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郡木下城,距離已經被齊敏更名為清洲城的國守下津城四十里。
這里是尾張國最北的土地。
說起來,尾張國,和中原內地的一個大縣,面積可能差不多,比之幅員遼闊的大齊邊境的縣、鎮等,面積還要小上許多。
距離春節還有幾天的時候,陸寧跟隨恭子到了木下城。
現今情勢逆轉,陸寧倒儼然成了恭子的跟班,這可能使得她極為享受,時常將陸寧帶在身邊。
真冬姬和輯子、資子還是沒有離開陸寧所住的莊園,不過真冬姬倒是每日需去剛剛開館的上使館坐衙,和中原官署不同,海外上使館,沒有晚衙,白天兩個時辰的坐衙時間,在極少齊商及移民事務處理的情況下,上使館主要還是和本地權貴打交道,以及宣揚大齊文化,博得本地人的好感。
令陸寧有些無奈的是,和江戶上使館及安東、靜海兩道,還有北方、西北及西南部落一般,這尾張國,也來了幾名大齊的傳教士。
在帝成為中原天帝并進入諸多寺廟成為頂格神祗后,漸漸形成了一個極為狂熱的群體,自稱為衛道士,他們攻擊其他教義中的至高神,認為帝才是萬神之主。
甚至很多中土佛傳都不得不隨著這種狂熱的情緒修改教義來適應中原這種新局面而生存下去。
而衛道士們,得到了東海百行的資金支持,前往四方傳道。
當然,這個道,并不是道家的道了。
從某種角度,陸寧覺得,其實儒家文化也是一種宗教,只是,其輻射擴張,靠的是文化的潛移默化,而從來不需要什么傳教士。
而其帶來的根本影響,從生活習俗到道德觀念,其實比很多宗教,還要廣泛的多。
但其影響力,卻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發揮效力,遠不如其他宗教,用信仰神祗來搞定一切。
衛道士們,自然和大多數宗教的傳教士一樣發現了傳教的訣竅,“帝”這個至高神,和中原文化有機結合起來,成了他們對外傳教的關鍵,令對方狹義上先相信“帝”這個至高神的存在,成為“修士”,如此得到“帝”的庇護,今生行善,來世光明等等,中原的泰山,便是修士們的圣地之類,如此種種,中土文化和至高神之類宗教大雜燴。
而且,“帝”在人間的化身,便是中原大齊皇帝,是為天子,又使得大齊,更進一步得到了君權天授的正當性。
對衛道士群體的誕生,陸寧倒是猝不及防,想想,可能是怪自己做太多了,經常單槍匹馬破城的武德就不必說了,新學帶來的啟蒙科學觀念的沖擊,在這些理論指導下齊人重新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以及這些理論得到的驗證,可能,自己不被奉為真神都有些不合邏輯。
而當東海百行二十一位大掌柜聯名給內府上書,希望資助“衛道士”們海外傳道,以此教化蠻夷,提高齊人在海外地位,使得齊人在海外一些沖突中能獲得更高道德的話語權,并分解、對抗一些海外以教團結合在一起的頑固勢力等等。
對此,陸寧采取了默許的態度,靜觀其變,歷史的車輪,在自己的影響下也自然形成了另一種慣性,到底結果如何,只能用時間來證明,自己強行阻撓的話,其實可能是在犯第二個錯誤。
只是,“衛道士”這個名字,陸寧第一次聽到覺得有些怪異,后來才想起,后世這個詞匯被賦予的貶義色彩,不過,這個念頭也就一閃而逝,畢竟現今是現今,后世是后世。
來尾張的,有三名衛道士,都是男子,在上使館幫助下,買下一處房屋作為教觀,供奉上天帝帝神像,又在教觀中設了廣濟院,做善事施舍窮苦人等等,以此發展信徒。
不過,從本質上,天帝道還是一種大雜燴的多神教,宣揚中原文化善惡觀念而已,并沒有一神教的那種攻擊性,但是,顯然衛道士中不乏極為睿智之士,提出了不將天帝封為至高神的一切教團都是惡徒的觀念,從傳道的角度,這自然是有識之士,而現今來說,這一群體,又是衛道士中,最為激進的派別了。
而且,為了顯示衛道者的決心和圣潔,衛道士都發誓終身不婚配,從某種角度,這也是令衛道士在信徒中擁有威信得到信徒敬仰的一種方式。
陸寧自覺,如果自己參與進去,這些東西,自然都是必須的,卻不想,衛道士中的智者們,同樣可以很多世俗,都看得明明白白。
后來,聽說,那些被稱為“長老”的智者們,很有一些是道士、佛陀轉變而來,更有幾人真的堅信見過帝顯圣,甚至見過自己帶天書入人間傳授宇宙大理的影像,而且,這些人是真的信,甚至不乏為了證明直接殉道的。
對此,陸寧開始有些好笑,心說這些可能本來就神叨叨精神不穩定那種,現今恰逢其會得以發揮成為教派先驅,說不定,以后還會青史留名。
但后來,又隱隱有些自己都開始懷疑,到底,自己是不是真是上天選定來這個世界的呢?
