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東西靠近以前,羅彬瀚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應該提前做出防衛。他非常相信這東西是自己的幻覺產物,其一是因為先前他被折磨得夠久了,對老家的熟人們已經看得膩煩,因此他的大腦給他來點新鮮玩意絕對是種體貼的表現,他不應該對此不領情;其二是這東西的出現方式也如幻影般突兀,他完全沒注意到它是何時躲進了地縫里。它接近時倒是在地面上留下了非常清楚的腳印,或者該叫作爬痕,但這又說明不了什么。他幻覺中的城鎮里還有人在晨跑呢。
在遠距離時,它看著很像是某種大型蜥蜴,更確切地說是蜥魔,正是他第一次被荊璜帶去門城時打交道的那一種。為何他這樣認為呢?在那個瞬間,羅彬瀚沒法明確地說出道理,只是一種非常直覺的印象,就如區分不同人的面孔一樣,他自然而然地相信那個向他爬近的是個關于蜥魔的幻覺,即便他見過的蜥魔是用兩足行走的。他認為自己產生這樣的幻覺,是因為又落到了一種被空氣質量逼迫著行動的處境,就跟當初他和馬林被那位門城的蜥魔首領抓住時一樣。
所有具體的,能被清晰描述和分析的證據都是他事后才想明白的,那時他才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審視、檢查和思考。第一個最明顯的特征是雙臂,或者說是前腿的位置。盡管那生物爬行時也很流利,它的雙臂并不像他見慣的蜥蜴那樣接近齊平地橫于身體兩側,使得胸腹在爬行可以緊貼地面;相反這兩條相當修長的胳膊是半撐在胸腹下方的,使得它在爬行時必須把上半身抬得更高,有點像是一個人在爬過低矮管道時會采取的姿勢。此外它的腦袋從正面看遠比菲娜更圓,有一個異常飽滿的顱頂,兩只眼睛更偏向正前方,乃至于有點像卡通片里的動物。它的尾巴盡管很長,粗細卻分布得非常不勻稱;靠近身體的前端粗如后腿,而到三分之一處卻陡然縮緊,細得不及他的手指。這也讓它的外觀顯得特別不自然,不像是他知道的任何一種蜥蜴。
當它向他所在的位置爬近時,羅彬瀚甚至認為他從這東西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神情,而他以為蜥蜴是沒有面部表情的。就算聰明如菲娜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面肌活動,他通常是從它的叫聲與肢體動作來分辨心意,而不是那張永遠兇神惡煞的面孔。可是從地縫里爬向他的這一只,當它凝望他時,那些比菲娜更為細密的鱗片會微微收縮,就像底下有復雜的肌肉牽動,但他讀不出具體的意思來。它是在盯著他打量,同時思考著一些自己的事。那目光更像一只相當聰明且懂事的狗在度量經過自家門口的陌生人。
盡管這一幕相當奇怪,而且羅彬瀚已經漸漸意識到這不是幻覺,在它發起進攻以前他還是沒有采取任何防衛措施。那理由說來可笑,用人們最最通俗的那種說法就是,這東西的身上“沒有殺氣”。它對他的存在沒有表現驚訝,不似猛獸示威般向他張牙舞爪地恐嚇,或者有貓科動物捕獵時的鬼祟和專注。他甚至覺得它的神態是平和安寧的。在如此情形下,即便這東西突然開口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感到驚奇。然而,這一點在事后被證明完全是他的誤讀,正如有些野熊在向人進攻前也會假裝自己只是漫不經心地路過,它們的憨態可掬完全是人類審美帶來的致命錯覺。
它從十米之外向他發動襲擊。在閃電般的奔襲發動以前,他只看見它的前臂(或前腿)在軀體兩側彎了下去,讓胸腹貼近地面,如同要向他跪拜行禮。可緊接著它卻在地上迅疾地蠕行,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沖刺動作介于游蛇和壁虎之間。大概在兩秒之內它就已經接近到了足夠的距離,緊接著它借助后腿發力起跳,張開寬大如鱷魚的嘴巴咬向他的咽喉。
在它張開血盆大口的瞬間,羅彬瀚仍然有機會做出反擊。他可以非常簡單地命令影子將這個襲擊者殺死,或者至少是把它削成幾段。他忍著沒有出手是一種肌肉記憶的結果。不開玩笑地說,他可是著實練過的——在面對李理以前,他已經學會了不要在受到驚嚇的第一時間就讓影子發起攻擊,否則他可能會因為一點點神經緊張就失手殺人。如果他因此而被別人搶先殺死了?這又不算什么大問題。可要是他當著李理的面把誰捅了個對穿,那場軟硬兼施的談判就算是全完了,他總不能當場跪下來求對方別死。
