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認自己的計劃徹底失敗以前,羅彬瀚又額外多試了三次。第一次他把整件外套都留在了崖頂;第二次則是留在崖底,非常接近他的落地點;第三次他沒有用衣服,而是用了自己的頭發。這三次控制變量的測試并沒給他帶來任何轉機。每當他從幽冥中歸來時,那件被他刻意留下的東西就會消失不見,無論是衣服還是頭發。基于這個新發現,他那利用死亡來得到無限布料的計劃也注定胎死腹中了。他本來預期自己會在工藝環節上遇到難題,卻沒想到它竟會夭折在原料問題上。
其實還有另一些選項可以供他繼續測試,比如僅僅從衣服上抽一根絲,或者把脫下來的外套直接纏在腰上。他還可以不斷地調整測試樣本的體積質量和擺放方位,然后祈禱其中的一種能夠創造奇跡。但實際上他在目睹自己的頭發絲失蹤后便確信,這條路已經被徹底堵死了,不會再有可供他取巧的空間。
那些消失的布料和頭發究竟去了哪兒呢?由于這種失蹤總是發生在他死亡的那段時間,他注定不可能在獨自一人時搞清楚答案。他只能猜測它們是被他的死亡給“抹銷”了,而具體的抹銷形式已經無關緊要。不管它們是在那短短的幾十秒里化為了一股青煙,或是直接消失在透明的空氣里,總之他已經痛失一座潛在的寶藏,再不會擁有無窮無盡的碎布頭了。
他懊惱地想著自己早就應該發現這一點。為什么他當初沒把那根切下來的小指好好保留著?如果他好好地收著它,而不是嫌惡地把它丟棄在樹林里,那么他早該發現它會隨著他的復活而消失了。在進入高靈帶牽引井前他沒考慮過這方面的細節問題,滿腦子就只琢磨著怎么戰斗,怎么殺人。他一發現自己無法被輕易殺死就開始得意忘形,還自以為已經做足了準備!
可實際上他根本什么都沒搞清楚。在靳妤那里時他才死過幾次?五次?六次?他死得遠不夠多,對復活機制的觀察也不夠仔細。他就只是在慶幸,慶幸靳妤給他的提醒是真的,慶幸自己沒有徹底地死亡。然后他又該死地懶惰起來了,一心想著盡快去井底結束一切…現在可好了,他把狠話撂過了,爛事干完了,偏偏在身死債消這個環節上出了差錯!如今他在這么個鬼地方丟人現眼地到處躺尸,對自己究竟有哪些能耐和不足也是稀里糊涂。這樣的家伙怎么能成事呢?他簡直快比周雨那個廢物還不如了。
他呆呆地抱坐在崖底,很長一段時間內沉默不語,灰心喪氣。在他腳邊是一大片被反復浸染的血跡,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的血跡。如今他已想明白了這景象奇怪在哪里:他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好幾次,足以讓普通人摔得四分五裂,早該出現點腦漿迸裂或骨碴紛飛的大場面了,可是地面上卻只有血跡。那些骨片和腦漿都去哪兒了?它們大約也和他的衣服一樣消失了。
唯有血液會留下。在所有他試圖利用的資源中,只有他的血不會立刻隨著死亡而消失。這從生物學上講當然是說不通的。血不過是人類體液中的一種,并不應該比其他人體組織液更特別。可是話說回來,他眼下擁有的那種力量卻被叫作是“影子血”,而不是“影子口水”或“影子腦漿”。從他自身的感覺來說,那些影子的確就藏在他的血液里,即便血液離開了他的軀體,血中之影與他的聯系卻不會馬上中斷。
