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五年正月,兩宮太后下詔禮部為皇帝立后舉行選秀。
此詔一下,舉國歡騰。
當初先帝吞丹意外身故,皇長子祁鈺以十歲稚齡匆促即位,主少國疑、大臣未附,幸好有以張圭為首的一干內閣大臣的盡心輔佐,才能穩住朝綱,有如今的太平局面。
如今已過五載,當初的稚兒已然成長為翩翩少年,在兩宮太后和首輔張圭的輔佐下,執掌天下。
大齊,盛世在望。
少年天子俊朗風流,哪個知慕少艾的姑娘不傾心?后位尊貴無匹,哪戶有女待嫁的人家不心動?
詔令一下,因天寒樹禿而略顯蕭瑟的京城,瞬間被香衣彩袖、珠玉環佩裝飾得多彩多姿、春色無邊。
積慶坊的黃宅此時卻沒有絲毫喜悅之氣,大夫一個個地急匆匆進去,又一個個地搖頭嘆息告辭。
黃偉眼見著最后一個大夫也長嘆離去,只留下一顆藥丸聊作安慰,忍了一天的眼淚終于再也忍不住了,滾滾而落,沾濕衣襟。
其妻王氏早就撲倒在床邊,哭得幾乎昏厥。
床邊立著的五六歲的男童被這場面驚到,嚇得抓著王氏的衣袖大哭呼喊“娘親”。
繡床上躺著一個十余歲的少女,雙目緊閉,面色慘白,此時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奄奄一息。
一時之間,屋內哭聲凄慘,似臨喪舉哀。
昏昏沉沉之間,黃宜安只覺得耳邊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她想,自己莫不是已經到了陰曹地府,耳邊全是小鬼兒凄凄慘慘的哭啼?
這么一想,便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悶哼一聲。
正趴在女兒枕邊哭得幾乎背過氣的王氏,被這聲悶哼驚得呆了呆。
下一刻,狂喜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黃宜安的雙肩,激動又忐忑地哆嗦道:“喜姐兒醒了?”
正在默默掉淚的黃偉聞言一驚,下一瞬,人便騰地彈起來,三兩步奔到床邊,連眼淚都顧不上抹了。
淚眼朦朧中,便見昏迷兩天的女兒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上天垂憐!
黃偉眼淚流得更兇了,眼底卻迸發出無限神采,一陣旋風似的跑了出去,口中大喊道:“大夫,等一等,等一等…”
他閨女醒了,有救了!
一定是那粒藥丸起了效驗!
剛剛走出積慶坊的老大夫,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黃偉一把抓住,連拖帶拽地又給“請”了回去。
老大夫被拖拽得氣喘吁吁、火冒三丈,恨不能把手里的藥箱直接砸黃偉頭上,但是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茫然失神、臉色蒼白的小姑娘,他最終還是把那口氣先忍了下來,決定先治病救人。
手指搭上腕脈,脈象依舊比常人虛浮無力,但較之之前的沉滯,卻多了一絲生機。
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已無大礙。”老大夫收回手,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
先前看著這小姑娘奄奄一息、回天乏力,他心里頭也不好受。哪怕作為醫者見慣了生死,他還是不能對人命淡漠以對,更何況還是眼前這個如花骨朵兒一般年紀的小姑娘。
黃偉和王氏聞言喜極而泣,對著老大夫拜了又拜。
老大夫見他們夫妻二人那副可憐又虔誠的模樣,深吸一口氣,決定大度地不計較方才黃偉拖拽老人的不良行為。
“不過,畢竟傷到了頭部,還是不能輕忽。”老大夫盡職盡責,交代道,“我先開一副方子,你們照方抓藥,且慢慢調理著,等過個三五日,根據病情再斟酌藥方。這些日子,切記要多多休息、用心調養。”
夫妻二人自然是連連應諾、千恩萬謝。
“你在家好好照看喜姐兒,我同李大夫一起去藥鋪抓藥。”黃偉交代王氏。
老大夫姓李,就在積慶坊外的街口賃了間鋪子,開了間藥鋪,名聲不顯,生意自然也是不咸不淡。黃偉方才也是沒有辦法了,見英國公府請來的“名醫”都束手無策,這才死馬當活馬醫,去請了李老大夫。
誰知老先生真人不露相,一粒丸藥就將女兒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
現在,除了李老大夫,誰的醫術他都不信!抓藥,自然也要去李記藥鋪他才放心!
王氏自然是連連應諾,又對著李老大夫千恩萬謝,將人直送出門去。
黃宜安自醒來之后,便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又哭又笑的爹娘,只覺得這一切熟悉又陌生,一時之間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四十三年前的爹娘,原來這般年輕好看。哪怕又哭又笑的像個傻瓜,父親卻依舊挺秀清雋;哪怕不施粉黛、面色蒼白,母親依舊美得像枝帶雨的梨花。
這不是日漸蒼老、皺紋深布的他們,同樣也不是棺槨內臉色灰敗僵硬的他們…
難道,她這是在做夢,夢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然而后腦勺鈍鈍的疼卻提醒她,這并不是夢。
黃宜安恍恍惚惚、茫然四顧。
半舊的帳幔、半舊的妝臺、半舊的插花瓷瓶…半舊的,呃,是半人高的小蘿卜頭。
看著眼前這個哭得眼睛鼻子紅紅,緊張又茫然地看著她,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的弟弟,黃宜安瞬間紅了眼睛。
她的弟弟是不很聰明,然而待她這個姐姐卻極好。
她做了皇后,弟弟黃棟成了國舅,然而皇親國戚的身份非但沒有給他帶來任何便宜,反而束縛了他,讓他變得愈發小心謹慎,生怕給她這個皇后姐姐帶來任何非議與指摘。
反觀鄭氏的兄弟個個身居高位、聲勢煊赫,比黃棟這個正牌國舅還要像國舅。
鄭氏曾經私下擠兌她,說她只顧自己安享皇后尊榮,卻不肯提拔唯一的胞弟,可見是個自私冷血的,怨不得皇帝不喜歡她。
她當時雖正氣凜然地反駁一句“為國無私”,給了鄭氏響亮的一耳光,又拿“后宮不得干政”的祖訓壓得鄭氏不敢回話,然而心里實則虛得很、苦得很。
大婚前,為了給她這個未來皇后提身份,父親從九品工部文思院副使被提拔為錦衣衛千戶。剛大婚那會兒,皇帝大約是喜歡她的,所以也愿意給她娘家封賞,因此按照舊例要賜封父親爵位,詔書下到內閣,卻被首輔張圭以前朝濫封流毒無窮為由封還詔敕。
父親得知情況之后,為免給她添麻煩,主動告病歸家,足不出戶,又派人給她傳話,讓她勸說皇帝,不必晉封,免得君臣齟齬,不利國運。
畢竟,當初首輔張圭一手將年僅十歲的皇帝扶上帝位,一面盡心教導他為君之道,一面忠心輔佐他定國安邦,兩人是君臣,更是師生,君臣相契、師生和睦,于朝于國都十分重要。
當然,拋除這些軍國大事,父親最擔心的還是她因此而受人攻訐指摘,在后宮里不好過…
最后皇帝退步,升遷父親為錦衣衛指揮使。
再后來,皇帝很少再跟她如年少時一般親近,自然也很少再提給她父兄晉封之事。
直到后來鄭氏獲寵,皇帝接連提拔了鄭氏的叔伯兄弟,大約是怕她這個皇后面子上不好看,又或是朝臣因此而攻訐鄭氏,這才晉封父親為永年伯,弟弟為錦衣衛指揮僉事,卻都是流職,不得世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