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只要我們海貿保持順暢,將會有源源不斷的白銀大量涌入,可這些白銀涌入進來,使得國內銀錢日益充裕,…」
馮紫英花了一些心思來和方從哲來解釋價格和價值的理論。
實際上他自己也不是很懂,只能說一些相對粗淺的東西,同時漸漸把財政刺激政策的基本理念引入推銷給對方。
「借債不可怕,發行國債更是理所當然,方相應該看到從永隆八年以來我們朝廷戶部收入是在日益增長的,如果不是江南之亂和山陜民亂的影響,我們在軍事上和戰亂恢復上的開支起碼可以節省一千五百萬兩,而江南之亂的影響還不僅止于此,偽朝為了對抗朝廷,把兩年江南本該上繳朝廷的賦稅用得精光,這又是多少?
「如果算上江南該上繳的賦稅,以及海貿關稅和特許權費用,我們大周的賦稅收入實際上是在呈現出一個很健康的增長狀態的,特別是工商稅收在山東、北直諸府的增長十分明顯,這都得益于開海和工商發展,…」
「只要我們有健康良好的稅收體系,我們又何必擔心還不起債務?」馮紫英總結了一句:「我的觀點,只要我們加大投入農田水利基礎設施建設,逐步實現我們豐年有余災年能穩的農業體系,進一步推動工商業發展,以工商業發展來促進交通運輸的便捷化和高效化,郵傳體系的快捷化,海貿體系的健康長久化,對外墾拓體系的不斷突破,就算是我們財政多欠一些債又如何?,
「有句俗話說得好,肉爛了在鍋里頭,財政這些投入,無論是農田水利還是道路,都是有所回報的,必定會減少無謂的消耗,促進糧食增收,增加稅收,這些都是向好的舉措,…
在財政和舉債問題上方從哲和馮紫英足足談了一個多時辰,可謂推心置腹,最后話題才落到了吏治考核體制的問題上來。
這一點上馮紫英倒是沒有說太多,只談到了當下地方官府的考核機制不合理,尤其是對每年和三年的官員考評標準更鼓勵官員不做事,尤其是不做促進經濟發展的事,不做有利于百姓而可能無益于士紳的事,這種導向很不好,很容易培養出庸官、懶官。
方從哲倒是很理解馮紫英的這方面牢騷,畢竟馮紫英去陜西才干了一任巡撫,肯定是吃足了地方上這些官員和士紳勾結帶來的危害和苦頭。
民變之所以演變成民亂,還不是因為官紳勾結,侵害黎民百姓利益,加之本身自然條件又不好,遇到天災,賑濟不力,釀成禍端也就是必然之事了。
但官員考核標準的改變是一件大事,特別是和士紳息息相關,如果遽然剝奪了地方士紳對官員評價作為一大依據的這一標準,肯定會引發地方士紳的強烈反彈,如何能逐漸削減這里邊的分量,方從哲覺得還是可以斟酌的。
這一談到了申正已過,這才算是告一段落。
馮紫英換了兩遍茶,才施施然回到兵部,又在公廨里仔細尋思了半晌,正準備回府,張懷昌又來了。
「看樣子朝廷還是有點兒要銳意改革的心思了,說什么皇上如何如何都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
張懷昌悠悠地道:「對我們來說,一個不干擾內閣施政的皇上,一個贊同內閣政策的皇上,就是最好的皇上,就是值得我們效忠擁戴的皇上,…
「反之呢?」馮紫英眨眨眼。
「那肯定就不是了。」張懷昌老神在在,「對我來說打垮建州女真,恢復前明奴兒干都司的控制,就是首要愿望。,
馮紫英笑了起來,這樣一個出身遼東卻又念念不忘前明盛景的兵部尚書,努爾哈赤恐怕就真的別想有其他念頭了,打到底吧,要不就只有投降。
「這么說 來,皇上還是有些不太滿足?」馮紫英能聽出張懷昌話語里的意思。「嗯,這也是我要和你說的,雖然京營和上三親軍已經調整得差不多了,情況差強人意,但皇上如果動了心思,只怕還是會有很多麻煩,畢竟以往體制就是京營和上三親軍都是歸皇上直管,兵部照理用印即可但現在所有人事調整都需要兵部兵部附署才能承認,而且我們又是搶在皇上即位之前就完成了這些調整,皇上肯定不滿意,這里邊也包括龍禁尉的問題,…,
龍禁尉的確是一大問題。
雖然京營和上三親軍朝廷成功收權,但龍禁尉卻沒有,龍禁尉指揮使的任命仍然由皇帝直接掌握,當初盧嵩任命也是因為永隆帝不能視事,內閣代行任命,但現在皇帝已在位,那如果他要重新安排人來接手龍禁尉,這就問題大了。
「龍禁尉那邊,皇上要想做什么恐怕不易吧?盧嵩出任指揮使之前當了那么多年同知,根基很深。」馮紫英搖頭不太相信。
「但顧城現在卻成了皇上的親信了。」張懷昌道。
「顧城?他要來攪這趟渾水?」馮紫英皺眉,如果這前任,也就是元熙帝時候的龍禁尉指揮使要摻和進來,的確可能引發不可測。
「現在看起來是如此,而且皇上還在把手伸進上三親軍,京營那邊他暫時還沒有余力,但上三親軍你得盯著一點兒,必要時候還可以再調整。」張懷昌提醒道。「這該是稚繩兄的事兒,不該我…」
「稚繩人太過正直,不適合,我和他說過,他也覺得你來負責上三親軍和京營更合適。」
馮紫英一臉黑線,意思是自己這個人更女干詐更適合下黑手?