有些頭疼,索性不再多想。
至少現今來看,自己還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說,可以敬畏這些說法,但自己并不太信其真的存在。
跟著深田恭子四處奔波降伏尾張國豪強們,陸寧就更覺得好笑,如果自己真是什么上天選定來做大事的,現今還不再來一個雷,劈死自己算了?
竹林,格柵小屋,好像這些地方豪強的莊園都一個風格,很清幽,但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
深田恭子和木下城的城主,丹羽大掾成行相對而坐,陸寧跪坐在深田恭子的左側略靠后一點的位置。
成行實則祖上源自北藤氏,因為擔任丹羽郡大掾,人們又習慣稱其為丹羽成行。
深田恭子雪白纖手,剛剛將一封契書放在面前案上,旁側傭人,雙手接過,呈到丹羽成行面前。
陸寧知道契書的內容,丹羽成行若簽字畫押,則他的名田,都寄名在藤原齊敏名下,也就是,藤原齊敏成為他的名主,其每年要繳納檢田后三分之一的石高糧獲給藤原齊敏,當然,藤原齊敏從此,也便承擔起庇護他財產的義務。
此外,藤原齊敏也有從他莊園隨時征召勇壯的權力,丹羽成行的名田繼承權,需要得到藤原齊敏的確認。
也就是,真正類似戰國時期的家臣制度。
陸寧也暗笑,自己在下野、常陸等緩沖帶實行的城主大名制度,被這深田恭子有樣學樣,也確實,此舉可以在不爆發武力沖突的情況下,用極高的效率,真正得到尾張國的控制權。
現今,也就丹羽郡的這位成行大掾,還未向藤原齊敏承諾效忠。
說起來,大掾為令內官,在地方上,一個郡的大掾基本上就等于郡守一般。
但現今尾張國轉為知行國,大掾也就失去了其歷史使命和原本的職權。
深田恭子更是要再進一步,將丹羽成行收服為家臣。
但顯然,丹羽成行還未深刻領悟“家臣的家臣”并不是你的家臣這種奧義,是以,閱觀契書時,臉色越來越是難看,尤其是其名田繼承權,還需得藤原齊敏確認,也就代表,他選私產繼承人,都會束手束腳,便是天皇及攝政關白,也從來沒干涉過這等事。
“糧收時向國司繳租,成行份所當為,但其他事,國司未免干預太多,也有違名田之制。”丹羽成行沉著臉,陰森森盯著深田恭子。
他三角眼,身形很瘦小,全身服飾都黑幽幽的,坐在那里,給人一種很可怕的感覺,就好像,面前是一條毒蛇。
現今東瀛,以黑色為高貴之色,民間女子,許多還涂抹黑牙。
深田恭子微微一笑,“丹羽君難道心里沒有一團火,這木下城,就是丹羽君給后人留下的區區財富么?”
陸寧揉揉鼻子,這是第三次了,深田恭子都是同樣套路,中原俗語,打一巴掌給一甜棗,先把對方要盡的義務告訴對方,再給對方畫餅。
“現在,三江地、美濃地,都是一片鼓噪響應小野好古逆流的聲音,難道丹羽君不想在這個大時代,奏響一曲清流么?”
