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論弓仁這一插曲,韋乞力徐又在樞密院外堂等待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終于受到了郭知運的接見。
郭知運倒也不是刻意的冷落蕃客,實在是案頭事務太多。他本就是邊中宿將出身,即便也曾經擔任過軍政統領的方鎮大員,自有下案佐員分勞事務,處理案牘文卷實在非其所長。
也正因此,他歸朝拜相不久之后便離開了政事堂,轉任專司軍事的樞密使。但卻沒想到樞密使所需要處理的案牘工作同樣不少,甚至在這段時期里還超過了政事堂的宰相們。
但既然圣人大事付之,那也只能勉力為之。這段時間以來,郭知運幾乎吃住都待在樞密院中,前夜中秋節的聚會是他來到東都之后為數不多的消遣,便在宴會中巧遇了蕃使韋乞力徐,想到吐蕃上表助戰事宜遲遲未能落實。
專門負責與蕃使接洽的鴻臚寺對樞密院的軍機安排也不甚了解,郭知運這才順口向韋乞力徐提了一句,著員將人請到樞密院來,而自己則一忙就忙到了現在。如果不是下員提醒蕃客還在外堂等候,他險些忘了還有這么一樁事情等待處理。
韋乞力徐步入直堂的時候,郭知運正在榻席中假寐養神,聽到吏員傳告,這才睜開眼并起身離席,緩步上前迎上韋乞力徐,不無歉意的微笑道:“非常時節,署內異常忙碌,有勞韋君久候。”
韋乞力徐欠身致禮,臉上也并沒有什么煩躁氣急的表情,態度仍是溫和有禮且不乏恭敬道:“郭相公總領大國軍務樞機,適逢宣武揚威的壯計時刻,忙碌自是理所當然。蕃客臨時叨擾,客隨主便,豈敢有怨。”
說話間,郭知運將韋乞力徐請入席中,分賓主坐定。
考慮到韋乞力徐在蕃國不失尊崇的身份,而自己又讓對方等候了這么長的時間,郭知運便覺得不該上來便直接討論正事,否則就顯得太過傲慢失禮了。
不過他終究不是本家郭元振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擅長交際的性格,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沒話找話的開口寒暄道:“我與韋君似乎也略有前緣可追,當年青海積魚城…”
他本意只是想那幾句話來墊墊場,然而這話不說還好,韋乞力徐一聽到他這么說,臉色頓時變得尷尬起來,甚至有些坐立不安,席中微微欠身,垂首嘆息道:“慚愧慚愧,當年故事、羞于提及。彼此雖無宿怨,但既分事兩國、食君之祿,難免勢成對立。當年某確居積魚城中,曾遠觀郭相公掌軍雄姿,至今仍深刻難忘。老病庸才,力難御強,今話故事,雖然不敢懷忿,但也羞慚難免…”
聽到韋乞力徐這一番坦誠勢弱的回答,郭知運反倒有些尷尬,他倒沒有借此羞辱對方的意思,順口說出來之后才覺得有些不妥。
于是他又擺手說道:“當年一戰,兩國皆盡甲力,在事者唯盡忠盡力、心跡并無兩種,唯我主上獨得天眷深厚,所以勢分高下。此非人力之內的爭斗,罷功于我主上陣前,韋君等亦可稱雖敗猶榮、無需深刻介懷。”
這話也實在不怎么讓人感到安慰,但見郭知運并沒有借此羞辱的意思,韋乞力徐心里多多少少算是感到舒服一些,不像剛才那么局促尷尬。
這番打開話題的嘗試失敗,郭知運索性也不再更作寒暄,扶案坐定、一臉肅容,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望著韋乞力徐沉聲說道:“今日所以請韋君入署,所緣貴國前表助戰事宜。貴國之甲兵入征,分屬涼州都督統領,可循積石山道入國,十月中即需抵達涼州,匯同隴邊諸軍齊赴磧西。請問韋君,貴國之所遣眾能否遵守軍期不誤?”
見郭知運終于言到正事,韋乞力徐心中又是一嘆,此前聚會上偶遇之后,他便一直在考慮該要如何回應。權衡再三之后,他還是決定不將尚秋桑挑起的事端強攬上身。
因此在面對郭知運的詢問時,他只是歉然一笑,旋即便嘆聲道:“郭相公就案召詢,我也不敢再有所隱瞞。日前具表助戰一事,我實在不知,尚需大唐在事官人將事道我,才知有此一樁別情…”
他見郭知運眉梢一挑、臉露不悅,又加快了語速繼續說道:“事已至此,也不由得我再將國丑繼續隱瞞。國中主上猝然棄世,至今家國大計何所去向尚無定計,此番走使來朝,所為正是懇請上國循情垂護。走使幾員,各不同計。
奉表之副使尚秋桑,恃其王母嫡近親屬,于國中已經是任性妄為、不諳大體,人莫能制。我雖臨危受命,執掌國機,但處境亦如籠中鳥雀、能作決斷者殊少。
若只論助戰誅殺悍胡突厥一事,我亦心懷赤誠,但使大唐事中有需、降敕征辟,雖七十老翁,亦不辭應命、披甲赴遠。但唯發起事端者,至今尚未抵達洛陽,郭相公就此以詢、實在是問道于盲,恐詐言誤事,我亦實在不知該要如何措辭回應…”
蕃使之間的矛盾深刻,郭知運自然深知。但這并不是他份內的事情,所以也就不浪費時間同韋乞力徐就此深談下去。
眼下韋乞力徐這樣的回答,擺明了是打算放鴿子,郭知運心中自然不悅。于是他便板起臉來冷聲道:“當司事務繁忙,事外別者韋君不必多說。據你所言,貴國軍旅是將要失期?我以此錄入軍機,韋君你有無異議?”
