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非酋市降落的時候,鐘天明睡的正熟。
不穩的氣流顛簸將他從睡夢中喚醒,窗外是白茫茫一片,再往下是漆黑的云層。
這里的天氣不太好,像是昨晚的平南市,看上去烏云很厚。機艙內響起空乘溫柔的提示音,鐘天明按照要求收起小桌,關上遮陽板,避免繼續看到外面糟心的天空。
像這樣孤身一人深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已經很久沒有過了。鐘天明眼神定定的盯向頭頂空調的冷氣出口,有白色的霧氣正緩緩從中冒出,下滑肉眼可見的一小段便徹底消散在空氣中。
機艙內劇烈震蕩著,頭頂的行李架里傳來行李砰砰的撞擊聲響。
空乘再一次提醒乘客保持貼合座椅的安全坐姿。
這種惡劣天氣居然也能降落。
等飛機總算落地,機艙的鐵皮被轟轟鍛砸著,鐘天明拉開遮陽板才發現外面正下著雹子,足有嬰兒拳頭大小的硬冰雹從天而降,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冰印。
這飛機的窗戶還是結實,鐘天明已經看到外面的接送車玻璃已經被砸碎了,司機不知所蹤,只剩下一輛被冰雹凌虐的車子留在原地。
“尊敬的乘客們,你們好。由于突發性的惡劣天氣,機場內擺渡車暫時停止接送服務,希望大家能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那么大的冰雹,再能鬧事的人也開口說不出來放他下去的話,這要是被砸一下,不腦震蕩才怪。
還沒見到那個所謂的領主,就已經諸事不順了。鐘天明將手搭在眼前,慢慢閉上了眼睛。周圍喧鬧的聲響像是蒼蠅一樣嗡鳴著鉆入他的耳孔,空乘在分發熱好的簡餐。
那些聲響漸漸像是隔了深水一樣變得朦朧,只剩下宛如錘鼓一樣間或響起的冰雹砸落聲響,后來那聲音也慢慢變小。
“先生,您要面條還是米飯。”空乘推了推歪在座椅上,就快要睡著的人。
鐘天明目露不悅,半場的劉海不安地卷翹著,眉眼中夾著冷厲,逐漸清醒過來。
“先生,惡劣天氣不會持續太長時間,請您耐心稍微等等。”空姐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讓鐘天明心中的火氣無法發泄出來。
“不吃。”將睡不睡的狀態,嗓音也有些啞。
鬧哄哄的機艙到底沒能安靜下來,直到外面乒乓的聲響徹底靜了,從飛機上下去,鐘天明才算徹底脫離逼仄的環境。
剛剛下完冰雹,外面的空氣透著帶著些許甜味的涼意。
非酋市的位于赤道附近,果品包括甘蔗等植物生長狀況良好,作為原材料產量充足,甜度也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比別處要高上不少。
所以這里可以說是一座糖果名城,生產廠和原料基地直接建在了一起,方便出口到另外兩個國家。下過冰雹的天空恢復了清朗,六點多的非酋市還未睡去,天光是藍中透些粉的,伴著空氣中清亮的甜味,倒叫人心神為止一暢。
鐘天明沒帶太多東西,他甚至都沒有拿行李箱。自己一個人,就不想帶那么多東西,主要沒有個跟班幫忙拎著。
鐘天明在非酋市停留了兩天,查到了一些關于金楓林古堡的消息,但跟林遠所說的有些差別,當地人只知道金楓林古堡是一個很美的古跡區,當初是因為三個國家都想要,但爭到最后發現是人家的私有財產。
重點是,金楓林古堡背后的勢力似乎很強大,于是這塊區域三個國家哪個都沒敢動,就給空了出來,現在通商三邊有時候都要從金楓林古堡那里借道。
比較好的一點是不需要償付海關費,只要不嫌路遠,自己拉著東西賣到別的國家去,要比正常報批走批貨多賺上一筆錢。
上面的人對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要抓的意思。估計也是怕驚擾了古堡背后的神秘主人。
能打聽到最多的就是古堡主人是個大善人,讓他們這些窮苦的人能多些活路。有時候當地人還會接一些帶路偷渡的活計。
從金楓林古堡可以進入別的國家,偷偷玩上一段時間也不會被發現,再加上經過金楓林古堡的一路上風景都是極美的。能夠看到仿佛幾個世紀之前充滿異域風情的金色古堡,歷經歲月仍舊萬分迷人。
“古堡的主人?”賣紅果的小販嗤笑一聲,“你問問市里的大人物,他們都不一定能知道的事兒,我們這些小百姓能知道?”