又來了,陸寧有些無奈,第一次聽,還覺得深田恭子果然很會蠱惑人心,但連續聽幾次,可就有些膩了。
幾個月的時間,小野好古在近江聚集了號稱十萬的抗擊齊人侵略的義眾,并已經向信濃開拔。
而信濃國西部,便是越后、上野、武藏等齊人分封的大名城主地,或者是關東御領豐田仲任的轄地。
小野好古同時號令信濃國的“余五將軍”平惟茂,駿河國的智者藤原秀鄉、關東御領豐田仲任等,向齊人宣戰。
顯然,小野好古還是有統一戰線思維的,現今,并不著急將這些三心二意蛇鼠兩端看風向的豪雄推到齊人一方。
便是自領關東御領的豐田仲任,很明顯野心勃勃要在關東自立甚至可能將來想上洛篡奪京都最高權力的野心家,小野好古也先禮后兵,給其改弦易張的機會。
所以說,這位立有大功,破天荒以地方豪雄身份成為公卿的老將軍,實在是個人才,哪怕再京都做了二十多年冷板凳,昔日風采還在。
當然,小野好古說是號稱招募了十萬義眾,但從一些信息來源看,可能也就兩三萬人,還包括運輸輜重的武裝農民。
而且,前幾日,小野好古斷后的部將,也是他的三子小野右門,派來使者,要求藤原齊敏驅逐國內的齊人,廢止所謂的齊人上使院,并招募至少兩千勇壯,由齊敏自己親自統領,到美濃國隨軍征齊。
威脅的意味也很明顯,如果藤原齊敏不照著做,小野右門必然南下,先將藤原齊敏這國司擒拿入牢房。
小野右門信里說的直白,國難之際,他只聽征夷大將軍之令。
那意思,藤原齊敏想靠父親左大臣藤原實賴權勢威嚇他的話,全是白饒。
藤原齊敏當時嚇得都抖成篩糠了,馬上喊來深田恭子,竟然提議和深田恭子,夫妻倆一起逃去京都。
陸寧當時跟著深田恭子,看得很有些無奈,京都公卿的糜爛,藤原齊敏身上可見一斑,而尾張國現今局面,顯然全是深田恭子一人策劃而來,只是做事情,要打著藤原齊敏的名號罷了。
深田恭子看到這封信,卻是大喜。
“左大臣該當正愁沒有依據,這封信便是明證!”
在小野好古號稱征募了十萬義眾伐齊之時,京都,卻漸漸有流言蜚語傳出。
什么小野好古要去關東擁兵自重啊,其只聽從右大臣源高明之令,而不將天皇看在眼里啊,等等。
小野好古用十萬眾的虛稱來提振士氣,但在京都,卻造成了一些負面影響,自是他所料不及的。
而不消說,這些負面信息,都是左大臣藤原實賴及其幕僚、攀附者散播出來的。
但殺傷力,應該不小。
因為藤原實賴的對立面,也是小野好古的知音、提拔者,右大臣源高明,是曾經的十皇子,當今村上天皇的親哥哥。
和藤原實賴等這些祖上皇族血脈不同,對源高明,村上天皇自然有些提防。
畢竟,自稱新皇的平將門之亂,才剛剛過去二十年。
實際上,歷史上源高明也是被藤原實賴構陷謀叛之罪而被扳倒,雖然留得了性命,但也徹底成了京城的邊緣人物。
只是,藤原實賴的幕僚及攀附者們,雖然搞得京城沸沸揚揚,但畢竟只是流言。
而小野右門這封信里,便有他只聽命征夷大將軍小野好古這類字眼。
雖然本意是表決心,威嚇藤原齊敏,但落在有心人手里,自然可以大作文章了。
是以深田恭子看到這封信,不驚反喜。
陸寧當時就覺得有些無奈,怎么感覺,現今的平安京,跟歷史上南宋一般呢?
當然,從對國土的認可來說,南宋對中原的看法,和現今京都對出羽、陸奧的看法,也截然不同。
在京都公卿們眼里,怕是出羽陸奧本就可有可無,以前是蝦夷之地,現今給了齊人也沒什么,只要齊人莫再西侵破壞他們的奢靡生活便可。
平民百姓,就更是無所謂了。
哪怕南宋時,其實,江南的士大夫、民眾,大多數對北伐也不太感興趣,只想守住一畝三分地安逸生活。
這也是和派一直比較占優的重要原因。
就更莫說現今對出羽、陸奧本也沒太強國土歸屬感的京都了。
不過,深田恭子看到這封信開心是開心,私下也問陸寧,如果小野右門率眾來襲擊尾張國,能有幾分把握守住?
根據一些情報信息,為小野東征軍斷后的小野右門,最少也有兩三千眾,現今盤踞在和尾張國接壤的南部美濃國。
深田恭子的問題一時令陸寧難以回答,畢竟小野右門具體的兵力己方都是靠揣測,更莫說小野右門真來襲擊尾張國的話,己方算是以弱對強,戰場形勢就更是瞬息萬變難以估量。
不過陸寧自然給深田恭子打氣,說實在不行,還可以向東海百行請求更多的雇傭兵。
深田恭子大喜,這才自己以齊敏的名義寫了封信,派了使者,連帶小野右門的信,一起送去了京都。
而從此,深田恭子嘴里就開始有了“逆流”和“清流”一說。
小野好古、源高明等亂臣賊子是逆流,意欲撥亂反正,結束這場無謂戰事同時驅逐叛逆的是“清流”。
這應該便是她假托丈夫名義,給左大臣藤原實賴寫信時,闡述的觀點之一。
勸說尾張國的地方豪強歸附,也用上了“逆流”、“清流”一說。
如對這丹羽成行,又是這套說辭。
“現在,三江地、美濃地,都是一片鼓噪響應小野好古逆流的聲音,難道丹羽君不想在這個大時代,奏響一曲清流么?”
