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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 天與神器,斯世永享

熊貓書庫    冠冕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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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時分,籠罩在長安城上方的夜色仍然極為濃厚,然而大明宮內外已經是非常熱鬧,諸宮苑殿堂之間華燈火樹、絢爛至極,各種各樣的燈火光輝將此間夜色掃除一空,來來往往的宮人宦者們也都忙碌得熱火朝天,在內監宮官們的呼喊之下進行著各種事情的籌備。

  這一次皇帝登基大典的舉行,不僅僅是李唐社稷的存續有繼,也是大明宮建成起來所舉行的第一次皇帝登基大典。當中牽涉到許多細節的調整,因此內外官人們也都緊張無比,務求典禮進行能夠盡善盡美。

  為了確保這一目標,朝廷挑選出了王紹宗、朱敬則、唐紹等熟知禮儀掌故的十幾名朝臣擔任禮官,而宮中內侍省也有老太監楊沖等多名曾經親身參與幾次皇帝登基禮事的內官參與備問,諸內外官員統歸宰相、禮部尚書歐陽通所領掌,統籌禮儀諸事。

  從前日圣駕返回長安開始,相關典禮便如火如荼的籌備起來。之所以二事不能同時進行,也是因為朝廷預算實在有限,許多登基大典所用的文物張設之類,都要等到祀祖完成才能運回長安。

  諸如皇帝行駕駐蹕所需要用到的大次帳幕,單單為了打制這一份禮器,成本便需要萬數緡之多,這還僅僅只是物料的投入,若再加上人工、精技等因素,價值就更加的無從估量。

  包括之所以將典禮舉行的場所選在東內大明宮而非西內太極宮,也是出于成本方面的考量。自高宗時期開始,大明宮便成為皇家主要居住辦公的場所,盡管之后十幾年間朝廷中樞一直留在東都洛陽,但大明宮也仍不失修葺。

  至于西內太極宮,則就荒廢的有些嚴重。盡管行臺創設之后也曾在太極宮辦公數年,但主要使用的還是外朝皇城,至于內宮諸殿堂,為了避嫌兼節省財政開支,行臺也一直沒有進行過翻修。如今再想重新打理起來,費時費力且不說,朝廷也根本沒有這方面的預算,只能留待日后府庫充盈再作修葺。

  盡管預算有些緊張,但該有的規格卻不能縮減,這也極為考驗司禮官員們的執行能力。除了文物方面與此前祭祀祖陵兩器并用之外,也將府庫中的存貨利用到極致。

  武周舊年,大禮頻作,也因此制造了大量的文物禮器。這些器物俱材質不俗、工藝精美,但因為用途太過狹小,往往只使用了一兩次便被封存起來,實在有些可惜。所以趁著朝廷回遷這一次機會,其中許多舊物也被一并運回了長安,改頭換面,繼續為新朝所用。

  凡盛大典禮,相關文物禮器的制作在開支當中占了極大的比例,朝廷在這方面沒有大作揮霍,也使得預算變得更加從容。

  從入夜時分開始,歐陽通等禮儀使便游走于宮苑之間,一遍又一遍的檢查流程,以確保萬無一失。華夏千年傳承不斷,禮儀作為歷朝所重,已經是一門深奧至極的學問,大凡能稱得上有所造詣者,也絕不會是什么小年輕,因此入選禮官者也少有什么年輕人。

  一群老先生忙碌得滿頭大汗,卻仍健步如飛。歐陽通手捧禮章,具體到每一盞華燈明滅、每一名甲士站位都要嚴查調整、確認無疑才肯罷休。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了子夜,聽到時鐘響起,歐陽通恰行至宣政殿左,連忙詢問隨員:“諸告命使到位沒有?”

  隨員經過簡單確認,然后才匯報道:“特進王相公、光祿大夫魏相公、宗正卿李相公,俱已抵達光宅車坊。”

  “速去驗看諸使從員儀仗,確認無誤著使員入宮請命!”

  歐陽通聞言后視線一轉,抬手指了指禮官中尚算年輕的馬懷素,著其跑步前進出宮就坊檢查,然后又指了指中官楊沖說道:“速往內苑稟告圣人,半個時辰后使員入宮請命,請圣人就殿啟御!”