“總會有相關的一些傳說吧。”鐘天明仍舊耐心詢問著。
“傳說?”小販轉轉眼睛,露出精明的光,“傳說當然有,要不你買點兒我的果子,我給你好好講講?”
鐘天明摸了張整的遞給他,“不買果子,就當我買消息了。”
“這哪兒好意思。”小販嘴上拒絕,手卻像搶一樣把錢車過來,對著陽光照了照,又捏了捏邊角,手指一彈揣進兜里這才又笑嘻嘻地看向林遠。
“其實傳說也沒什么新奇的,有點兒像童話故事。說這座城堡是一千年以前就存在的了,城堡的主人也活了一千多年,他每隔一百年就會偽裝成一次受傷的老人,倒在路邊,如果有誰能對他伸出援手的話,就會獲得一袋金子當做助人為樂的報酬。”
“到這兒就是個很老套的童話故事了,不過在我們這兒,還有后半部分。那些收了金元寶的人,會在三年內死去,城堡的主人會收割掉他們的靈魂,讓他們永生永世留在古堡里陪伴著他。”
他刻意壓低聲音,臉貼近鐘天明,“善良的靈魂,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收藏品。”
小販神神道道地講完故事,猛地直起身子,恢復成正常的樣子,“當個故事聽就得了,怎么可能有人真的活到一千歲啊。”他哈哈哈地樂開,不再理會鐘天明,而是繼續朝著匆匆來往的客人大聲吆喝酸甜的紅山果嘞攬客。
周圍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霧,只剩下了被困在霧中的鐘天明一個人。
一個收集善良靈魂的畫家領主?附帶接管罪惡的骯臟交易。
鐘天明不得不承認,他對對方充滿了好奇,而這種使他有些興奮好奇感在鐘天明身上已經很多年未曾出現過了。脫離試煉場之后,他覺得這個世界除了林遠不記得他們曾經發生的一切,已經沒什么能難到他的了。
一切邪祟能在她揮手間覆滅。
——直到。
試煉場又一次重新侵入她的生活,甚至這次還帶來了令她難以理解的附帶品。
“又是那種逼近死亡的感覺。”鐘天明的聲音很輕,輕到她自己的耳朵都幾乎捕捉不到的氣音。
“古堡大門啊?不行,不行,那個地方去不得。”帶路的人聽到鐘天明要去的地方,頭搖晃的像是撥浪鼓。
“你帶我遠遠看到就行。”
“那也不行的,沒人親眼見過古堡的正門。你們這些外地人,就是不知道古堡主人的厲害,才總一門心思地想進去參觀。”
“就在十多年前,從緬因邊境來了一群雇傭兵,也是兇巴巴地說要進入古堡去,還綁了當地人給他們帶路,最后尸體全都在邊境的溝渠里被排成了一排,身上一點兒傷口都沒有,死前的表情一個塞一個的驚恐。”
“我們私下里都說,那是古堡的主人收走了他們的靈魂呢!”
“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口里說的事情,應當也沒親眼見過吧。說不得就是以訛傳訛的謊話,古堡領主故意放出來免得別人騷擾他的呢。我可以提高五倍帶路的報酬。”
男人的頭一陣猛搖,“就算你說出花來,我也不可能帶你去的。命只有一條。”
鐘天明想了想,也沒繼續強迫他,拿出一沓錢在他眼前晃了晃,“誰有可能帶我去,你總會知道吧。”
順著年輕男人的指引,鐘天明找到了一處破落的棚戶,軍綠色的單子用木棍支出一個三角形的空間,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角落里擠這一張半米寬的小破床,翻個身人甚至就能掉下去,看上去像是純手工的粗制濫造。
而這個不大的空間里,每一樣用品都是這樣的。
缺了口的破碗,漆已經掉到沒顏色的破水壺,甚至那道一看就漏風的破木門。
鐘天明沒從這個賊都不會光顧的地方找到那個缺錢的男人。
于是他決定等等。
鐘天明兩腿交疊,在旁邊一棵遮陽的大榕樹下垂落地的根條上靠著,劃拉著手機跟林遠聊天。
“家里怎么樣?”
