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跪倒一片,眼瞅著還有朝外圍擴散的跡象…平心而論,這種感覺有這么一點玄妙,會讓人產生某種虛浮的滿足感,實際上,趙玖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在下跪的旋渦翻出岳臺這個范疇前拔出腿來,然后轉向岳臺側面,緩緩走了下去。
除了少數有職司在身要維護祭祀典禮的官員外,文武百官中的大部分都隨從了過去。
沒辦法,按照不知道誰出的混賬主意,今日不算,往后兩日,文武百官是要陪趙官家一直住在這個岳臺大營里誠心祈禱的,等三日祭祀典禮完全結束,方才能隨官家折返。
不過,好在御營騎軍沒有回來,大營中想必還是比較寬綽的,再加上秋高氣爽,當做出城散心也未嘗不可。
閑話少說,趙官家小心翼翼從一群光頭中穿過,力求保證頭上前后二十四根冕旒的平衡,而光頭們也知機的從兩側蒲團上齊齊轉向,俯首行禮,以保持對這位依然是天下公認的最具權威之人的尊重。
然而,號稱天下至尊的趙玖行到一半,卻忽然在一個熟悉的胖乎乎的光頭身前停了下來,然后根本沒有轉身,便直接脫口而出:“法河…”
“小僧聽旨。”很有彌勒佛姿態的少林寺主持法河立即在地上俯首相對。
“朕這些日子讀書,聽人說有一本佛經,其中有個有意思的說法…好像是喚做《仁王護國經》?”趙玖依舊沒有轉頭去看自己身側的法河,這不是在拿什么架子,而是他這身裝扮著實不方便轉身,實際上,此時他腦袋前后二十四根串子都沒有任何晃動的,若非聲音清晰無語,恐怕其他人還以為是個木偶立在那里呢。“有這本經文嗎?”
“好讓陛下知道,自然是有的。”法河趕緊相對。“此真經全名喚做《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共有四個版本,流傳最廣的乃是唐時不空法師所譯,那不空三藏法師乃是開元三大士之一,天竺獅子國出身…”
“朕知道獅子國在哪里,天竺東南大島嘛。”趙玖打斷對方,繼續肅立詢問。“朕是問你,那仁王經中有個說法,講得是佛祖親自開口了,只要這個國王是個好王,也就是所謂仁王了,那國家有危殆的時候,他就會派出來五個什么大力金剛菩薩,外加五千大神王來護國…對不對?”
聽到這里,趙官家身后文武百官中,不知道多少人心中一起嗤笑,離得最近呂好問呂公相也有些訕訕,因為他家里數代都是信佛的,倒是法河主持周圍這么多其他得道高僧,顯得一點異樣都無,因為雖然他們可以想象接下來這位官家會怎么問,但低著頭有低著頭的好處不是?
當然,其余的和尚可以裝沒見過的鴕鳥,但法河卻是沒法裝的,這位因為趙官家看顧,所以比歷史上提前數年登上少林寺主持寶座的大和尚不敢有絲毫猶豫,直接揚聲而對:“好讓官家知道,雖然原文尚可探討,但無論如何,大意確系如此。”
“那靖康國變時,為什么沒有五個菩薩領著五千大神王出來救世呢?”果然,趙官家張口追問,正是這句話。
法河毫不猶豫,依舊伏在地上相對:“那是因為二圣荒悖,任用六賊,文恬武嬉,民不聊生,不在仁王之列。”
這話說的大膽,卻是唯一一個可做解釋的法門了。
但趙玖意猶未盡,依然追問不停:“那朕呢?朕算不算仁王?還是說這個仁王單指天竺十六國國主,又或者必須得受戒信佛才算?信了道的就不算了?”
許多低頭的和尚都松了一口氣,但有些人卻更加緊張起來,因為結合著這位官家的某些傳聞,接下來的回答,恐怕不是‘若皈依我佛則如何如何’這么簡單能應對的。
“好讓陛下知道。”法河忽然抬起頭來,盯著那位官家不喜不怒的側臉,就在岳臺之側正色揚聲以對。“陛下于危難之時受天承命,登臨大寶,以正討逆,行義敵暴,雖未持三寶、受五戒,卻正是仁王無疑!”
