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伯,你就一個人在家啊,我哥和嫂子他們呢?”
曾仕湖走到曾則博家后,看見曾則博就一個人在堂屋烤碳火看著電視。就大聲和他打了招呼。
曾村“則”字輩那幫人,年紀大點的,都還是按整個曾家家族兄弟來排序稱呼的,比如曾則湖隔壁曾仕義的老爸在“則”字輩的兄弟中排二十七,曾仕湖稱呼他廿七伯。而曾則博排十六,叫十六伯。
到了曾仕湖老爸曾則宏他們這批人就不排了。什么原因呢?曾仕湖估計是因為他們這批都是解放后才出生的,再排就顯得宗族觀念太強…
“仕湖啊,你來玩啊?坐!坐!烤火!這里有糖果,水果,你自己拿來吃。你找你堂哥他們干嘛?他和你嫂子去拜年去了,明早上會回來吃德贛的喜酒的。”
曾則博見這個很少上他家門的曾仕湖來到他們家,以為找他兒子有什么事呢?因為還是正月,所以隨便那個上門都會拿糖果,水果來招待。
“十六伯,您不用招呼我,我又不是客人,您坐好就行。我不是來找我哥他們,我是來找您的,想請教您一點問題!”
“哦!請教我什么問題呢?我又不懂什么。是你也打算結婚了,要辦喜酒看日子…?”
“不是,我還早呢!是這樣的,德贛這里辦喜酒,總管安排我管賬房,我想問您,這些親戚的稱呼是怎么寫的。”
“哦!這個呀!這個簡單!白德贛家寫這個就更簡單,因為白世連都沒親戚過來,以前曾則梟也沒什么親戚,所以做他們家的賬房寫稱呼是不難的,不過以后如果別人家辦酒,也叫你幫寫呢?所以我就把這些全部告訴你。你們年輕人也該學點這些,不然以后都沒人知道了…
這樣比方吧,比如仕湖你結婚了,賬房的收到你舅舅的500元紅包,你舅舅叫張三,不是寫舅舅張三伍佰元。因為你結婚是你爸爸曾則宏幫你娶媳婦,是以曾則宏的名義辦酒的,你舅舅如果比你媽大,就寫“內兄”張三。比你媽媽小,就寫“內弟”張三,古代稱老婆稱為“內子”,所以,你舅舅他們就是這樣寫。
你媽媽的姐妹來吃酒,比你媽大的你叫姨媽,比你媽小的你就姨孃對吧?但是你姨媽、姨孃的老公你都是叫姨丈,你姨丈和你爸爸是“聯襟”。所以你的姨丈,如果是姨媽的老公就寫“襟兄”張三,姨孃的就寫“襟弟”張三。
你爸爸的表哥,表弟,如果是你奶奶那邊的,就寫“內表兄”,“內表弟”張三,如果是你姑婆(爺爺的姐或妹)這邊的表哥,表弟。就寫“外表兄”,“外表弟”張三…
再有就是村上的,像白德贛的喜酒,因為白世連是來上門的,我們曾家的你就寫個“家兄、家弟、家叔、家侄”再加上名字就可以。村上外姓,其他村外姓來放鞭炮恭賀的,就寫“村友”再加名字。
如果白世連有結拜的兄弟,就寫上“庚兄”,“庚弟”加上名字就可以…”
曾仕湖沒想到,辦個酒席管個賬房,不過就是記記誰打了多少紅包,都有這么多學問,曾仕湖一邊聽十六伯講,一邊拿筆記本用筆起來,這些東西光聽一次可記不住。
“還有一點也要注意一下,就是這個賬本的排序:舅舅,也就是你老爸的“內兄內弟”要放在前面,其次是奶奶那邊的“內表兄弟”,姑婆那邊“外表兄弟”的,“聯襟,庚兄,家兄,村友…”
曾則博和曾仕湖說了怎么寫稱呼不算,還把這些細節也和曾仕湖說了。接著又說:
“其實現在這個年代,移風易俗,現在的人沒那么多講究了的,就算是舅舅來吃酒,你直接寫個舅舅某某多少元,人家也不會說什么的…
只是說你既然來問我,我就把規矩和你講清楚,以后到底怎么寫,也是你們年輕人安排的了。”
“好的,謝謝您哦,十六伯,見您身體還挺好的!您今年高壽啊?”