韋乞力徐聽到這話,自是滿心的苦澀,他當然不想得罪郭知運這位唐國軍方大員,但若真應承下這件事來,后續還會有無窮的麻煩找上他。
兩千軍眾的確不多,甚至不需要經過邏娑城王城商討,單單他們韋氏私兵就遠不止此。可問題是,他韋氏私兵又以什么樣的名義去助戰大唐?國中權貴們又允不允許他出兵?
尚秋桑逗留長安,卻繞過他遞表給洛陽朝廷,擺明了就是要坑害他,讓他夾在兩頭受氣并與大唐交惡。這件事他應或不應,其實都各有麻煩。只不過相對而言,推脫帶來的麻煩更小,而且可以當面補救。
“軍情如火,不敢欺詐郭相公。眼下我國的確于此全無籌備,但這只是一二奸員欲構陷不義,絕非我國上下有意觸怒大唐。上國若據此降責,我亦不敢狡辯,唯惶恐歸國領受懲罰!”
韋乞力徐點頭確定答道,同時還不忘點明他是蕃國臣子,不當由大唐施加懲罰。
郭知運聞言后便冷漠的點點頭,抬手拿筆在文卷上略作勾勒,然后便抬算召來吏員將韋乞力徐送出。
韋乞力徐當然不肯就此離去,他自席中站起身來,在郭知運座前長揖說道:“雖然知郭相公事務繁忙,但如此可作面陳機會實在珍貴,懇請相公能容我短時,別事告知。”
郭知運聞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屈指敲了敲案,示意韋乞力徐有話快說。
“軍機相欺之尚秋桑,本國之大奸,憾我無力除之。其之所以逗留長安不行,尚有別樣隱情。舊我國頗有民事逗留長安,使者入京之際,已有故舊入舍告其大唐公私情勢。其人因此得知上國不乏顯貴意欲結親通好,所以留頓長安,希望能夠網結此中情勢以為聲援…”
被尚秋桑在背后捅了刀子,韋乞力徐當然也不會客氣,賣起隊友來也是又狠又絕。兩國官方雖然殊少交流,但私下里的聲訊溝通卻絕對不少,凡蕃國豪貴勢力幾乎在大唐都布置有耳目探子。
尚秋桑能夠探知到的事情,韋乞力徐當然也能知道,甚至他在尚秋桑身邊都安排有自己的親信耳目,知道尚秋桑逗留長安的真實意圖。
和親對沒廬氏來說是利益最大的一個方案,尚秋桑所以希望能夠搭上那位想要同吐蕃和親的唐國宗王。但韋乞力徐對大唐國情了解要更深刻,自知這件事在大唐而言是一件絕對犯忌的事情。
所以這會兒他便也無所隱瞞的將尚秋桑的意圖和舉動直接在郭知運這位朝廷大員面前捅出來,大唐若真追求起來,他無非因為軍機欺詐一事被遣送歸國,可尚秋桑只怕連離開長安都難!
當然這還不是他唯一目的,趁著郭知運還未開口回應之際,他便又連忙說道:“兩國情勢各有牽扯,其實上國實在不需要我國奸臣遞進邪言。舊西康之所割贈,乃先贊普在世之日便已即定之事。
東域尺尊公主為上國宗家添丁,我等孫波故眾亦俱與有榮焉。入朝之前,我等孫波人家已有聚議,希望上國君上能夠憫顧我等西康下民,賜予此方黎民麟血名種建制宣教。西康之地雖頗荒蠻,但此方敬君奉法者實在不乏,但使上國有命,一萬僧兵勁旅頃刻畢集,絕不有誤上國征期!”
韋乞力徐在蕃國政壇向來以長袖善舞著稱,噶爾家當權時能夠虛與委蛇、贊普年壯后便成了斗倒權臣的急先鋒,出賣隊友、出賣故主同樣也是干凈利落。
尚秋桑向大唐示好,還只表示可以出兵兩千。但韋乞力徐則直接表態,只要大唐肯幫助他們這些孫波舊族從吐蕃當中自立出來,可以直接出兵一萬助戰大唐。
所謂的一萬僧兵,當然不會是此前大唐在西康當地扶植起來的那些牧民武裝組織,而是包括韋氏在內的這些豪族私家部曲。
眼下的吐蕃政壇四分五裂、各自為政,他們這些孫波舊族早年追從松贊干布壯大不少,現在想干凈的剝離出來,其余諸方勢力未必會肯,一定會讓他們把許多即得的利益給吐出來。
有了大唐的支持后則不然,他們自可以有恃無恐。而且借由這一次助戰的名義拉起一支武裝勢力,又可以在未來的西康同近年崛起的那些勢力分庭抗禮,不至于任人魚肉。
郭知運在聽完韋乞力徐的進言后,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道:“事涉深遠,非軍司可決。請韋君暫歸四方館安頓,暇時我自據聞以奏。”
韋乞力徐聽到這話,便也只能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