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稚嫩的聲音打斷了黃宜安的回憶。
她轉頭一看,就見小小的黃棟趴在床邊,懵懵懂懂地問:“你不會再睡著了就叫不醒了吧?”
才剛五歲的他還不知道姐姐剛才不是睡著了,而是差點就去見了閻羅王。
黃宜安還沒來得及答話,剛踏進房門的王氏就高聲訓斥道:“胡說什么呢?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她剛送完李老大夫回來,就聽見兒子說這種糟心的傻話,恨不能拎著這小子打屁股,好叫他長記性。
黃宜安看著王氏金剛怒目地呵斥黃棟,又見她一面說還一面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地祝禱,頓覺先前隔著迷霧看到的那個淚若流珠的嬌柔的母親真切了幾分。
四十二年實在是太久了,宮中的歲月愈發顯得漫長,漫長到她都忘記后來那個穩重沉默的永年伯夫人,年輕時也是枚脾氣火爆的朝天椒了…
“噯,你怎么哭了,喜姐兒?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王氏訓完兒子,一回頭就見躺在床上的女兒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滾滾而落,頓時心中一揪,哪里還顧得上兒子,三兩步奔到床邊,一把抱住女兒,急聲詢問。
黃宜安茫然搖頭,抬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是滿臉淚痕,連忙用手去擦。
四二十年的宮中生活,使得絕不在人前落淚,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有半點失儀,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
然而那眼淚卻越擦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王氏看女兒哭得這般傷心,心如刀絞,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又冒出了出來,卻并不敢落下,只是抱著女兒輕撫安慰:“喜姐兒不怕,有娘在呢…”
女兒在外頭受了委屈,失了主張,在她這個母親懷里尋求安慰,她除了穩住穩住再穩住,讓女兒覺得心安之外,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黃宜安卻是越哭越厲害,從一開始的無聲淚流,到后來的小聲啜泣,再到后來的放聲大哭…聲嘶力竭,似乎要將這四十二年的委屈一下子都哭盡一般。
王氏被哭得心腸寸斷,恨不能立刻操起家伙什兒去英國公府給女兒報仇,可眼下卻只能緊緊抱抱可憐的小姑娘,輕聲撫慰。
身為人母的憤怒和身處卑微的無奈,絞得王氏心疼得幾乎喘不過起來。
黃棟見姐姐哭得這么厲害,心中茫然又害怕,小嘴一撇,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
王氏見兒子添亂,瞪著紅紅眼睛呵斥道:“你添什么亂?!”
聲音哽咽喑啞。
黃宜安這一哭就是小半個時辰,哭著哭著,大約是哭累了,又或者是在自家十分心安,她竟然昏昏然睡了過去,睡夢中還不時抽泣一聲,看得王氏又背過身去,偷偷抹了幾回眼淚。
等到被人搖醒,已是日暮時分。
金烏西墜,晚霞漫天,落日的余暉灑滿小小的院落,連正月的余寒似乎都被驅散了,一切是那么地溫暖又安寧。
黃宜安有片刻的茫然,然而四十二年的宮中生活練就的警覺,讓她立刻回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她死后靈魂沒有去陰曹地府報到,而是重回少時,回家了!
這讓她感慨困惑,但更讓她欣喜若狂。
她當了四十二年的皇后,雖然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能夠壽終正寢,也算是功德圓滿。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沒能好好地當一回爹娘的女兒、弟弟的姐姐。
她的家人為了她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后,一輩子擔驚受怕、委屈忍耐,活得實在是太累了…
此生重來,她定然要躲皇宮躲得遠遠地,護佑家人一生平安喜樂!