深田恭子微笑著,不得不說,這個女人最近意氣風發,氣勢也越發有壓迫感,笑容,也就越發精致,笑靨之中,和服貴婦,整個人都變得更加亮麗。
這句話,也令陸寧馬上想到,深田恭子怕是對美濃國和三江國都有了些想法。
這可不是織田信長的擴張路線嘛,當然,不管誰做了尾張之主,想做大做強,初始戰略方針,應該都是如此。
丹羽成行的臉,越發的冷,看著深田恭子,他緩緩道:“齊敏大人,受你唆擺,越來越糊涂了。”
陸寧耳朵,突然豎了起來。
丹羽成行冷冷一笑,笑容里有一絲譏諷,“今日,我就抓了你這妖婦,獻給小野大部!”
深田恭子輕笑,反而拿起了案桌上的香茗,紅唇輕輕噙水。
陸寧揉了揉脖子,最近,就賣勞力了。
但是,好像現今生活,倒比孤零零坐著指揮別人做活,有意思多了。
“唰唰唰”,雜亂的腳步聲后,四壁格柵門都被拉開,怕也有數十名太刀武士,各個閃亮刀鋒拉出半截刀鞘,外間日頭映照下,光芒耀人眼目。
丹羽成行冷聲道,“現在寫一封信,令你木下城外的扈從們回清洲,若不然,莫怪我無禮,他們若刀出鞘,怕是,有人就要流血了!”目光,掃了陸寧一眼。
自是說,你若不配合,你這跟班,馬上就會被亂刀分尸。
再不聽話,就輪到你自己了。
看到格柵門外武士如此之多,又不見陸寧瞬間出手去抓這丹羽成行,深田恭子不覺有些擔心,側首瞄了陸寧一眼,使了個眼色。
陸寧拍了拍腿,“坐的時間長,有點麻了!”
陸寧說得是實話,跪坐,他實在學不來,時間長了,腿必然麻。
從來到這個世界,在中原之時,對跪坐他便是能避便避。
深田恭子有些無奈,但漸漸也發現這家伙極為憊懶了,這都要出人命了,他還得先舒筋活血才能動手?
正有些生氣,突然便覺得眼前一花,然后,便看到,這丑陋家伙已經站在了丹羽成行面前,一柄寒森森細劍,抵在丹羽成行的脖頸上。
深田恭子嚇了一跳,怎么就感覺,每一次這家伙動手,都會令人感覺,比之前次動手的他,實則這個人,更加的可怕?
一時,深田恭子都忘了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只是下意識對丹羽成行道:“叫你的人退下,你送我們出城!”
“都別動!”丹羽成行冷哼了一聲,“我若死在這里,你們就殺了她倆,為我報仇!”
顯然,丹羽成行知道,作為人質被深田恭子俘掠后,就大勢已去,現今僵持著,畢竟是他的地盤,還有轉機。
瞥著陸寧,丹羽成行冷哼道:“倒是小看你了?是越前的一刀流?”
現今,東瀛已經漸漸有了刀術流派的萌芽,但也大多是夸大之言胡亂吹噓,比如就有人說,在越前,有武士,出刀動作特別快,敵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腦袋就被砍掉了。
陸寧撇撇嘴。
“嘭”,突然一聲巨響。
南側格柵門處,一名武士立時仰天栽倒,他捂著胸口劇烈喘息,鮮血從中汩汩而出。
其余武士都被巨響嚇了一跳,勇敢的,立時都拔出太刀,謹慎的,緩緩后退,膽小的,已經站到了很遠的位置。
而眾人,也都漸漸反應過來,是那尾張殿夫人的扈從,方才好像是閃電般從懷中摸出了一樣物事,隔空擊倒了森一郎,那物事,又被收了起來。
倒在血泊中的森一郎,喘息之態,漸漸幅度越來越小,顯然,已經瀕死。
“你站起來,走在前面。”陸寧手中長劍在丹羽成行脖頸處微微動了動,立時一絲鮮血,從丹羽成行脖頸間出現,他手勁用的很巧妙,僅僅劃破毛細血管,令丹羽成行只是淌出一絲鮮血。
“你們都推開,若不然,他就是你們的下場。”陸寧嘴撇了撇已經漸漸呼出最后一口濁氣的那名中槍的武士。
深田恭子施施然站起,姿態從容雍容無比的緩緩挪動腳步,看著前方陸寧身影,美眸卻流出異樣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