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談就是三個時辰,午飯都在文淵閣里解決的。
方從哲固然興致盎然,馮紫英也沒有留口。
軍務上其實沒太多分歧,馮紫英提出的蒙古不必懼,女真不可留的觀點,白蓮須斷根,深合方從哲的心思。
當然白蓮須斷根本不該是他作為兵部侍郎提出來的,那是刑部的活兒,不過既然方從哲問及,他也就不客氣。
馮紫英建議對蒙古,依然采取拉攏、分化、瓦解,扶弱鋤強的手段。
面前土默特人那邊素囊強勢,那么就要支持卜失兔順義王的正統性,利用卜失兔牽制打壓素囊。
而蒙古左翼那邊,則是大力扶持內喀爾喀五部來對察哈爾人釜底抽薪。
這樣既可以斷絕建州女真與察哈爾人的勾連,又能有效遏制察哈爾人的南下企圖。
對建州女真,依然要多策并舉。
西面扶持內喀爾喀人和海西女真對其實施牽制,同時堅決防止科爾沁倒向建州女真。
東面組建東江鎮,以鳳凰城和九連城為據點,著手重奪寬甸六堡,從南翼葉底偷桃,挖建州女真的根。
另外要利用登萊水師威懾朝鮮,堅決阻絕朝鮮和建州女真的往來勾連,牢牢將朝鮮控制在手中,防止其和建州女真暗通款曲。
另外從內部來說,一要肅清李永芳叛逃帶來的隱患,二要隔絕內地與建州女真的經貿往來,堅決禁止軍用和民生物資輸往建州女真。
同時朝廷要進一步加大對遼東鎮的換裝,確立以火器為主的新式軍隊逐漸替代冷兵器為主的老式軍隊,提升戰斗力,確保軍事優勢。
這一系列的意見觀點相當詳實可行。
而馮紫英也沒有提出什么不切實際的要求,即便是組建東江鎮和給遼東鎮換裝,也建議朝廷可以根據財政狀況,徐徐圖之。
方從哲也不得不承認,馮紫英在軍務上的很多見解比朝中絕大多數人都更精辟深刻。
畢竟自幼生長在邊地武勛家庭,接觸的就是軍中事務,深諳軍中各種弊病不說,又經歷過多場戰事。
從西北到遼東,他基本上都算是經歷過了,什么地方存在什么問題弱點,都是了如指掌。
而馮紫英本人又和朝廷戶部打交道甚多,對朝廷財政狀況了如指掌。
能知曉這兩方面情況,才能對制定一套適合大周朝未來軍事體系發展戰略拿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東西來。
否則像那些不知軍的兵部尚書,要么就是憑空想象漫無頭緒,要么就是因循守舊蕭規曹隨。
而不諳熟財政的兵部尚書,要么好高騖遠,或者急于求成,提出一些財政難以承擔不切實際的構想。
從這個角度來說,馮紫英的確是一個很合適的兵部尚書人選,當然這不是現 在。馮紫英真想要晉位尚書,還得要幾年歷練,哪怕他歷練也著實不少了。
可這年齡太讓人尷尬,不得不多歷練幾回了。
馮紫英在談完軍務上的構想之后,就感覺到方從哲很滿意。
借著對方很滿意,心情很好,馮紫英自然也不會錯過機會,就趁機談了自己對大周財政的一些構想。
刺激擴張財政,在他看來對大周朝來說是最適合的。
隨著江南的回歸國債策略其實可以進一步加大。
而國債的使用主要是解決北方農田水利基礎設施上的短板。
像山陜和河南、北直很多地方水利設施多年失修,導致一遇到水旱災年,就歉收絕收,釀成禍患。
另外一個國債使用方向馮紫英建議用在大力推廣種 植土豆、番薯和玉米三類從西夷傳入的新作物上。
前一點方從哲無異議這后一點,方從哲是有些疑義的。
不過當馮紫英把來自西北,尤其是陜西各地的土豆、番薯和玉米種植產量情況的一個相對對比示意圖拿出來之后,方從哲都震驚了。
在同一塊土地上,無論土豆還是番薯產量最起碼都是三倍以上,高者達到了五倍六倍,當然這里邊涉及到糧食水分問題。
但是粟米小麥一樣也存在水分問題,而土豆和番薯方從哲并無一無所知。他甚至也嘗過,也和小麥粟米對比過,除了土豆味道略微有些獨特外,番薯甚至很適合喜歡吃甜味的人。
當然他也不確定土豆和番薯長年累月的食用會不會讓人感到膩煩,可對于遭遇水旱災害的災民流民饑民來說,你有選擇么?