“可憐的孩子,瞧著還有些糊涂呢,但愿沒傷到腦子才好…”王氏看著女兒茫然自失的模樣,心疼得不得了,在心中喃喃祈禱,順道又把仗勢欺人的英國公府給狠狠地罵了一頓,面上卻是十二分的溫柔慈愛,柔聲道:“藥已經煎好了,你且吃了藥再睡罷。”
一面說著,一面托黃宜安起身,在她背后墊了兩個軟枕。
黃宜安看著年輕溫柔的母親,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嗓子澀澀得堵得慌,怕母親擔心,便也不開口,只是重重地點點頭,一雙和王氏一樣明亮漂亮的杏眼,彎成了月牙。
王氏見她笑,心里卻酸酸的。
這孩子打小就懂事乖巧,定是怕她擔心難過,這才強顏歡笑哄她開心的。
一碗熱湯藥喝下去,黃宜安總算是有了些精神,正在整理翻涌的思緒,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一顆甜氣襲人的蜜餞就送到了嘴邊,順著蜜餞看過去,就見王氏一臉慈愛地笑道:“知道你從小怕藥苦,每次吃完藥,都要吃顆蜜餞沖沖嘴里的苦味,娘都備著呢!”
黃宜安恍然想起,她小時候是有這么個習慣,不過后來進了宮,慢慢地發覺這世上比藥還苦的東西多了去了,不知不覺間便戒了這個習慣。
蜜餞的甜香絲絲傳入鼻尖,對比之下,方才的藥似乎真的有些苦了。
張口接過蜜餞,咀嚼幾下,黃宜安燦然笑道:“甜!”
王氏也笑了,抬手將女兒散落在頰邊的發絲抿到耳后,柔聲問:“頭還疼不疼?”
四十二年后位的端莊克制,讓黃宜安下意識地想說不疼,但是轉念想到自己已經回了家,在母親跟前,她便禁不住抱住王氏的胳膊,撇嘴撒嬌:“可疼了~”
哪怕是對著親生父母,皇后都必須是端莊而威嚴的,因此剛入宮那會兒,她為此不知道暗地里哭過多少回。如今終于有幸拋去枷鎖,單純地做回爹娘的女兒,她當然要跟母親好好地撒嬌親近了!
王氏不知女兒撒嬌,聞言連忙心疼地說:“是嗎?快讓娘瞧瞧…”
說著話,就要抬手去摸黃宜安腦后的腫包,沒想到卻被躲開了。
“不過,有娘親陪著,我就不疼了!”黃宜安偎在王氏懷里,眉眼彎彎。
王氏啞然失笑,拿手點她的額頭,笑道:“你呀,就知道哄娘開心。”
“我沒有哄娘親。”黃宜安抬頭,看著王氏,一字一字地認真說道,“只要爹娘,還有棟哥兒,咱們一家四口齊齊整整、平安喜樂的,什么苦痛我都不怕!”
這樣貼心的話,黃宜安以前也曾說過,但王氏卻覺得,比起之前的撒嬌貼心,這一次女兒卻顯得尤為認真,仿佛闔家平安喜樂便是她此生最大的追求與心愿一般。
看著似驟然間長大的女兒,王氏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一把將人攬在懷里,喃喃道:“喜姐兒說的對,只要咱們一家子在一處,就什么都不怕!”
黃偉正好過來,聽見妻女說話,一時感慨不已,紅了眼圈。
黃棟邁著兩條小短腿過來時,就看見平日里端重嚴肅的父親正躲在門邊偷偷地抹眼淚,不由地詫異問道:“爹爹怎么哭了?”
黃偉沒料到自己躲起來偷偷抹眼淚卻被兒子給撞破了,十分慌張,連忙拿袖子在眼上用力一抹,這才轉過頭去,板著一張臉,低聲呵斥道:“胡說八道,爹不過是沙子迷了眼睛!”
聲音帶著一絲喑啞潮氣。
黃棟懵懂地點點頭,小聲認錯:“那…是孩兒看錯了?”
黃偉滿意地點點頭。
屋里響起王氏的問話:“飯菜都做好了嗎?”
黃偉連忙邊邁步進去邊應道:“都好了,都好了!是我端進去,還是擺在飯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