只可惜他沒法用血來織一塊布。現在事情又回到了原點,他必須在外部世界里尋找到答案。要找到一塊完整的布,退而求其次也得是一大束長纖維。他漫無目的地抓起一小撮巖石表面的砂塵,想象自己能用魔法把它們拉成長長的細絲。但這不過是胡思亂想。就連荊璜也沒本事把石頭和泥土變成絲狀。再說這些色澤渾濁的沙土與巖石——銹紅的,瑙色的,甚至是豬肝色的——在他眼中毫無優美可言,以它們為原型變出來的布絕不會是色彩素凈的,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跑去那東西的客廳里睜眼說瞎話。
土地不是拿來變魔法的,而是拿來種東西的。他又把手掌里的沙塵倒回地面,想象一些棉花或蕁麻之類的植物會自動從里頭長出來。這也同樣是癡心妄想,因為他已經走了這樣遠,所能看見的植物只有那一類被他統稱為“塑旋藜”的怪草。它們完全占領了這片土地,早已把所有潛在的競爭者趕盡殺絕。
那他能利用這些植物來做點什么嗎?他非常懷疑,因為它們的質地總體上是脆硬的,更接近樹枝而非藤條,卻又偏偏沒有樹皮的部分可供搓繩;大部分組織結構比燒烤簽更粗,而最末端最柔軟的那一點草尖雖能勉強彎折,其長度卻又太短,連繞住他的手腕都不夠。他想象不出要如何從它們身上獲取絲狀纖維。不,這些丑八怪壓根不是那塊料。
既然演化選擇讓塑旋藜成為與這片土地最相宜的居民,那么他也有理由相信,比它們更脆弱更嬌嫩的植物在這氣味刺鼻的土壤中是生存不了的。連他靠著一點最微末的種地經驗也能看得出來,這里的砂土中有些特殊成分,不知道是重金屬還是別的什么化合物。除非能專門找一塊合適的土壤,他老家的作物在這里連發芽都做不到,再說他也沒有種子——想到這兒,他擱在腿上擦拭灰土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不,不是完全沒有。嚴格地來說,他還真有一點點老家作物的種子,雖然不是纖維作物的。
他把臟兮兮的手掌心翻了過來,盯著那里的灰痕展開回想。那樣東西是不是還在呢?他絕對是看到過的。在他第一次出門去放火以前,那件東西還擺在茶幾上,令他覺得非常莫名其妙。但第二次…第二次他就沒怎么注意了。那里已經變成了光線昏暗的石頭洞窟,值得他注意的事情又那么多,一顆原本放在茶幾邊角的玉米就完全無關緊要了。它到底是不是當初李理留在牽引井里的那一顆?如今它還在那間石室里嗎?這是很有可能的,因為茶幾上的其他物件都留在原位。
一顆玉米。他不確定地想,一顆玉米到底能拿來做什么?它也可以被看作是很多的玉米種子,一個有上百容量的種子庫。如果他能找到一種干凈且有養分的土壤,成功使這些種子發芽,理論上他就能得到更多的玉米。可是這里的空氣問題又如何解決呢?玉米能夠比他活得更堅強點嗎?而且他還得把它們從種子形態養到成熟,可能需要三個月甚至五個月;如果考慮到擴大種植規模和氣候周期,那就注定會需要更久…需要一兩年,甚至是三五年。他呆滯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不能想象自己要花至少幾年時間——前提是種植工作進展得非常順利,否則那可說不準要多久——在這種地方埋頭種玉米。這不可能是正解。絕不可能。他情愿去一頭噴火龍的巢穴里偷東西!情愿再被野火燒死一百次!