  楊沖聞言后亦不敢怠慢,手持禮冊便匆匆向圣人寢居蓬萊殿而去。

  這老太監如今年紀也已經不小,新任中官榮寵至極的四品內侍,又加借紫殊榮,身著一身簇新紫袍,松皮老臉上紅光滿面,行走起來仍是大步流星,以至于身后隨員都要趨行跟上,很快便穿越諸宮苑廊巷,抵達蓬萊殿外。

  因為要保障圣人起居休息,蓬萊殿內外倒沒有張燈結彩的喧嘩,但在宮墻陰影之下,仍有諸多甲員持戈默立如松。

  楊沖入殿前止步,向內拱手呼喊道:“請問殿前宿衛將官,圣躬寢未?典禮畢備,使臣請命,敬請內稟!”

  楊沖話音剛落,殿內便響起樂高略顯尖利的宣告聲:“圣人著楊內侍入見!”

  聽到這話后,楊沖便拾階而上,及入殿內,內外燈火瞬間點燃,驅散了此處宮苑間的昏暗,圣人身著一襲赭黃團錦袍,赫然已經端坐在席。

  “稟圣人,諸使請命在即,恭請圣人移居大次,宣制告命。”

  大明宮有三大殿,從南到北分別是含元殿、宣政殿與紫宸殿,分別代表著外朝、中朝與內朝,所代表的規格與意義也是從高到低,以此三大正殿組成了大明宮的基本格局。

  李潼雖然已經在乾陵宣告繼位,但距離正式的登基終究還差了一點,在登基之前不宜在正殿宣布政令。哪怕在洛陽監國時期,除了他奶奶參與的朝會可以開啟明堂,其余大多數時間也都是在東西朝堂與諸別殿接見大臣并宣布命令。

  所以眼下在三大殿中,他也仍然還沒有進入三大殿的資格,登基大典完成之前只能先往御幄大次暫時駐足。

  見楊沖老邁的臉龐隱有潮紅、且一片汗津津的,李潼也并不急于移駕,示意內官奉來熱飲讓楊沖稍作休息并微笑頷首道:“今日禮繁命頻,真是有勞內侍內外奔走了。”

  “圣人麟趾履極,老奴幸能生見景從,身被殊恩、榮寵無限…”

  楊沖聞此體恤之言,更是熱淚盈眶,兩手顫顫巍巍接過熱飲一飲而盡,神態間更是滿滿的感激。

  望著楊沖略有失態的樣子,李潼也是頗生感慨,忍不住追緬往昔嘆息道:“往年相見東都內教坊,沒想到緣路暢沿至今。內侍畢生志力獻于宗家,于我微時更多有襄助,此義誠是深刻。待大禮行畢,我當于近坊開辟大宅,供老翁頤養于室、立家延嗣。”

  楊沖聽到這一番話更是涕零不已,哭拜于席,李潼則又笑著安慰一番。

  他對楊沖作此優待,一方面也的確是因為這個老太監對他的確幫助不小,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投靠過來,早年神都政變中又助力極大,的確是值得關照報答。另一方面則就是在內官格局中,楊沖的功績已經賞無可賞,除非突破內官的限制。

  事實上李潼現在給予楊沖的禮遇就已經超過了內官的規格,大唐立國以來,內官太監們便沒有官居四品者。雖然內侍高官官名義上的官秩屬于從四品,但通常省中不置內侍,只以從五品的內常侍通判省務,以此來壓制太監們的權力。

  現在李潼任命楊沖擔任四品內侍,已經是前朝太監所未有之殊榮,特賞紫袍更是國朝至今惟一一個服紫的太監。

  從楊沖對他的貢獻而言,當然是值得這一份殊榮,但這無疑也是對舊有制度的破壞。如今的李潼當然不需要刻意扶植宦官勢力來對抗外朝,同樣也不希望內侍省大權集于一人之手,放楊沖出宮是必然的。除其宮奴之籍,準其養子嗣爵蒙蔭,一如外臣待遇。

  從楊沖的角度而言,這樣的待遇無疑也是夢寐以求的。無論身體有沒有殘疾,誰又沒有一個封妻蔭子的追求。留在宮中或能更見榮寵,但這一身虛榮隨其老邁身死也不過泡影一場,百年之后仍是一個亡種絕戶的不肖子孫。

