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宜安聞言,不禁一愣。
揮翰客,是皇帝私下里給他自己起的雅號,為此還偷偷自刻了一枚印章。
不過,因張圭不喜皇帝耽溺書法,以免貽誤政事,所以這個雅號皇帝一向瞞得很緊,前世在張圭被清算之前,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也就只有她和鄭氏知曉了。
皇帝竟然在賞賜的年禮中,夾帶了一幅私作給她,還用了這么隱秘的雅號,這可是前世未有之事!
黃宜安納罕之余,伸手接過卷軸,隨口問阿梅道:“怎么,這卷軸有何不妥之處嗎?”
阿梅見問,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回道:“小姐一看便知…”
黃宜安看了她一眼,打開了卷軸,神情不由地轉為愕然。
整幅畫卷除了右上角的《美人詩》和“揮翰客”的落款鈐印,空無一物!
皇帝這是什么意思?
送禮送得這么敷衍,以至于直接拿了空白的畫卷給她嗎?
黃宜安蹙眉,將畫卷重新卷了起來,遞給阿梅,吩咐道:“拿到我房間去,仔細收好。”
不管皇帝是什么意思,御賜之物總得留存好,免得落個大不敬的罪名。
阿梅領命而去。
黃宜安直到眾人將賞賜的年禮都歸置好了,這才回了西廂。
阿梅伺候黃宜安洗了手,又奉了茶,回稟道:“小姐,那卷軸放在您床頭的柜子里了。”
小姐的心愛和重要之物,一向是收在那里的。
黃宜安點點頭,笑道:“你也累了半天了,去歇著吧,我這里不用伺候。”
阿梅應諾退去。
黃宜安吃了一盞茶,這才站起身來,緩步踱到床邊,對著床頭的柜子發呆。
皇帝為什么會送她一幅只有題詩落款的《美人圖》呢?
此時鄭氏還未入得他的眼,自然不會是因為她這個未來皇后擋了鄭氏的晉身之路,故意給她訓誡或是難堪。
事實上,前世哪怕后來皇帝獨寵鄭氏,一心要冊立鄭氏之子為皇太子,待她堪稱冷漠,卻也從不曾在除恩愛之外的其他事上給過她難堪。
不管是顧忌李太后對她的偏愛庇護也好,還是忌憚朝臣們反對刻毒中宮也好,皇帝從不曾輕慢過她作為皇后的體面與尊嚴,受寵如鄭氏,依然要如其他嬪妃一般,按時節到坤寧宮向她請安。
雖然,鄭氏的請安的只會給她添堵…
不過,看著鄭氏那么驕縱跋扈的一個人,不甘心卻又不得不在她面前執妾禮,還是一件很解氣的事情!
如果不是為了在后宮中自保,只能低調行事,她完全可以憑借身份,暗中磋磨鄭氏不知多少回了。
或許,是因為她這個皇后無子,不會對鄭氏和她的兒子造成真正的威脅,所以皇帝才會允許她保有皇后的尊嚴與體面,而不是像對待誕下皇長子的王恭妃那樣刻薄寡恩…
黃宜安一時想得有些遠了。
良久,她長吐一口氣,打開了柜子,取出卷軸,展開細細揣摩。
既然前世的路橫豎都要再重新走上一遭,那她自然是希望走得再平順一些!如此,才對得起老天爺對她的這般“厚愛”。
乾清宮內,祁鈺聽完馮林的稟復,心中期待不已。
她到底會不會猜到自己送《美人圖》的意圖呢?
或許,那首題詩他應該寫得更簡明一些,提示她六月的一個午后,璀璨若金的陽光從樹隙間灑落,投下斑駁的樹影,剛踏進的來他,和即將要走的她,就這樣在五丈風后院,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邂逅。
嘉峪關。
英國公看著一身戎裝的張瀾,最后一次確認道:“瀾哥兒,你真的不同我們一起回京嗎?”
張瀾點點頭,笑回道:“父親和二哥許久未曾回京,正該借由述職之機,與母親和嫂嫂們團聚;三哥則要帶領剩余的御林軍回京,稟復陛下。
“只有我一個人無所事事,那不如便留在這嘉峪關,戍守巡防,嚴防克里木趁著父親和兄長們不在,借機生事。”
如果回了京城,他就要和三哥一起面對皇帝——那個搶走他“未婚妻”,他卻無可奈何、只能順從接受的人…
英國公看了張瀾半晌,嘆息一聲,道:“既是如此,那就隨你吧!”
他看得分明,張瀾哪里是要留下來為國守關,分明是不知回京后該如何面對不翼而飛、且再也尋不回來的親事,借口在此逃避呢!
否則,嘉峪關那么多鎮守多年的老將,難道還比不上他一個年僅十五歲的毛頭小子嗎?
“孩兒送父親與兄長們。”張瀾抱拳笑道。
英國公點點頭。
父子四人跨上戰馬,一路往京城方向行去。
至界碑旁,張瀾勒馬停住,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父親、兩位兄長,咱們就此別過。愿父親和兄長們此去一路平安、順利抵達京城。還請代為轉達我對母親、嫂嫂和阿姐的新春祝愿。”
英國公點頭應下。
張潮叮囑道:“你身體尚未痊愈,務要用心調養,不可逞強。若是克里木真的不知死活前來叩關,自有軍中老將率兵將他趕回去!”
張瀾笑應道:“我記住了,二哥!”
張潮點點頭,滿腔擔憂只化作一聲嘆息,別開臉去。
他是武將,會打仗,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人。
張池策馬近前,拍了拍張瀾的肩膀,安慰激勵道:“你放心,等回到京城,讓母親再給你說門更好的親事!”
私心里,他是替張瀾怨恨黃家言而無信,怨恨黃宜安攀龍附鳳去宮里做皇后的。
“池哥兒!”英國公瞪了張池一眼,截斷他的話。
他雖然心疼兒子,但也猜得到黃家定然不是那等背信棄義、另攀高枝兒的人家,否則妻子那么聰敏精明的人,怎么會選了黃家女做兒媳呢?
這其中,只怕是有什么誤會。
只是信中不好談及,等回到京城,見了妻子,一切就都明白了。
張池見英國公訓斥,只得怏怏不樂地抿緊了嘴。
空空麻木的心因為張池的話,驀地鈍鈍地疼了一下,張瀾勉強維持住笑容,沖張池道:“好!那三哥記得替我向母親說一說!”
玩笑的語氣下,是掩飾不住的心痛與憂傷。
英國公見狀,暗嘆一聲,道:“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這就出發了。”
張瀾收起嬉鬧的神色,抱拳道:“父親,兩位兄長,保重!”
張潮等人亦抱拳回道:“保重!”
別罷,英國公等人策馬遠去。
張瀾看著漸行漸遠的一行人,臉上的笑容終于垮了下來,拉著韁繩的手一下握得死緊,手上骨節突出泛白。
他當然不能回京!
否則一定會忍不住去看她的!
那會給她、給黃家,也給英國公府帶來滅頂之災!
還是再等等吧,等她進了宮,隔著巍峨的宮墻,兩個人再也沒有了見面的可能,他就能放任自己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