他開始找更多的理由否定這種設想:那魔鬼要的第一樣東西只花了他不到半天時間,第二樣東西卻要好幾年?按這樣離譜的指數增長,那等他拿到第十樣東西需要花多久?幾千幾萬年嗎?那時他們的賭注對象早就在陰間爛成渣子了!這件事他必須得回去跟那東西問個清楚。
再說,就連印第安人也不會用玉米做衣服。誠然它們的穗也是細絲狀的,苞葉也經常被拿來編織席子或墊子。可是,用這么短脆的纖維來織一塊布?他聽過的最大的關于玉米的噱頭無非是吸管和餐具,而他對那些淀粉塑料合成之類的玩意兒可是一竅不通。他所能做到的最接近的事,那就是把玉米葉子撕成非常細的小條,然后編出一些類似布料的片狀物——注定只能是“編”而非“織”,因為他不可能得到很長的線。
假如他在種植玉米的幾年時間里拼了命地鉆研,沒準就能無師自通一些編繩技巧。他要先學會用細絲“編”出一些長繩子,再搞明白怎么把它們縱向地勾連起來,形成更寬的布面…琢磨到這兒時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童話里的公主會受夢中仙女提點,用蕁麻做襯衫來拯救受詛咒的親人,而現在他琢磨用玉米葉子給魔鬼編墻布。這幫妖魔鬼怪就是不肯接受更高品質的流水線產品,非要跟最硬核的手藝活兒過不去。
他仍然不肯接受這個方案。它實在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在每個環節都有太多荒唐的一廂情愿,和徒手造一輛車也沒多大區別。不過,在對這件事更仔細地考慮后,他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動身返程了。他的神智已經不大清醒,很難再冷靜周全地對待問題,最好是先回盆地里稍作休養,再去山洞里和那個東西據理力爭一番。那東西可是承諾過會給他必要的幫助,而他現在就非常地需要幫助。
他還需要那東西再補給他一個極其重要的承諾:如果他們的這場尋物游戲拖得太久,久到他老家的人都已死光了,那么在這期間他的通關獎勵也得被妥善安置著,不能被一直泡在油鍋或巖漿里頭。假如前兩項談判的進度不錯,他還可以順道打聽一下自己在這場游戲結束后會有什么結果,是否也能給他自己爭取點好的歸宿。而最后的最后…好吧,沒錯,他還是得確認那該死的玉米是不是仍然放在石室里。他絕不會真的去種地的,只不過是要看一眼而已。
就讓這場旅途先到此為止吧。他必須接受自己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吃苦耐勞,而在情勢不利時及時抽身總比一味逞強要成熟點——是的,又一個他支付高額學費后才掌握的道理。他嘆了口氣,最后使勁地把手指放在褲子上搓了搓,想把粘在指頭縫隙里的最后一點血漬給抹掉。這地方的環境濕度肯定很低,血跡已經變得非常干脆,沾在皮膚上倒也不會太難清理。而再過幾個小時,他的褲子也理應會自動地煥然一新。他希望情況是這樣,否則他就只能穿這么一條血跡斑斑的褲子回去,讓那條愛叫的死狗盡情嘲笑他有多菜。
他朝擦拭過的手掌又看了一眼,除了皮膚有點發紅,差不多算是干凈了。他正要起身走人,忽而又把視線定住了。他的手掌也和膝蓋一樣有點不對勁,而且這次他終于發現了究竟是哪兒不對——是他的掌紋變了。那道在手相學中會被稱作是“斷掌”,橫貫了他整個手掌心的深痕,那個一直被人們相信是遺傳自他母親的標記,如今它已經淡得幾乎和其他細紋分不清楚了。他不清楚它是何時改變的。是在長出鱗片的那一天?還是在這場靠反復死亡的旅途上?他平時并不會時時盯著這個特征看。
在過去,他不相信手相這回事。他唯一愿意承認的是遺傳。即便指紋和掌紋是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特征,血親之間的也往往更相似。這是遺傳基因造成的結果,和所謂的命運毫無干系。他不相信一道貫通形的掌紋就會導致人婚姻不順或事業有成,但它畢竟是他的一部分,就如植物的葉脈與野獸的斑紋,某種意義上的確是昭示著他的本質,并非靈魂而是基因上的本質。可如今它不見了,他的手掌心變得異常平滑,好似被砂紙輕輕打磨過的蠟像,還不至于像泥鰍那樣滑溜得沒有一點細紋,但已不像是真人的手掌。那景象看起來簡直有點令人惡心。