  兩人簡短交流片刻,擔任殿中少監的薛崇訓便入殿稟告御幄大次已經張設完畢,圣人可以隨時轉駕其中。接著內衛中郎將田少安入殿告是宿衛并儀仗人員也都已經就位,可以隨時拱從圣駕出入宮苑內外。

  這當中還有一件事值得一說,那就是如今大明宮參與宿衛的人員構成。

  隨著天下軍府逐漸的崩潰,南衙諸衛多數早已經是形同虛設。特別是上半年的連番動亂,更對兩衙諸衛傷害至深,南衙已無宿衛之眾,而北衙也都大半離散。

  此前的洛陽靖國時期,都畿的城防與宿衛主要便由行臺西軍擔當。為了確保對軍隊的控制力,李潼也并沒有將西軍將士們再按照兩衙舊有結構進行分配,而是簡單的劃分為靖國六營。

  不過隨著朝廷轉回長安,這種簡單的劃分當然不能滿足復雜的宿衛與儀仗等諸用。所以在離開洛陽的前夕,諸伴駕拱從隊伍又進行了一番改制。

  靖國六軍直接確立為殿前六營,分別由內衛六中郎將監押宿衛。至于原本南衙的軍事結構,則確立為京營指揮司,外軍番上以及原十六衛親勛翊三府將士皆置于京營,由十二衛大將軍三番輪流擔任京營指揮使。

  至于不擔任京營指揮使的四衛大將軍,則分別是左右千牛衛與左右金吾衛。左右千牛衛仍押左右廂備身、親事,為武官供奉之班。左右金吾衛則仍領街使、街徒,負責全城警戒、緝捕事宜。

  這樣的安排,意味著南衙軍事體系完全退出了宿衛職能,唯一保留下來的千牛衛也只擔當儀仗之用。外朝特別是政事堂,對軍事方面的干涉被極大的壓縮。

  唐前期,南北衙軍事之爭一直是京畿軍權的斗爭焦點。隋唐政權源于一系,彼此之間制度結構上的繼承關系可謂深刻,所以在大唐創業最初,南衙便擁有著極大的權力。從高祖李淵開始,便在有意識的加強北門的軍事職能。

  一直到了高宗、武后時期,左右羽林軍與千騎的先后創設,使得北門力量激增,兩衙之間在職能上的沖突與矛盾變得更加明顯且尖銳。

  上半年發生的連場事變,更可以說是兩衙矛盾爆發的一個集中體現,南衙將士南下潛迎廬陵王,北衙軍眾更是劫君而走。

  就算是沒有這一次事變的爆發,大唐本身的宿衛體系也是不夠合理的。開元天寶承平年久,邊軍越發的壯大,而中央宿衛軍隊則就是長足的退步。

  府兵制徹底崩潰,原本應該由南衙統合的軍事力量被諸方鎮節度使截留于地方,同時北衙因為親從性質,雖然在宿衛體系中逐漸占據了上風,但又被宦官群體所把持。

  所以到了安史之亂后的中晚唐時期,地方上藩鎮林立,中央則就是政變成風、權宦頻出,皇帝在這當中幾乎淪為權力斗爭的玩物。

  這樣一個結果,其實在制度上的演變本就有跡可循。政事堂軍政統管,權力本就極強。初唐幾位皇帝還僅僅只是針對具體的軍事編制進行制衡,但是到了開元時期,政事堂職權被更加細分,列五房于政事堂后,其中就有樞機房。

  樞機房就是負責掌管皇帝對宰相直接下達的制敕命令,這也是對宰相權力的一種分割與監察。但是到了唐代宗時期,為了能夠更加強力的掌控外朝人事,皇帝開始任命樞密使專門負責樞機房的事務,這就是從制度上給太監開辟了一個干政的途徑。

  從此以后,太監內掌北門,外掌樞機,朝廷軍政權力盡在掌握。這等于是幾代帝王努力不懈的與宰相斗爭,最后全都便宜了宦官。雖然太監名為家奴,但掌握了這么大的權力,能安分得了那才見了鬼!

