…”
老人嘆息一聲,動了一下身體,“上次你給的酒真好喝。”
徐小魚的眼睛亮了,“回頭我弄一壇子給你。”
“是個好心的小子。”老人指指左邊,“就三個大漢,都背著包袱,默不作聲的趕路,其中一個…”
他揉揉額角,一臉老年健忘的模樣。
徐小魚也不生氣,“再加一條香腸。”
“好。”老人狡黠的道:“這可是你自家說的。有個大漢是高低眉。”
“多謝了。”
徐小魚一路問了過去。
那些坊卒沒事就喜歡在門外吹牛筆,看路人,一問高低眉,有人就笑了起來,“那人看了我一眼,那眉毛一高一低,樂的我喲!”
“他們往哪去了?”
半個時辰后,徐小魚出現在了親仁坊中。
“小魚呢?”
賈平安回家了。
今日在國子監酣暢淋漓的噴了一番,還動手痛毆了幾個老古板,痛快之極。
可這天都要黑了,徐小魚卻不見蹤影。
“先前他找到了那幾個賊人的痕跡,說是出去追蹤,一直沒回來。”
王老二覺得自己這個師父沒出息,羞愧難當。
賈平安冷著臉,“晚些六街打鼓,他能去哪里?”
他霍然起身,“告訴二位夫人,我出門有事。”
他帶著王老二出了道德坊,剛出來就打鼓了。
“快進來。”
坊門那邊在喊。
賈平安咬牙切齒的道:“去看看。”
他放棄了回去,帶著王老二在大街小巷里轉悠。
一路轉悠到了天黑。
“回去。”
賈平安策馬掉頭。
親仁坊的一個宅子里,李旭在喝酒。
管事在邊上說著,“他們都去了城外的莊子上,那賈平安尋不到證據,再說了,咱們家是宗室,他就算是尋到了證據又能如何?郎君放心。”
李旭抬頭,目光陰冷:“那日在城外當著一干宗室的面,賈平安何其惡毒,一番話就毀了我的前程。我沒好日子過,也要讓他不好過。可惜沒燒起來…若是能燒死了他家中的妻兒…”
他舉杯一飲而盡,眼中多了遺憾之色,“緩緩,等半年后再出手。”
他舉杯痛飲,目光呆滯,喘息道:“說我三杯酒就忘掉了忌諱,這樣的人如何能用?毀人前程,就不怕斷子絕孫嗎?”
管事笑道:“郎君,那賈平安竟然以為是國子監那些人令人縱火,笑死人了。”
李旭愜意的道:“這便是天意,哈哈哈哈!”
他喝多了,打個酒嗝,“歌舞!”
幾個府里養的歌姬來了,歌舞起。
天氣漸漸溫暖,但早晚依舊有些冷。
幾個歌姬穿著薄紗,身體若隱若現。
“來!”
李旭招手,隨即一室皆春。
晚些他回了臥室。
“嗝!”
他打著酒嗝,跌跌撞撞的往床邊摸去,“賈平安,哈哈哈哈!是耶耶點的火,你能如何?”
他拉起布幔,床榻上,一個年輕人盤坐著,手中一把短刀。
瞬間李旭就捂嘴,“要錢好說。”
年輕人頷首,“賈家的火是你令人點的?”
李旭松手準備尖叫。
刀光閃過。
賈平安一路緩緩而行。
有馬蹄聲追了上來。
“武陽侯!”
追來的是金吾衛的將領,沉著臉問道:“先前你在何處?”
賈平安皺眉,“先前我就在皇城前,本想去百騎,可想著那事明日再辦也好。”
將領回身,有人低聲說了。
“如此,還請武陽侯及早回去。”
你這么說我還不想走了…賈平安問道:“發生了何事?”
將領說道:“親仁坊有宗室被殺。”
“這誰干的?”
干的太漂亮了。
在上次參加了所謂的宗室聚會之后,賈平安就覺得那些人多死幾個不是壞事。
他臉上的幸災樂禍太明顯了,將領反而釋然。
上次賈平安在宗室聚會上為了太子懟了幾個宗室,這事兒不是什么秘密。
“武陽侯性情中人,先前還有人說武陽侯嫌疑頗大,此言大謬。”
這誰說的?
我的嫌疑大?
“這是栽贓,可恥的污蔑!賈某若是要殺他,何至于大晚上出來溜達?我特娘的不會躲在家中?這誰說的?不是蠢就是壞!”
賈平安的聲音回蕩在朱雀街上,邊上的坊墻上,一個黑影無聲趴著。
“回家!”
賈平安真的怒了。
到家后,杜賀嘀咕著徐小魚死豬不怕開水燙,回來定然要狠抽一頓云云。
徐小魚年少,家里對他也頗多寬容。
“那些人竟然說是我殺了李旭,這是誰想害我?”
先前那將領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卻沒說出那人的名字,讓賈平安氣得不行。
“氣得我胃疼。”
外面有人敲門,王老二罵道:“定然是小魚,此次要狠狠的收拾他一頓。”
門開,外面果然是徐小魚。
王老二鼻子抽抽,面色大變,“你特娘的去殺人了?趕緊進家!”
難道…賈平安覺得腦海里有個東西破碎了。
“你殺了誰?”
杜賀咬牙切齒的準備抽人,王老二探頭出去左右看看,把門關上,準備抽人。
徐小魚的眼睛很亮,“郎君,是李旭令人縱火,我先前一刀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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