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爾科姆還沒有參與到那個耗時已有三年多的西班牙古壁畫修復項目以前,他時常會抱著詹妮婭去他位于小鎮邊緣的工作室里玩耍。那個木頭架與小紅磚搭成的簡易棚屋對于詹妮婭來說是寶藏之地。它是那么靠近樹林,里頭又幾乎什么都有,全是馬爾科姆用來搞工作的材料。她找到過綠松石與狗牙,也發現了鏈枷與滾鋸機。俞慶殊從不喜歡她去那里,除非馬爾科姆保證他會時刻盯著自己的女兒。
她只能在馬爾科姆的陪伴下進工作室。有時,馬爾科姆會從林子里給她帶一把五顏六色的樹莓。他們在工作時里邊吃邊聊。馬爾科姆告訴她自己正在做的項目是什么。那時他的眼睛里透露出專注與熱切,同時也有點心不在焉。他是在和女兒說話,可同時也是在自己構思。和俞慶殊工作時狀態很不一樣,俞慶殊審視工作材料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大灘稀狗屎躺在自家餐桌上。她很少跟女兒談自己的工作,因為種種壓力會讓她火冒三丈。
坐在雨夜里的赤拉濱說自己是個劇作家,詹妮婭比較相信這句話,因為赤拉濱談話的眼神有時很像馬爾科姆。他的行為舉止那么散漫,不像是個常年處于規律的、高壓力工作的人。可是他不缺錢,因為這旅館不便宜,他抽的雪茄也不便宜。馬爾科姆單身時可是過得緊巴巴的,全指著好單子吃飯。
赤拉濱也去旅店里給自己拿了瓶汽水。他還順便把躺在墻角的太陽傘撿起來,擋在屋檐外側的那一邊。這樣他們就一點雨都淋不到了。然后他又坐下來,愉快地敲著桌子哼歌。詹妮婭只聽見他哼的前幾句有歌詞,像是“勇士之名為騅貢”、“誓成萬世不朽之功”之類的。她不知道自己聽對沒有,因為她的英語很大部分是跟馬爾科姆學的,而馬爾科姆的父母都是蘇格蘭人。
“你現在寫什么?”她問赤拉濱,“新的這一部?”
“說實話,我還沒想好呢。”赤拉濱回答,“我的贊助商給了我一個大方向——她規定了什么樣的情節必須有,但對于別的什么她可不在乎。我還沒想好這該是個什么基調的故事。”
“你總該有個主線?”
“主線嘛…這很難說,很難說。有時候我想把它寫成一個鬼故事,有時候是愛情故事,或者偵探故事。你有機會拿著筆的時候總是什么都想寫點。是這樣的。可是,我想我面對著一個特別難纏的虛擬觀眾。”
“什么?”
“一個虛擬觀眾,小姑娘。“
“我不明白。”
赤拉濱用他粗短的、像紅磚石鑿出來的手指摸了摸他臉上那些淤斑。詹妮婭注意到那些淤斑暗褐色的,看起來很平滑,分布也幾乎是均勻對稱的,就像某些動物生來就有的斑紋,而不是撞擊與受損產生的。她想問問赤拉濱是否患了某種皮膚病,可那就有點觸及隱私了。
“就這么說吧,小姑娘。”赤拉濱放下他的手指,“當你創作的時候,你是打算把你弄出來的東西給人看的。也許你最終沒有,也許你寫到一半就把它燒了。這都不要緊,但,當你動筆的時候,你假定你在朝另一個個體講述。你的表達全是為了讓它弄懂你的意思。而這個人,這個你虛構出來的隨時隨地觀看你的作品的人,它是你的第一觀眾,第一讀者,第一評論員。“
“但那還是你自己。”詹妮婭說,“它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
“正是!但那才是妙處所在。那就是說,當你在寫點什么的時候,你想象你對面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那和現實是沒什么關系的,因為你不能在現實里控制你有什么樣的觀眾。但當你虛構一位觀眾的時候,它實際上體現的就是你怎么看別的作品。你的頭號觀眾體現的正是你自己的品味,還有你對你作品的猜想和定位。你看戲劇嗎?或者看書嗎?你喜歡在閱讀的時候挑刺嗎,小姑娘?或者你會猜測作者是個怎么樣的人嗎?”
“我偶爾挑刺,只在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書上,但我不關心作者怎么樣。”
“那么你大體上還是個愿意配合的讀者——我自己是用兩種維度分類的,小姑娘。在那些愿意看你表演的觀眾里,有的觀眾是傾向于配合的,對頭次接觸的作品非常友好。它們不會對你較真,不會跟你爭辯價值或是背景,只是來找找放松的樂子。有的觀眾,它們則是相反的,總是帶著挑戰的目的吃下每一口。它們很細致——我不說這細致是聰明的還是愚蠢的,或者是否喜歡你——但是它們不會輕易放你的故事過關。而如果,你自己平時是這樣當觀眾的,你想象出來的頭號觀眾也多半是這樣。”
“你是這樣的嗎?”