曾仕湖見說完了正事,但不好一問完馬上就走,所以還坐那里和曾則博瞎扯。
曾仕湖有個愛好,喜歡和比較有學問,或者年紀比較大經歷多的人閑聊天,他覺得有時候從別人的故事當中也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我是民國十年出生的,今年虛歲八十了!身體就不好了,眼睛花,耳朵聾。所以你和我講話都要大聲我才聽得見了。”
“十六伯,聽講你小時候是讀老學的,老學學點什么呀?”
“先學三字經,再學百家姓,之后就是學千家詩,千字文,學完千字文后就學論語。學完論語以后,計劃去縣城讀國中(民國時的新式學校,相當于初中),但在那年家里發生了一場大變故,就不得讀書了。
我們曾家村被土匪搶了一次,本來搶那次又不是光搶我家的,大家的都挨搶,損失是不大的。為什么我家變窮了,是因為土匪綁了我哥和我堂哥,還有我家的一個長工去,向我家里勒索了一大筆錢。
我爺爺賣了160畝田,還問親戚借了一點。才把他們三個贖回來。賣完田后家里沒錢我就沒讀了,原本是計劃讀完論語之后就去縣城讀“國中”了的。因為我哥他們三個被綁,家道中落,不得讀書幫家里務農了。
你爺爺曾優鵬他們三兄弟,論輩分我要叫他們小叔,但是他們年紀全部都要比我小十歲以上。
到他們讀書的時候,村上就沒開老學(私塾)了,他們是十歲左右到縣城讀的“新學”(民國時的“新式學堂”,相當于小學),學的東西和老學不一樣,學國語,算術。
那年代到縣城讀書哪有那么容易啊。都是你公太有錢,又重視子女教育,他們三兄弟才都得送去讀書。為什么以前文盲那么多,沒錢的根本讀不起書…
(這一點曾仕湖是很清楚的,曾仕湖除了他自己親爺爺四十多歲就過世,他沒見過之外。小叔公曾優鳩(仕文他爺爺),和縣城那個大伯公曾優鶴,曾仕湖都見過!都是曾仕湖十三四歲才不在的,最大的曾優鶴都是出生于1931年,比十六伯曾則博要小10歲。
“十六伯?家里怎么會挨土匪搶呢?以前很多土匪嗎?來搶還把人綁去,那人挨綁去了為什么不去報官呢?要拿很多錢才贖回來嗎?”
曾仕湖聽十六伯這么一說,突然對這個話題感了興趣,他雖然以前也聽村上的蠻多老人說過舊社會時土匪猖獗,治安環境極度惡劣。但具體的故事沒聽過,所以今天十六伯說起,他又感了興趣。
“仕湖啊!你們這么年輕的,生于新社會,長于新社會,怎么會知道舊社會的事呢?就算跟你們講,你們可能也以為是講故事,是假的,但那些事確實就是我們小時候經歷的。我哥被綁時我大概是12-13歲,盡管過了差不多70年了,但這個事情我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我們曾村以前房子跟現在的房子是不大一樣的,那時候沒這么多人,只有60-70戶人家。有三個炮樓,那些炮樓都有機槍眼的,解放后炮樓都拆了,拆了的磚拿去建了學校。
“為什么有三個炮樓呢?就是為了防土匪,60-70戶人家的房子,就圍著這三個炮樓建的。
那時候我們曾家村,你公太曾而正,我父親和我叔叔兩兄弟,還有仕剛他爺爺(少爺)。家里都是地主,有錢。就一家人建一個炮樓,分布在曾村的三個角,站在炮樓的瞭望臺上,哪里有土匪來都可以看得見。炮樓和炮樓之間還有木棧道連結起來的,三個炮樓之間可以隨便跑。
炮樓上有瞭望臺,有機關槍,有土炮的,為的就是防土匪,不過那時候聽大人們講,真有土匪來,也不能打死的,只能隨便打幾槍,嚇走他們就行,打死了就相當于結下了仇,土匪會來報復的。”
聽到這里曾仕湖就有點想笑了,那不跟明朝末年官軍剿流寇一樣了么?打活仗,官軍碰到流寇,先不打,先談價錢,流寇你給我多少銀子,給我多少糧食,給我多少馬匹物質,我就不打你。結果給官軍“剿”流寇這個“剿”法,越“剿”越多。最終不可收拾明朝滅亡…