  到了五代與北宋時期,樞密院作為一個專門的軍事組織結構,地位與職能才開始逐步確立。樞密院也從中晚唐時期的宦官弄權場所,正式成為了朝廷管理內外軍務的常設機構,算是在制度上實現了軍政分割。

  如今李潼以殿前六營總掌宿衛,以京營節制南衙諸衛事宜,算是給初唐以來的南北衙軍事紛爭初步畫上了一個句號。但這是建立在他個人強大的權力與威望,以及適逢一個破而后立的非常時期。

  畢竟無論是殿前六營還是京營,他們的成分無一例外都以原行臺西軍為主體。李潼個人的威望在西軍中是無與倫比的,無論他做出怎樣的調整,外朝也很難做出有效的干涉。

  但是想要讓這個臨時性的安排轉化為一種能夠長期運行的秩序,仍然需要制度建設上的配合。比如內外諸營如何招募、輪換,諸營將官如何選拔、升降與監察,如果再由政事堂負責,那也只是一番瞎折騰。

  所以樞密院的建立也就勢在必行,唯有建立起這樣一個承上啟下的機構,才能鞏固住已經從外朝政事堂中分割出的權柄。

  其實有關這一點,李潼也已經埋下了一個暗線。政事堂本有編撰《時政記》的傳統,以備詳政令得失與修史參考。原本這一編撰工作是由政事堂本司負責,不過早在洛陽時,李潼便以中書舍人兼集英館直學士編修《時政記》,將這一職能分割出來。

  同時,西京本有鷹苑、豹坊用以培訓武官,未來隨著時局穩定,可以將兩署并為一處監管,建立起一個系統性的武選制度。

  幾項職能合并起來,已經具備了一個樞密使的雛形。之后再將西京軍器監、內外閑廄及牧監等諸事收入其中,就有了創辦樞密院、從而實現軍政分離的需求與基礎。

  唐代節度使的壯大,既有具體人事上的任使昏庸,中央在制度上的缺陷也不容忽視。

  皇帝為了繞開政事堂的制衡,直接派遣使員就州縣行使各種權力,各種各樣的使職關乎軍政錢糧,雖然在某一階段的確保證了皇帝個人權威的樹立與執行。

  但從長遠來看,這就讓大量的權力下沉地方,諸使職并于一身,使得這些臨時差遣的使職有了畸形發展的空間,逐漸的尾大不掉。

  如果樞密院能夠建立起來,中央能夠不失監管地方上這些職能的權力,同樣的又能讓事權并不集中于宰相,這樣的分權與監管無疑是一種制度的進步。

  當然這些都是長遠的大計,眼下各種構想還都只存在于李潼自己心中。至于現在,自然還是正式的當家做主、登基正位最重要。

  在內衛眾將士們持殳拱從下,李潼離開了寢居蓬萊殿,很快就策馬來到了架設在內朝紫宸殿前廣場上的御幄大次所在。

  此時紫宸殿前,兩列各有千名勝甲將士持戈宿衛,場面看起來自是肅穆有加,但將士們各著虎皮帽、額前一道緋紅抹額,在各種華光流彩的燈光照耀下,又顯得不失俏皮可愛。

  除了兩千多名殿前宿衛將士之外,紫宸門內此時也有諸多朝臣早已肅立在此,太常卿總司黃鐘雅樂、光祿卿總司宣謁導引。

  御幄大次亦宏大至極,雖然只是一架帳幕,但高度卻幾乎齊平于后方的紫宸殿。李潼至此下馬,沿著鋪設的錦氈一路行至帳中坐定,內侍楊沖便站在帳幕前大聲宣令道:“圣人行入大次,諸告命使入宮請命!”

  時間又過去了小半刻鐘,內朝紫宸門緩緩開啟,早已經在宮門外等候的王及善、魏元忠以及李思訓便在禮官導引下行入大次,各作大禮見拜。

  “告命使入幄,符寶郎獻皇帝八寶、符節!”

  隨著中官再作宣達,中書舍人李嶠、侍御史王求禮以及符寶郎陸景初、裴光庭等趨行登殿。

  “今我大唐皇帝承天應命、登基稱制,宜以告天,特進王及善請命御前、趨告圜丘!光祿大夫魏元忠請命御前、趨告方丘!宗正卿李思訓請命御前、趨告太廟!受命即行,不得頓誤!”

  圜丘便是天壇,方丘則是地壇,加上太廟,這就意味著要將皇帝登基的消息向天地祖宗傳達。御幄大次內,李嶠伏案書寫祝文完畢之后,王求禮檢驗無疑,然后呈送御案,符寶郎所奉傳國玉璽便遞入李潼手中。

  李潼手持玉璽莊重用印,禮官在一側眼見三道祝文皆用印完畢,然后便大喊道:“請命訖,使速行,鳴宮懸!”