“一點也不錯,我就是這樣。”赤拉濱笑瞇瞇地說,“我是那種不太受歡迎的觀眾。我可不是說我有惡意,或者我不欣賞那些努力,但是游戲規則是這樣的:我會嚴格地檢查每一部分是否藏有玄機,我要找到表面之下隱藏的秘密。可如果這里頭的確沒有什么可挖掘的,我就會大失所望。你看,這是我個人的一點習慣,因此當我寫東西時,我想象我的頭號觀眾也是這么個難以伺候的人。我不能被這位老兄比下去,所以我肯定得有些它感興趣的東西,但是也得有它猜不到的東西。”
“你是在說故事嗎?”
“故事之內,沒錯。故事之外,或許也有一點。”
“這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先前問的。當你看一本陌生的書時,你會猜測作者是個什么樣的人嗎?你說你不感興趣。是的,你是個守規矩的玩家。當創作人和你面對面坐在桌子前時,你的眼睛只盯著桌面,盯著它給你擺出來的牌。你會仔細聽莊家給你提供的每一條信息,計算每一張牌的概率和點數——但你從不玩盤外招數。我是指你不會抬頭去看莊家是個什么樣的人,哪怕你知道它的想法會影響整盤游戲。這是明擺著的,小姑娘。如果你知道這是個愛寫悲劇的作家,你就會提防它在末尾整你一下。而如果你知道這作家有一個苦澀的初戀…嗯,你總會在故事里察覺點什么,或者你會從故事里知道莊家身上發生了什么,多少是這樣。盤外招數總是很有趣。”
赤拉濱愉快地喝起他的汽水。他幾乎是一飲而盡,臉上掛著興致勃勃的神氣。詹妮婭偏過頭,有點費解地盯著他。
“為什么這么做?”她問道,“這只是寫一個故事,不是嗎?這不是賭博游戲。”
“你是個正派人,小姑娘。”
“我不喜歡你這么說。”
“我沒有惡意。”赤拉濱解釋道,“玩盤外招數是一種惡習…不大禮貌,是不是?別人為你擺了出好玩花樣,而你倒想著對這個人本身從頭到腳研究一番。如果你讓對方知道了,那是一種侵略行為…但我們老實說吧,這套把戲是戒不掉的,因為侵略就是這游戲的趣味所在。而且大部分人玩得不怎么樣,我是說,對于一個有經驗的莊家,它自己也會是個玩盤外招的老手,就會懂得怎么掩飾和隱藏自己,你要從牌面上抓出它可沒那么容易。”
“你是嗎?”
“我是個老手。”赤拉濱眨巴著眼睛說,“我在創作上是個新手,可要說盤外招我可一點都不陌生。我在城里學的知識是關于這個的。這就不說了吧,都是些枯燥的事兒。這件事的重點部分不在這兒,重點在于,有這么一種玩家,它不是沖著游戲來的,不,它幾乎從來不看桌面上的內容。它的眼睛從始至終都盯著莊家。而這,小姑娘,這是非常,非常,非常危險的。”
詹妮婭放下了她的汽水瓶。她盯著赤拉濱問:“有人在調查?因為你寫的劇本?”
“你可真是個聰明的姑娘,詹妮弗。聰明,而且還機警。不過事情并不如此。這么說就過于看重我的劇本了。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有這么一類玩家,它們的樂趣從來就不在牌面上。它們是想把莊家毀掉,而那和牌面本身沒關系。不,不,如果它們愿意多看一眼桌上的游戲,那只是為了把莊家扒個底掉,然后它們就要享受這種優勢,直到把莊家摧毀。我說摧毀并不是開玩笑,因為你不是有很多機會能擺布一個人的內心,但在創作這件事上涉及到太多私人因素。它是可以被反過來利用的——不過這和我們最初的話題就離得有些遠了。我們得回到我的困境上,我的頭號虛擬觀眾。”
赤拉濱沖她嚴肅地點點頭,好像這當真是件生死攸關的事。可是他的目光里依然充滿了詼諧,很難令人當真。
“我有一個非常危險的虛擬觀眾,”他慢條斯理地說,“他是我們所討論的所有觀眾中最糟糕、最危險的那一類,他非常挑剔,非常細致,并且他是一個精通盤外招數的人。你不妨把他想象成一個百眼的怪物,一半的眼睛始終盯著桌面,另一半則始終盯著我。他想要透過牌面看穿我,而只要想到這一點,小姑娘,我得承認我感到很不安寧。我筆下的每一行字都帶著不安的顫抖。這是干擾我專心寫作的重大問題。”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視線轉向雨幕后黑暗朦朧的海面。詹妮婭的腦袋微微往后仰,就像是要拉開一段距離來審視這位丑陋的劇作家。她心想這個人也許有些精神問題,也許在跟她故弄玄虛。但是她并沒有就此走開。這濡濕冰冷的雨夜黏住了她奔向溫暖床鋪的腳步。
她說:“我想問幾個問題。”
“我向來很樂意讓別人問我問題。”
“你的‘危險頭號觀眾’只是你想象出來的,對嗎?他并不一個真的活人。”
赤拉濱煞有介事地點頭,把手按在胸前,好似發誓般回答道:“他不是一個真的活人。”
“那…他也并不能真的威脅到你。你只是想象他很挑剔,很會傷害你,但是實際上他做不到,因為他根本就不存在。他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說的有理呀,小姑娘。可我們難道不是一直在為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擔驚受怕嗎?你不曾被某種概念性的東西折磨嗎?譬如說,競爭壓力?死亡恐懼?未知與空虛?這就是這么一回事。我這位觀眾固然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可是他帶給我的危險是真實的。這并不因為他看不見摸不著,就能讓我不害怕他。”
“你是說一種想象帶來的精神壓力?”