樹皮草根你都甘之若飴,實在不行觀音土和吃人肉也不是沒有過,現在朝廷能讓你吃土豆、番薯你還不知足?
那就真是活膩歪了。
「方相,其實土豆的味道并非像我們想象的那么不堪,覺得是不是多吃一些時間就覺得反胃或者不合口了,西夷那邊基本上都是以此為主食的,再說了,都餓得要死了,還在意什么口味口感么?我算過北地的情況尤其是陜西,…」
馮紫英這就有些胡謅了。
西方人直到現在也并沒有以土豆為主食,或者說下層對土豆的接受度正在增長,但那是也是黑白面包無法滿足的情況下。
不過反正方從哲他們也不知道,這不過是增強朝廷這幫人的信心罷了。
「陜西從永隆元年到永隆十年,十年間,幾乎每年都有局部災害,這個局部地區也是指三五個縣以上十個縣以下遭遇歉收的情況,每兩年就是中型災害了,也就是一二十個縣受災,三年必定有一場大災,也就是超過三分之一的縣份受災,五年必定有一場特大災害,也就是遍及七成以上縣份的災害,…」
「陜西民變演變成民亂,這里邊有很多問題,農田水利設施失修多年,地方官吏和士紳的貪酷橫暴,天老爺不開眼,百姓幾無積蓄,官府賑濟無力紳民貧富懸殊巨大,幾方面都有,…」
「而每一次出現民變演變成民亂,對朝廷傷害很大,這不僅僅是投入的賑濟和鎮壓的花銷,而在于對整個朝廷威權特別是地方官府的威權傷害很大,…」「我不否認,我一任巡撫時花了不少精力來解決其中問題,多策并舉,甚至用了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看似壓制住了這種局面,但是我不確定能維持多久,「山西情況其實差不多,只不過山西情況略好,民間略富一些,山陜相互影響,一旦再遇大災,可能又是一場烽火燎原,朝廷又會陷入被動,…」
「與其那樣被動地等待,朝廷不如痛下決心,大手筆投入一回,不說徹底解決山陜的問題,但是在農田水利設施建設和推廣新作物上下大力氣,起碼比你到最后來軍事上花銷投入劃損得多吧?」
方從哲很清楚北地士人對朝廷看重江南是十分不滿的。
雖然大體上雙方都還能維持著一種較為和睦的局面,但是北地近二十年來天災不斷,導致民亂紛起這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不少北地官員一直認為朝廷對于北地農田水利設施建設和道路交通建設投入不足,影響了北地本來就不太好的農作生產情況,也是導致北地民亂頻繁地方損失慘重的一大原因。
但從朝廷或者說江南籍官員的角度來看,朝廷每年投入到九邊軍務上的花銷太過巨大,而江南的賦稅高企,已經讓江南難以承受。
而朝廷賦稅收入就那么多,再要加大被這些方面的投入不現實,要么就只能削減九邊軍務投入,那又面臨著兵變和邊防削弱的風險。
這就成了一個悖論,不加大投入,北地條件難以改善,更難以抵御天災,民變民亂不斷,朝廷在軍事上開支還要加大,如果削減其他開支又不可能,增加賦稅江南又不答應,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朝廷戶部的借債急劇增長,現在已經超過二千萬。
這也讓葉方和黃汝良等人夜不能寐。
馮紫英很理解葉方和黃汝良等人對債務高企的擔心,換一個人也一樣對欠一屁股債感到壓力山大。
這種抱著古典式財政收支必須要平衡甚至必須要盈余的觀點,也很符合這個時代的人的看法,但馮紫英卻不這么認為。
「說來說去,方相其實還是對國債和借債的問題感到擔心,擔心還不起這些債務,會導致國家信譽崩潰吧?」馮紫英笑吟吟地道。
方從哲也早就知道馮紫英對財政的看法自有一套理論,他也很想和對方就這個問題進行探討一番。
見方從哲默默點頭,馮紫英自然不會放棄這樣一個良機。
「…,其實方相可能也隱約清楚,隨著海貿的不斷增長,我們大周境內的白銀正在呈現出一個急劇增長的趨勢,或者換一個簡單的說法,從松江、寧波、泉州、廣州運出的每一船瓷器、絲綢、茶葉、鐵料、布匹抵達呂宋之后,六成換成了白銀,兩成換成了金和銅料,兩成換成了其他如名貴木材和香料這一類的雜貨,…
如果是海船運到舊港或者滿刺加,情況略有不同,可能會變成三成白銀,四成香料,三成會是火器、名貴木材其他西夷貨物等雜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