“不知道,上班呢。”林遠回得挺快。
“上班?”
“就之前你接我那地方,我跟老板預支工資來著。”
“我幫你還吧。”
“得了吧,你不讓我交我都燒高香了。而且我也沒什么事兒,就坐在這兒就行。”
“誰給你介紹的工作,待遇這么好啊。”鐘天明瞇著眼睛,覺得心里有點堵。
按他的安排,根本不該有公司接收林遠。只可惜路還沒走到盡頭呢,他提前心軟了。
其實鐘天明自己也不清楚,這些年以來他到底在較什么勁,總想著逼林遠到了一定程度,他就能想起來。
根本想不起來吧。
性格也不太像。
她愛的那個林遠已經死了,不存在了,她應該認清這個現實。即使一遍遍重復告訴自己,可鐘天明還是忍不住想要接近現在的林遠。
于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境地。
“咳咳咳......你是誰啊。”身后突然傳來了一陣宛若肺癆的嗆咳聲,鐘天明直接將手機揣進兜里,利落回身。
視野中撞進了衣著邋遢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裹著破布一樣的衣服,毛邊在身上拖拖拉拉地糾結了許多線團,裸露的皮膚被曬成黑醬的巧克力色,摸著胳膊的手指縫里滿是污泥。
看上去不像一個很好的合作對象。
鐘天明擰了擰眉毛,對面又開始催促,“問你話呢,你在我家門口干什么。”
男人語氣很橫,見這個人不理會他,便拖著腿朝另外一個方向走。鐘天明這才發現,他有一條腿是斷的,像是被扭折過的木頭玩偶,沒有行動能力,只能在地面上拖行。
“我是被人介紹來的,聽說你接領路的活。”鐘天明不確定地又加了一句,“你是維恩嗎?”
“你也看到我的腿了,我這樣的情況,你覺得我能幫你帶什么路?”
“金楓林古堡,所有人都不敢帶路的地方,他說你敢去。”鐘天明攆著手指,點了根煙叼在嘴上,又遞給維恩一支,“你接嗎?”
“我走的可很慢,而且,大家都不愿意去,是因為那個地方很危險。”
“你敢去?你的腿是因為?”
“你可別想岔了。”維恩用力吸了口煙卷,瞇著眼睛評價道,“你這煙不夠勁兒。”
“我欠了一大筆錢,欠給賭場。如果你愿意幫我還掉的話,我挺樂意帶你走這一趟的,每一輛列車都不同意在金楓林區域停下來,即使你雇傭了我來給你帶路。”
“所以,我需要先租輛車?”
維恩搖搖頭,伸出他臟污的手,“錯了,你需要先付錢。”
鐘天明抬起頭,“多少?”
鐘天明成功雇傭到男人帶自己前往金楓林古堡,并且買了一輛車。車子駛入密林中開辟出的小道,兜兜轉轉駛入了一塊修剪平整的草坪。
車轱轆無情的在地面碾壓而過,留下兩道深邃的痕跡。
“你確定這么走沒問題?”
“其實吧,金楓林古堡沒有傳說的那么邪乎,我是真去過附近。”維恩顯得有些興奮,“年輕時候賭博輸了,慌不擇路的跑進邊境地帶,又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趕而上了小路,兜兜轉轉地在林子里找不到方向。”
“從草坪上可以爬過山坡,往下走是一片菜地,經過菜地就能見到古堡的大門了。”
“只是這座古堡很大,我也就遠遠看了一眼,忌憚著傳說,沒敢離得太近。”維恩倒是知無不言,“菜地上的蔬菜都在野蠻生長,看不出有人料理的樣子。甚至還沒有剛才經過的草皮平整。”
事實上,維恩的形容很多余。
此刻的菜地已經出現在了兩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