“可以這么說。”
“那嚴重嗎?”
“哦,非常嚴重。我生怕我的劇本出一點差錯,都快睡不好覺了。”
“試著找個醫生如何?”詹妮婭建議道,“也許你應該暫停你的創作,先把精神養養好。”
“那是行不通的,小姑娘。我的贊助商可不通融。而且我自己也對我的新劇本很有熱情。我對其中的一個角色的原型非常著迷,可以這么說,我簡直成了他的愛好者。”
“你是他的粉絲?”
“對啦,當然你們這代人是這么說的。不過我想這里頭還是有點不同,我是把那個角色作為一種范式來欣賞的。你看,小姑娘,我向來都非常喜歡陰雨天。不止是因為它富有故事性,還有它的宗教氣質。水是一種古老的符號,代表著孕育和陰性的力量,這是為什么在最古老的故事里,掌管重要水源的都是女神。這些江河湖海的神女正是水的化身,她們是美麗而又變化不定的。而云——漂浮在天上的水——還有雨——自天空落回塵世的水——都是她們無數化身中的一種。在她們最風光的日子里,她們是帶來雨水和豐饒的女神,而到了運氣不好的時候呢,她們會被從水神的主位上趕下來。傳說把她們描述成哀愁的幽魂,女怪或是女巫,這是和你們的時代有關系的。但是有一種特性沒法從她們身上分離——孕育的力量從未離她們遠去,那即是說她們是執生的使者。而通過選擇生,她們同時也就掌管住了死。這兩種權力本應是一體的。可是如果你把這兩種力量拆開,把死亡的秩序交托給不懂得生為何物的東西,那你就會惹出大亂子來。”
“這是你的劇本設定嗎?”
“哦,不,不能算是。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點小小的背景知識。它對于咱們這個故事沒什么重大意義,除了最后的這一句。詹妮弗,你想過要殺了誰嗎?”
聽到這句話,即便是詹妮婭也難免吃了一驚。她臉上卻什么都不露,而是用不以為然的口氣問:“我為何要這么想?”
“如果你能不負任何責任地殺人呢?”赤拉濱饒有興致地問,“你不能創造任何有益的東西,你所有建設性的技能都一塌糊涂。但你偏偏只擅長一件事,那就是毀滅任何一個生命。任何生命,無論它是邪惡的還是純潔的,渺小的或是偉大的。你打算怎么用你這個特長呢?”
詹妮婭的指頭碰著口袋里的甩棍。她和赤拉濱的視線對上了一會兒,然后她鎮靜地說:“我不會用。”
“出于道德?”
“還有頭腦——核彈在被發射出去以前才是最有用的。”
“你可是個小戰略家了。”赤拉濱說,“可是,詹妮弗,我故事里的人物就不像你這么有頭腦。當一個人的思想完全被死亡支配時,他能犯的錯誤之多會超出你的想象…噢,在所有關于英雄的故事里,有兩種是最經典而富有吸引力的:一種是純潔無畏的勇士,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抗擊兇暴,而靈魂則永垂不朽,這就像地上奔騰的激流在酷日下蒸騰,成為云端上的自由的精靈。而另一種——另一種是關于悲劇性地墜落的故事,當勇士為命運所玩弄,不得不犯下致命的錯誤,那也如同在寒意彌漫的日子里凝云化雨,墜向污濁與苦悶的塵世。現在咱們又回到了云和雨的比喻上來,純潔的英雄與反英雄,這都是最俗套的設計。可是詹妮弗,在我所著迷的這個角色上,云和雨都是水的化身。”
“那么你說的水到底是…”
詹妮婭停住了。她是順著赤拉濱的反應發現了海那邊的動靜。在嘩啦作響的雨幕和洶涌澎湃的浪聲中,他們看見一個人的輪廓慢慢從黑暗里顯現出來。這人是從海上來的,渾身都濕透了,可是表情卻很平靜。當他走入屋檐下時,詹妮婭認出了她白天遇到的那個年輕人。
“啊,我猜你就是去了海上。”赤拉濱靠在椅子上說,“我還想著是否該去找你呢。但是雨太大了,我就從沙灘上回來了。周,認識一下這位小朋友,她叫詹妮弗。詹妮弗,這是周——正像你剛才建議的那樣,他是我的心理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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