  禮官喊完之后,大次后方的紫宸殿中頓時響起了莊嚴肅穆的宮懸樂聲。而大帳中三名受使的大臣各自接過祝文后,也都不再繁禮告辭,而是兩手捧文趨行而出。

  看著三人屁股著火一樣的姿態,李潼不免忍俊不禁,特別將視線落在王及善身上。其實最初選擇告命使的時候,王及善并不在選中,實在這位老先生年紀實在是太大了,在東都洛陽的時候,李潼甚至都不敢隨便召其入宮論事,就是擔心王及善一口氣續不上、直接挺了。

  然而朝廷在商議有關人選的時候,王及善卻陡然回春,不只頻參朝議,甚至還能騎馬、能大跳,一副枯木逢春的架勢,以往的老態龍鐘一去不復。

  眼見到這位老先生如此有發揮余熱的精神,李潼才最終確定下來讓王及善告命圜丘。實在是他在東都洛陽的時候殺得有點多,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刻薄寡恩的形象給人,能夠讓這樣資歷深厚的老臣露露臉、參與大禮,總也能挽回一點印象分。

  當然,除了王及善之外,他們這一路告命圜丘的使者,朝廷也安排了漢王李光順最為一個備選。假如王及善半途中氣力不支,直接麻袋裹起,由李光順代替他前往圜丘。

  不過實際證明這安排有點多余,王及善手捧祝文、一路飛奔到了大明宮丹鳳門外都不見氣喘,之后便翻身上馬,在眾隨員們簇擁下直往城外圜丘而行。

  那出入利索、動靜矯捷的姿態,看得早已經等候在丹鳳門外、準備入宮參禮的朝臣們都一愣一愣的,這特么活脫脫一個馬賊,實在跟他們印象中王及善那說話都困難的老邁形象不符啊!

  諸告命使離宮之后,兩側小宮門開啟,丹鳳門外諸供奉官們開始入宮,匯集于外朝大殿含元殿前,等待皇帝至此。

  與此同時,內朝御幄大次內李潼也沒有閑著,隨著禮官宣令呈獻袞冕,他便開始在大帳中換起了衣服。皇帝袞冕復雜異常,哪怕有數名中官幫忙穿戴,仍然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穿戴完畢。

  袞冕服畢,李潼只覺得身上比鋪了幾套甲胄還要沉重,密不透風,舉手抬足都變得有些困難,冕上旒珠本就垂遮視線,在燈光照耀下那白旒珠又熠熠生輝,通眼所見更加白晃晃一片,索性呆坐著一動不動。

  樂高這個小家伙兒今天也是興奮異常,雖然因為年紀不大而沒有安排什么具體的事務,但這會兒眼見正禮還未開始,便也見縫插針的湊上來一臉諂笑道:“圣人本就雄姿懾人,今袞冕在身,更是英俊端莊,天人一般!”

  光線交錯下,李潼視野中已經見不到樂高身影,只是循聲稍作轉頭,抬手指了指聲音傳來的方向,但這一動之下,周身環珮金飾便叮當作響,只能又收回手端坐起來。

  好在這樣難熬的光景也沒有持續太久,隨著四面城門鼓聲雷動,宣告著諸告命使已經完成任務,上告天地祖宗。

  “請陛下登輦入朝!”

  歐陽通略顯老邁的聲音響起時,聽在李潼耳中如聞天籟。接著便有禮官入前將他攙扶起來,而他則手扶佩劍,緩緩地走出了大次。

  眼見皇帝行出,兩側鐘鼓齊鳴,諸太常寺樂舞眾人也各自起舞,諸羽葆傘幢等俱隊列齊出,場面一時間煊赫熱烈至極。

  當然這一系列的場面,李潼是無緣得見,他只是在侍臣攙扶下動作緩慢的登上了大輦,耳中聽著鐘鼓的變奏聲緩緩向前而行。

  此時,外朝眾臣早已經抵達含元殿前龍尾道兩側,在左是諸王公勛貴,在右則是自兩高官官以降諸供奉官們。彼此身份或有重合,則從左而不從右。

  隨駕而行的鐘鼓聲一路由遠及近,隨著圣人大輦出現在含元殿東側宮道上,群臣俱迎輦而拜并高聲喊道:“臣等恭迎陛下,吾皇萬歲!”