周圍的和尚雖然趴著,卻各自色變…這還怎么圓?!
“那朕為何沒有看見五個菩薩與五千大神王呢?”趙玖理所當然追問。
“陛下,五位菩薩早已經轉世來助陛下了,五千大神王也已經匯聚于陛下龍纛之下。”法河昂然對答不停,依舊沒有半點猶豫。“御營五軍都統,韓、岳、李、張、吳,正是五位大力金剛菩薩轉世!御營二十萬王師,其中五千軍將,正是五千大神王轉世而來…”
趙官家那個位置讓人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從他身前身后二十四根冕旒,二百八十八顆白玉珠子一起晃動來看,應該是失笑無疑…卻不知道是早就料到有此一答,還是如何了。
不過,這不耽誤周圍和尚們帶著一種不知是妒忌還是厭棄的眼光紛紛去看法河,也不耽誤趙官家身后文武百官一起去正色去看這個主持。
不管是存心拍馬還是一時情急,這和尚能這般利索摸準官家的心思,然后還面色不改的把這話說出來,便已經是個人物了,絕不是之前白蛇風波中被人笑話的‘法海師弟’那么簡單。
“陛下!”就在周圍人盯著法河的時候,法河主持卻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繼續抖動下巴肥肉,說出了一番石破天驚的話來。“非止是五位大力金剛菩薩與五千大神王俱在,便是文殊菩薩也已經下凡來了,誓要興宋滅金!”
“文殊菩薩是大智慧,對不對?”趙官家狀若有所思。
“是!”
“那定然是宗忠武了。”趙官家一聲感慨。“你不說,朕居然沒想到…若非是宗忠武持大智慧、大遠見、大毅力在敗局之中收攏軍賊亂民,為國家守住東京城,淮河以南已然無救,這不是佛祖派下來的文殊菩薩還能是誰?還有汪相公,必然是大愿地藏菩薩轉世來助朕的,你們說,汪相公在洛陽,是不是正如地藏菩薩安忍不動?若非是他在洛陽這般安忍不動,堯山那里早就不戰而敗了。”
法河終于有些慌亂了。
話說,四大菩薩在漢傳佛教里面的地位根本就是僅次于佛祖的存在,他為了配合著官家,不顧一切搬出來一個大智慧,本意是要安在這位官家自身上的,誰成想直接變成兩位殉節的相公了,而且還一個變倆。
當然了,殉國的相公畢竟是殉國的,與活菩薩相比當然是更容易讓人接受的,可若是這般,一個極為淺顯的道理是,相公都是菩薩了,那這位官家是個啥?
實際上,莫說是法河了,周圍的和尚們,包括身后的宰執文武們全都有些目瞪口呆。須知道,到了宋代,儒釋道三家在思想層面與文化層面上已經事實上合一了,不說呂好問這種家族幾輩子吃素的存在,隨便一個有學問的儒生,都是對佛門典故信手拈來的…又或者是,佛家早已經滲入到了日常生活與傳統文化之中,他們如何不懂這其中對答的荒悖之處。
但問題在于,問的人是當朝天子,答的人是禪宗祖庭本代主持…這好像有點挺正式的感覺?
真就一個敢問,一個敢答唄。
不過,好在趙官家沒有窮究自己身份的意思,反而繼續感慨:“如此這般算來,宋金交戰,大宋戰死的士卒都能往生極樂了?”
“這是自然!”法河主持懇切做答。
“金軍士卒行不義之師,便會在十八層地獄反復煎熬了?”
“官家所言甚是!”法河主持言之鑿鑿,儼然破罐子破摔了。
趙玖想要重重頷首,卻覺得頭上沉重,便認認真真轉過身來,然后居高臨下,以手指向身前的法河,揚聲向四周宣告:“這位法河主持,將來是要修成羅漢正果的!而大宋朝的佛門,需要一百個法河主持!也需要一百個少林寺!”
說完此話,趙官家到底是轉過身去,緩緩進入岳臺大營了。
而稍傾片刻,卻又有御前班直來與法河主持交代,官家有旨,晚間將在岳臺大營內召見辛苦列陣的諸主持、觀主…請法河主持居首,屆時率眾列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