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似乎整片黑暗都得到了號令,隨著船首雕像的轉動而調轉了方向,將莫大的惡意投放在這座孤零零的小島。
漆黑的海水波濤漸漸散去,流淌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后退了起來,倒卷起波浪、對抵著暴風,仿佛被深海惡獸貝希摩斯鯨吞一氣,瘋狂吸入了腹中,露出一片干涸的爛泥海底。
這片光禿禿的海底里既沒有海魚,也沒有藻類,呈現出了更加難以名狀的黑暗氣質,和海天之前的陰云密布融為一體。
那艘高聳入云的黑船,卻在波濤怒卷之中也不見搖晃,仿佛船底叢生出了無數的腹肢腕足,牢牢吸附在這片深不見底的海洋洋中。
那黑暗太過純粹,我眼中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絲物體的特性。在昏暗中、暴雨里、閃電映刻下,我懷疑那里甚至沒有扭曲的礁石、怪異的珊瑚、不潔的黑泥,恐怕環繞整座島嶼的海洋之下,其實是一片無法揣度的深淵。我之所以能立足,只是因為島嶼系在了一根稻草之上,維持著脆弱的平衡。
而海面之下,深淵之中,正徘徊著無數難以接受的詭異造物,它們不需要眼耳口鼻,也沒有喜怒哀樂,晝夜不分地游蕩在深不見底深淵之中,用癡笑和頑愚證明著它們對于活著的不屑一顧。再有勇氣的人,只要向下窺探這么一眼,都會喪失全部的理智,一同墜入瘋狂的深淵中。
是了…
天上盤桓不去的暴雨重云,源頭不正是這片充滿著惡意的海洋嗎?這片外表平靜的大海,難道不是無數罪惡掩埋、野心停搏的埋骨之所嗎?
更不要說那日光無法到達的洋底,難道不是埋藏著太古至今一切腐爛、衰敗、潰破之物,聚集著從古至今的無數鬼蜮嗎?
凜冽的風聲,逐漸回蕩起了塞壬海妖操控人心的怪笑,那尖刺入骨的奇異呼號,化為了暴烈風浪中微不可查的刀片,正盤剝肢解著聽者的理智,引誘無辜者邁著癡醉的腳步,自投入深淵的腹腔中。
那艘黑船遠遠地與我對峙著,并沒有什么張牙舞爪的奇怪生物沖出。但是我的恐懼并沒有減弱,因為我在黑暗的間隙里,看到了這艘怪船的風帆,像是一條臃腫的尺蠖,扭動著肥碩的身軀爬上了枯骨般棱角猙獰的桅桿。
怪船底一條柔軟而狡猾的錨纜,正從海底悄然挪動身軀,一點一點退出扎根的海底,像是靠近了魚群的海葵觸手,用心地偽裝起自己的不懷好意,縮回怪船的錨鏈孔中。
不知是不是因為風力推搡,怪船側面的窗戶忽然打開了幾扇,并且以互不相同但持續不斷的速度開閉,卻不見炮管被推出。這種機械而不規則的運動,就像是畸形的百眼巨人在無意識地眨眼,毫無生氣與知覺。
海水忽然停下了后退,止步在一個危險而接近的距離。我能看到濤面已經化為山頭,回蕩在大海的體內,卻被控制在一處明顯的分界線。
我的腦中剛出現了一絲明悟,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沖出了原地。身上的衣物仍然潮濕,在海風的拉扯下,我就像一只迎風起飛的海鷗,羽毛根根豎起、奮力拍打翅膀,卻保持在原地,連挪動半步都做不到。
但我不能回頭。
因為我能感覺到,黑暗的大海已經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浪潮的后撤只是它暫時的積蓄,體內波濤萬丈的野心已然形成,為的就是在巨浪的奔流下,沖上這片陸地,徹底淹沒這處汪洋中的孤島。
面前疾風暴雨只是它的一部分工具,用刮骨的罡風、溶血的酸雨,不停侵蝕著土地的根基,掏空孤島的血肉,直到將這里化為一具森森白骨再吞下肚子,再和瘋狂的大海一起陷入永寂。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艘四根船桅、前甲板和船尾都造得很高的怪船,即將輕易地跳上比山還高的浪頭,具化為橫行的節肢動物,率先沖上這片陸地。
“海嘯!”
我念叨著這個詞,奮力地向前奔跑,但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遠,抑或是一步都沒能走出去。
在海風呼嘯里,我能聽到背后奔涌的巨浪拍碎地面、摧毀建筑,也能感覺到怪船隨浪前行,在瘋狂的洪峰上揮舞殘破的風帆。我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震動,堅固的地面綻開了無數道的裂縫,每一處都冒出惡臭腐爛的海水,淹沒可以踏足的土地…
猛地,我忽然感覺身上的壓力一松,整個人摔倒在了一片堅硬的石磚上。冰冷的磚面和我的鼻梁來了一次親密接觸,酸痛的感覺一下就涌上了鼻腔,連眼睛都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我摸索著地面,手抓在了地面的磚縫,拍打在地上的積水中,終于用手掌摩挲到了陰刻的復雜圖案,確定了自己此刻倒在了玫瑰廣場的地面上!
我逃出來了!
死里逃生的慶幸剛剛升起,我就回頭看了一眼。在咫尺之外的地方,一道海浪正兀自不甘心地跌回水中,高漲的潮頭奮進最后的力氣拍在沙灘,刮下一片沙礫,終于退回了大海之中。
風浪過后,只留下一片狼籍的沙灘和支離破碎的建筑物。那艘怪船也裝作若無其事地退回了海中,飄蕩在波濤起伏的洋面上。
如果沒有剛才的親身體驗,我一定會以為自己是經歷了一場噩夢而已。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海嘯,是一場自然災害的意外,還是超自然存在的操縱?我剛才在黑暗中所看到的影像,是幻影或者真實?
“這里…”
我從磚面地板站了起來,輕聲說著,左手捂在右臂上,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就在剛才慌亂奔跑的時候,我故意用臂甲上的刀刃在手臂上劃開了一道傷口,但是現在,這道傷口雖然依舊在疼痛,卻只能摸到平滑的肌膚,沒有任何的外傷痕跡。
“…應該是有股力量在影響著我的理智。”
“但是它確實在害怕我。”
我感覺身上老頭子留給我的模因刻印在發燙,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刺激著它。
“它們說我走之前,就有神秘力量在干擾他們,排斥我的話…我就明白了…”
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重新戴好兜帽,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步履堅定地向著小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