于是,在這生物發起沖刺的時間里,他只是站在那兒瞪大眼瞧著,全心全意地觀察他在這陌生世界里遇到的第一個能移動的活物,甚至有點高興對方長得有頭有臉,起碼不是一個他完全看不懂的東西。他也沒有嘗試用影子去擒拿這個襲擊者——這種涉及到精準抓握的指令太慢了,對靈活機動的目標不大奏效,除非他決定要死活勿論。等到對方的利齒快要沾到他的脖子時,他伸出雙手掰住它的上下頜,然后一把將它頂撞回地上。
他反敗為勝的過程非常輕松,簡直沒有什么可說的。這名襲擊者的體長大約比他多出一個頭,從正面看時軀干更狹長細瘦,不過背脊與下肢的厚度卻近乎是他的兩倍,因此它的體重大概率要超過他,但明顯不足以成為壓倒性優勢。當它挾著沖勢向他猛烈襲來時,他使使勁就成功架住了它,先是緊緊箍住它那長滿利齒的嘴,然后又把它按壓到巖石地面上。這奇怪的生物猛烈掙扎,用前粗后細的尾巴胡亂抽打,掀起巨大的煙塵,有好幾次擊中了他的胳膊和臉頰,逼他只得低下頭保護住眼睛。從始至終它都非常安靜,令他覺得自己像在和一頭被割了聲帶的斗牛較勁。不過發了瘋的野牛也只是血肉之軀,他目前的力量盡可以應付得來,除非它也學李理那樣用機械動力系統作弊。
如果這東西真能掏出一把激光槍來射他,那對他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哪怕代價是會被逮進蜥魔的老巢里也不成問題。只要它們肯給他一塊布,他甚至愿意讓它們活活吃掉一只手。可惜事情就和他預期的一樣,永遠都不按照他盼望的模式進行。在他鉗制住這名襲擊者的數分鐘里,它沒有掏出任何像樣的工具(鑒于它本來就是完全赤裸的,也很難想象該從哪兒掏),也沒有從口中發出任何聲響,甚至都很少能聽見它的喘氣。這是一頭安靜得像幽靈的野獸。
羅彬瀚自己倒是用了各種方法想表達他的意圖。他沒有對這家伙的致命襲擊回以顏色,連它在掙扎中對他施加的攻擊也全都置之不理,只是把它的腦袋和脖頸牢牢按在地上。他仍沒有放棄語言溝通的希望,不停地用他最穩定的態度要求對方停止反抗。他甚至都不指望這東西和他語言互通,只要能像狗一樣大概聽懂他的情緒和態度就夠了。
“停。停止。停下。”他不厭其煩地下著命令,不斷變換語調,從嚴厲試到緩和,結果都沒有什么用。這東西完全聽不懂,他只得等它被消耗到精疲力盡。這理論上不會花費太久,因為在他眼中它似乎已經受了不輕的傷。早在襲擊他以前,它沿途爬過的地方就留下了一種深色的污漬,像是從它腹部流出來的血跡。等它被控制住以后羅彬瀚就看得更清楚了,它貼近地面的胸腹部都沾滿了一種黃綠色的濃稠液體。他認為這很可能是它的血,不過沒有他認知中的血腥氣,而是一種淡淡的近似于嘔吐物的氣味。
當時,為了控制住這只奇怪生物,他的雙手也難免會沾到這種黃綠色體液,而且不止是沾到了表層皮膚,還有在阻擋襲擊時被牙齒割傷的創口。后來他推測這種血很可能通過暴露的傷口接觸到了他的體內環境,并且對后續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都產生了影響。然而這種影響的重要性難以評估,因為他在那短暫的幾分鐘根本就沒注意到這個情況,一心只顧觀察那只奇怪生物的反應。它很快就不再掙扎了,只是靜靜地趴伏在地上,甚至連一點細微的顫動都沒有。要不是羅彬瀚看慣了菲娜在潛伏時假裝成仿真模型的樣子,他準會以為它已經死了。
“現在老實了?”他說著,手上還是沒有放松對它的鉗制,只用腳輕輕踢了踢它的肚子。它沒有反應,他也不敢再繼續加大力氣,畢竟這生物明顯受了傷,而他現在真的非常需要一個活口。即便它只是一頭不會發聲的野獸,他也得搞清楚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他緩緩松開雙手,但并沒有收回來,而是虛懸在這生物的后頸旁,一個他自以為是它視覺死角的位置,然后等著它突然向前逃竄,或者回過頭猛地給他一口。一兩分鐘過去后,它還是紋絲不動。他認定它是在裝死。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他聽說負鼠甚至可以裝死幾個小時。于是他先繞著它走了一圈,仔細打量這只生物的尊容,比較它和他記憶中的蜥魔是否真的完全一致。