回到家中,馮紫英都還沉浸在和方從哲與張懷昌的對話中。
樹欲靜而風不止,皇上肯定不甘心當一個傀儡,他可能會在不斷試探朝廷底線的同時,也要有自己一些手段,否則他也不配坐上這個位置了。
但首先他要確保他自己的皇位不會被動搖,所以抓牢龍禁尉,然后依次是上三親軍,京營,再下一步可能就是拱衛京師的薊鎮和宣府鎮了。
軍權,對于一個皇位不穩的皇帝來說,太過重要了,特別是和內閣乃至文官朝廷有著不可調和矛盾的情況下。
龍禁尉這邊,只要有朝廷支持,盧嵩肯定是有對策反擊顧城的滲透的,倒是上三親軍太過駁雜,而且也并未完全掌握在朝廷手中,上一輪的調整也只是朝廷控制權占據優勢而已,一旦皇上伸手進來,還真不好說。
看樣子自己近期還得要花些時間來好好梳理一下上三親軍這邊。
存著這份心思馮紫英自然也就要看一看春假期間送到府上這些帖子了。
何治勝和鄭玄同的帖子被專門拿了出來。
現在何治勝是勇士營指揮使,趙千山是四衛營指揮同知。
上三親軍,旗手衛為首,四衛營和勇士營次之。
但論實力,三軍相差無幾。
何治勝是壽山伯何家人,與馮家算是世交。
何治勝當年在甘州與馮紫英一起聯手抗敵,因此結下交情,后來何治勝也是主動向馮紫英靠攏,加之屢立戰功,所以上一輪馮紫英才突兀地將何治勝直接調入勇士營擔任指揮使。
用人用親,這沒毛病,尤其是上三親軍這種戰斗力都要排在可靠性之后的京中軍隊,更是必須要確保忠誠。
趙千山是馮紫英在陜西當巡撫時候投效他的,一個毫無人脈根基的衛軍將領,一躍龍門進入四衛營當同知,自然是死死抱住馮紫英的粗腿不放了,在忠誠上無虞。
「治勝,來坐。」招呼何治勝入座,馮紫英很親熱,但何治勝卻不能隨意,先是行了一個軍禮,然后才半個屁股坐下。
何治勝清楚,春假重臣們見客,都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見的,而且什么時候見一樣很講究。
舉例說,內閣閣臣上午見的,一般都是極為親近的三品重臣,同樣如果是尚書侍郎們上午見的客人,也多是關系密切但還有一定層級的想當官員或者同年同僚。但自己破例獲得在上午見面的機會,既說明對方對自己的親近,也說明對方對自己的倚重,這讓何治勝誠惶誠恐。
何治勝很清楚自己這種何家庶出子如果沒有機緣,是一輩子都別想坐上勇士營指揮使這種核心位置的,同樣他也清楚,這上三親軍是朝廷和皇上交鋒的主戰場。近期他也接到了一些宴請,也有不少人登門送禮。
他都心知肚明。
正因為如此,他才要來拜會馮紫英,把這些情況說明白只是沒想到馮紫英會選擇上午見自己。
或許自己這恩主舉主也已經察悉到了一些東西,不過何治勝并不看好皇上的這些動作。
看看這上三親軍之前的大調整,不僅僅是軍官的調整,甚至直接是讓外埠軍官帶兵進來全數調換,看見守宮門的士卒口音,基本上都是西北口音,就知道自己這位恩主舉主的手段了。
你就算是收買了上邊武將又如何?下邊軍官軍士就一定聽你武將的么?沒準兒轉手就把你告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