  賀言萬歲起于何時已不可追,但具體確定在君王出入禮儀中,在長壽年間有了比較正式的規定,當然也只限于一些比較熱烈的場合。至于平時常朝禮見之類,仍然不需要如此露骨熱烈的表達。

  圣駕于含元殿前稍作停留,在禮官的唱和之下,在場群臣各奉賀表。群臣賀表收集完畢之后,禮儀使歐陽通再捧正式的登基誥文,與新任中書侍郎姚元崇、門下侍中李元素并行入前,叩請皇帝用璽。

  誥文用璽之后,李元素便手捧誥文闊行于前,諸王公并供奉官們隨輦景行于后,一路直向丹鳳門而去。

  丹鳳門內大輦短留片刻,李元素先登城樓向城門外群臣宣讀皇帝登基誥文。誥文宣讀完畢之后,群臣再拜恭請皇帝登城接受禮拜。

  此時東方天際已經魚白破曉,在晨曦光輝的照耀下,李潼緩緩登上了丹鳳門城樓,在侍者前后引領下端坐于早已經布置完畢的御座。眼下仍然不需要他開口表態,只是端坐不動,自有禮官繼續宣讀祝文以禱告天地。

  此時丹鳳門內外,聚眾足有數萬,俱翹首以望盛禮,除了祝文禱告聲之外,余者雜聲悉數不聞。這一通祝文宣讀,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天色也從朝陽初升逐漸日上三竿。

  隨著光線逐漸充足,李潼的視野也逐漸變得開闊起來,丹鳳門前班列參禮的群臣、道路兩側掌旗警戒的軍眾,以及長安百坊畫面,全都在他視野中徐徐排開,延伸向更加遙遠的山河、更加壯闊的疆土,似乎無邊無界,然而自今日始,皇命所行、無遠弗屆!

  “禮訖!群臣赴朝,參拜新君!”

  隨著禮官更加嘹亮的呼喊聲,丹鳳門前典禮告一段落。鐘鼓樂聲再次響起,李潼也從丹鳳門城樓行下重新登輦,群臣則魚貫行入,在御道兩側肅穆而行。

  大輦重新返回了含元殿前的龍尾道,李潼自此落輦,開始緩步登上長長的階梯,兩側御道便有賀聲雷動。

  此時,原本布置在紫宸殿的宮懸文物也已經被轉移到了含元殿當中,當皇帝身影出現在大殿門前時,鐘鼓頓止,兩班朝臣趨行登殿各自站定,禮官呼喊“再拜”,于是除了各充禮位的官員之外,群臣悉數行再拜大禮。

  隨著更加莊重的宮懸樂聲響起,李潼才再拜登殿,直至含元殿正中,宮懸樂聲停止。原本告命天地祖宗的三名使臣也已經返回殿中,入前齊聲喊道:“天人有感,膺命持符,請陛下登此寶位,以應神明,以啟黎元!”

  隨著臣員再請,李潼終于舉步上前,正式坐上了這大唐皇位。隨其落座,宮懸樂聲再次響起,自二王后國賓以降、六夷蕃君酋長各為翼從,齊齊登殿祝賀新君登基。

  接下來這一通參拜新君的禮節雖然冗長枯燥,但李潼坐在黃位上卻是心情激動得很,來到這個世界數年之久,從最初一個朝不保夕的宗家閑流,一步一步成長為一個大權獨攬的人間至尊,當中有苦累、有挫折、有傷情、有恣意,但殿中那一聲聲叩拜祝賀,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著他、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一個新的更加輝煌的起點已經就在他的腳下!

  終于,在長達一個多時辰的唱名參拜之后,群臣俱已入殿且各入班列,而李潼也終于等到了能夠讓他發言的機會。

  他手持大圭自席中立起,俯瞰殿中內外華夷文武群臣,開口笑道:“天地盈虛,皇王興替,消息有度,遷革有期。我大唐功于華夏、造于黎民,天與神器,斯世永享!昔者靖難扶鼎,今則共參嘉禮,朕代天行運,光啟邦家,戰戰臨事,幸而卿等亦精誠效忠、襄成不違,靖國之愿、至此已成!時位賜給,珍饈并享,此亦大義所趨!移駕麟德殿,燕饗諸卿,賀此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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