其實,它和蜥魔長得不太像。他眼前這一只的四肢更向內側收縮,前肢更加細巧,尾巴的形狀也不同。至于臉部,羅彬瀚甚至覺得眼前這只生物比他見過的蜥魔長得更加“聰明”。盡管它的頭部更小,顱頂卻更圓潤突出,眼睛也長得更秀氣,因而顯出一種極具欺騙性的友善。當年他第一次瞧見蜥魔就知道自己不應該招惹它們(是不應該,但不代表一定不會),而這東西都已經快沖到他臉上了,他還站在那兒愣瞧。不過這可能是他自己的問題。他見了足夠多奇形怪狀的東西,也看習慣了菲娜的模樣,早就不覺得它相貌兇惡了。要是這會兒有一只異形怪物的幼崽從他體內破胸而出,他可能也會覺得它長得還是蠻可愛的。
等他觀察夠了它的腦袋和后背,這只生物依然還在地上裝死。于是羅彬瀚直接走上前,將它肚皮朝天地翻了個面,想瞧瞧這家伙的底盤是個什么構造。他看見它的腹部也覆蓋著鱗片,但形狀更接近履帶而非瓦片。這點倒是和菲娜不一樣。菲娜的腹鱗形狀和其他部位差不多,甚至要更軟薄些,而這家伙的腹鱗更接近他印象里的蛇類。
在一節節狹長腹鱗的中下位置,羅彬瀚找到了那道流血不止的傷口。它橫貫這生物的下腹部,掀掉了四五片完整的腹鱗,暴露出體內黃綠色的肌肉和器官組織。在他看來這創口情況應該是挺嚴重的,換到一個人類身上足以成為致命傷。但他判斷不出這道邊緣粗糙的傷口是如何形成的。有可能是遭到了敵人襲擊,也可能只是在爬行中被某塊鋒利的巖石劃傷了。無論如何,這傷的形成不應由他負責,因為它從地縫里爬過來時就已經在流血了。而現在這傷口下的血肉在他觸碰時沒有一點本能的顫抖或收縮,就好像這生物根本沒有知覺。
這道傷口的暴露令羅彬瀚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個錯誤。他連忙又去搖晃這生物的腦袋,更加用力地踢打它,讓影子在它似開似閉的雙眼間晃蕩。最后他甚至緩慢地刺穿了它喙狀的長嘴,而那雙空洞靜止的眼睛也沒有絲毫變化。這種定力已經難以用裝死來解釋。這家伙是真的死了,就在他制住它的那短短幾分鐘內,它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喪了命。
他盯著那雙死去的眼睛,心里頓時五味雜陳。這是他在新世界里遇到的第一個能和他互動的生物,原本可以幫他增進對此地的了解,然而它所做的事卻是毫不猶豫地襲擊他。在他老家,天性最兇殘的野獸如果從未見過人類,也不會輕易對完全陌生的敵人發動攻擊,它卻毫不猶豫地這樣干了,過程中甚至沒有過恐嚇和試探,只是十分自然地想要殺死他。它為何要這么做?它受的傷又是怎么回事?這些問題他都很難再搞清楚了。如今留在他心里的印象唯有這生物展開殺戮時的冷血與果斷。從空氣、水土、植物再到動物,這整個地方對他就沒露出過一點好臉色。一片純粹的蠻荒之地,既沒有奇跡也沒有文明,甚至連一丁點對陌生外客的好奇心都不具備。
他頹然呆立了一陣,最后勉強把這些喪氣的念頭全都壓了下去。這生物的死亡絕對不能算是他的錯。它原本就受了傷,大概率是傷勢過重流血而亡,而即便如此它都會毫不猶豫地攻擊他,足見它絕對是個天生壞種,因此他也完全犯不著內疚,只是還得繼續想辦法搞清楚它究竟是從哪兒來的,以及——既然它腹部會有一道如此猙獰的致命傷——他覺得它多半還有更多的同類或敵人。
它們都躲在哪里呢?是否此刻還在暗中觀察他?看見過他剛才一次次墜崖又復活的詭異場面?如果它們看見了還敢向他進攻,那可真是個天生嗜血的殺手物種了。即便如此,他還是希望能設法活捉一只這生物的同類。這些家伙可能既無感情也無語言,但起碼還懂得如何對他發動奇襲,想必它們是有自己的思想的。如果他不能夠和它們直接交流,把米菲帶過來應該會起到點作用。不過假如能辦得到,他覺得自己帶一只回去會更好。把米菲隨意投放到一大群血肉鮮活的生物群里可不像是個好主意,畢竟黏液怪也有它自己的增殖天性。
沿著殘留的血跡與爬痕,他走向最早看見這生物爬出來的地方。那是數百米開外的一道地縫,差不多就在當初他看見靳妤幻象的位置。如今他遭到了外敵襲擊,這種意料外的刺激反倒令他的頭腦清醒起來,所有不適的感覺一時間全消失了。他站到地縫的邊緣向下俯瞰,發現里頭的空間反而比地表更寬敞,并且有一股更強烈的嘔吐物氣味。在地縫最深處的角落里,一大片漚濕土壤的血跡間,他發現那里有個狹小卻深邃的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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