羅彬瀚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指,它們還是能如他記憶中一樣伸展和抓握。雖說他的記憶也不完全牢靠,但至少這還是一雙能夠使用和制造工具的手。隨著他死亡次數的增加,或許這雙手將在整體形狀和功能上也發生改變…這改變有可能是無法逆轉的,至少他還沒有發現關竅。它將會持續下去,讓他越來越脫離舊日的形體,變得越來越不可預測。這不僅僅只是失去掌紋或喪失手掌摩擦力的問題,真正被改變的是他身體里決定了掌紋生成的那些因素。
他安靜地打量著那片紋路淺淡的皮膚,好半天時間里忘了自己原本要做的事。變化是注定會發生的,他不能假裝自己從來沒預見到這種后果。然而當它真正地到來,并且還比他想象中早了百倍千倍時,他竟然還是會感到恐懼。還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他在牽引井中時已經感受過了,那不過就是生命除卻死亡以外的另一種結局。他原本就選擇了要這樣結束,只不過某個愛唱戲的魔鬼跳出來橫加插手,把一場本應簡單而迅速的毀滅變成了漫長的凌遲。現在他非得慢慢地體會這整個過程,把這點點滴滴的變化全都嘗遍,像一個蠢貨非要用茶匙來喝黃連湯。
不過,這不代表他能放任它隨意地發展。它需要被抗爭和抑制,像對付癌細胞那樣多一天算一天,因為他不知道這種轉變從何時會開始影響他的思想。這是明擺著會發生的,既然他的皮膚紋理會改變,那么他的大腦組織、他的神經系統和整個思維結構…沒有道理會比別的部位更幸運。也許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已經不再關心那個和魔鬼的約定,或者情況會更糟,他將連自己的名字和怎么說話都忘記。
這難道也是發生在周溫行身上的事嗎?他覺得不盡然,因為周溫行的故事聽起來要更“魔法”一些,至少那東西還能正常上班。阿薩巴姆原本就是個脾氣古怪的女神,陰影之力不應該為她的所有行為和選擇負責。至于羅得和蔡績,他們存在的時間太短了,大約還沒有到癥狀顯現的階段。他們死亡的次數肯定不如他現在多,而從現在開始他也必須對此加以控制。他必須設法控制自己的死亡次數,至少是要降低頻率。而這又怎么能做得到?他不可能永遠待在那個盆地里,也弄不到任何呼吸設備。
他茫然地呆立著,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么辦。現在他應該立刻返回嗎?那就意味著他還要再死上幾百次,但卻得不到任何更有用的發現。繼續旅途則要冒更大的風險,他能在前方得到幫助的機會實在微乎其微。難道他還能在前方遇到一扇傳送門,通往一個空氣對他更適宜的地方?除非這里也是個什么外星地下交易所,也有一扇特別的門扉能夠直接通往門城。那樣一來他弄到布料倒很方便。而且這一次,他是孤身一人,不會再被荊璜惹來的麻煩連累,也不會再有個劣跡斑斑的唱詩人猛拖他的后腿。
對過往的回憶使他勉強微笑了一下。那些事實在太遙遠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此刻聯想起來,但他的大腦顯然覺得這些回憶能激發他的求生意志。它甚至為他專門編造了些應景的幻覺,不是荊璜,不是偉大而神秘的門城之主,甚至也不是當初那位差點和他一起氧中毒的唱詩人馬林。他之所以會想起這段往事,是因為他居然看見一只蜥魔的幻影從遠處的地縫里探出了頭,十分詭異地凝望著他。這幻影甚至都不是他最熟悉的半蜥魔索瑪沙斯提亞。羅彬瀚倒希望自己現在能看見這位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那也好過一直被李理的聲音叨來叨去。
他盯著那道幻影從地縫里爬出來,緩緩地向他靠近,直到已經踏入了影子能夠觸及的范圍。這時他過度沉浸于內心思緒的意識開始感到不對勁了。不,這幻覺離他太近了。它的形象如此真實,在觀察,在蓄勢,而且好像還受了傷。他眨了一下眼,那東西猛地向他臉上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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