不過曾家村這種“防”土匪的方法卻情有可原,像這種小規模的村寨武裝最多只能算“結寨自保”,連民間剿匪力量都算不上,不敢和土匪結仇肯定是人之常情,否則大規模的土匪來報復那可絕對不會是鬧著玩的。
“本來土匪一般是不來惹我們曾家村的,因為我們那時候曾家村的16到35歲的兄弟有接近100個,都是一個祖宗下來的子孫,團結得很,而且又有槍,連機關槍土炮都有,像鳥槍這種更多。本地的土匪都懂得,聽講每年曾家村就湊十幾擔谷子給那幫本地的土匪,相當于交了保護費,大家就相安無事了…
但是那年來搶的土匪不是本地土匪,聽講是從西邊大山里面來的,大人講那年鬧饑荒,那幫西邊的土匪在別的地方搶不到了,沒有辦法,也不管什么地盤不地盤了,跑過來我們這邊搶。
因為以前都沒挨過,所以大家都麻痹了。土匪來的時候大概是早上十點鐘,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出去田里做事了,家里的留下的全是老弱。
土匪來的人也不多,就十幾個人,個個一身黑衣黑褲,用黑布蒙著臉包著頭,只露出兩只眼睛。
村上的老人小孩哪里見過這等陣勢,直接嚇癱趴地上動都不會動。還好有幾個大人在家,招呼大家跑進炮樓躲,人也還沒全部躲進去,土匪都到炮樓門口了,沒辦法只得把炮樓門關上。
然后大人跑到炮樓瞭望臺上又是敲鑼打鼓,又是燒干牛屎讓它冒黑煙,又大喊土匪來了,土匪來了…
在外面做事的大后生,也不知道土匪人多人少,不敢冒然回村。跑去林村搬救兵,等在林村組織好百多條人,拿著刀槍回來要打土匪的時候,土匪早就又跑進山,毛都看不見一根了…
還好哦!土匪沒搞破壞,只是搶走了錢,糧食搬不走沒搬,但也沒燒,牽了幾頭牛走,其他的豬啊!牛啊!牽不了那么多也沒殺,沒跑進炮樓的人也沒事,只是被嚇而已,打都沒被打…
土匪擄走了三個人。擄走的三個人全是我們家的,一個是我親哥,比我大兩歲,一個是我堂哥,我叔的崽,還有一個是我家的長工,為什么其他的沒跑進炮樓的人沒被擄走,偏偏是他們三個被擄走,也是有原因的,第一怪我家背時(倒霉),第二怪我哥他們三個輕西。(意思是輕浮,像今天的富二代喜歡炫富)。
那時候他們三個都是半大不小的,十四五歲。又不讀書,又不下田做事,游手好閑,整天就是拿兩把彈工,扛支鳥槍,帶個趕山狗天天進山打鳥,打野雞寒雞。
因為家里有錢。三個人都好輕西,去山上打鳥身上也穿得光光鮮鮮的,都是穿一身絲綢的衣服去。那個長工是外村的,本來是請來幫舂米的,但是他打鳥槍法準,我哥和我堂哥他們兩個每次去打鳥都愛叫他一起去。
我父親他們寬容,舂米見舂得少就曉得是我哥他們拉他去打鳥,也不責怪,就是講我哥他們幾句…
我哥他們輕西不算,連那個長工也好輕西,每次去打鳥,我哥他們都拿自己的絲綢衣服給那個長工換好。說是排著他們兩個走,衣服穿得不好人家會看不起,丟人現眼…
每次打得點野雞啊,寒雞回來,他們從山上直接回曾村就好近了的,但是他們不直接回來,非要繞一圈,走林村中間轉一大圈才回來,要是有年輕漂亮的大妹崽(大姑娘)來圍觀,問他打得野雞沒,他們就吹牛逼講:“我們出馬,那可能沒收獲,送一兩只你們吃。”就直接把打得的野雞送給那些個漂亮的大妹崽們拿回家吃的…
聽到這里,曾仕湖又有點想笑,他想雖然時代在變化,社會在進步,科技在進步,人們的居住環境,醫療環境,教育環境,出行模式,通訊方式等等一切都在進步,但為什么人性好像卻還在原地踏步呢…
70年前那些個浮浪子弟,穿著一身絲綢衣服,帶著只獵狗,打野雞寒雞送給大姑娘吃,是“炫富”。
現在的那些家里富有的公子哥富二代,開著個跑車穿著什么阿瑪尼,提著什么愛馬仕,到處想叫漂亮姑娘上他的車,也是“炫富”。
雖然由于時代不同,社會進步,“炫富”的具體形式已經不同了,但本質上來講,還是一樣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