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三國中,新羅絕對是一個逆襲的典范,原本于三國當中勢力最為弱小,但是因為緊抱大唐的大腿,反而成為半島上笑到最后的惟一一個政權。
當然,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從不純粹,特別在涉及到各自利益方面,全都是滿滿的算計。當百濟與高句麗先后滅亡之后,圍繞著戰后的利益分配問題,新羅與大唐又展開了長達數年的戰爭。
新羅整體實力雖然不高,但卻用煽動百濟與高句麗遺民對抗大唐的手段,再加上當時吐蕃與大唐的矛盾爆發,西線戰事不夠理想,使得大唐不能像此前攻滅高句麗那樣大軍盡出的解決半島騷亂問題。
戰爭斷斷續續的持續數年之后,雙方各自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最終才結束了這一場戰爭。大唐默認新羅占有大同江以南的半島地區,而新羅也重新回到大唐在東北的羈縻秩序中來,恢復對大唐的朝貢與入質,不再試圖染指原高句麗地區。
以隋唐兩國國力強征高句麗等東北勢力,結果卻在一定程度上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樣的后續當然談不上熱血壯闊。但大唐作為當世第一強大帝國,其龐大的疆域與體量決定了其邊患與外交形勢的復雜,有的時候就不得不考慮戰爭成本的因素,選擇成本更小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李潼心里對新羅自然是不怎么感冒,但剛剛發生的契丹叛亂、營州陷落包括靺鞨人東逃等一系列事件,又讓他不得不重視與新羅的邦交問題。
河北方面的戰事雖然有了重大的突破,但針對契丹余部的圍剿仍在繼續進行著,而且想要讓東北重新恢復秩序,勢必是一個頗為漫長的過程。在這樣的情況下,新羅的態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就決定著事情的發展進程。
所以盡管心里有些不爽,他還是特意接見了一下來自新羅的使者,借此探聽一下新羅人在東北問題上的態度,從而再考慮在東北問題上需不需要作出調整。
新羅此次派遣的使團規模不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兩百多人。這么多人身份高低各不相同,李潼當然不可能盡數接見,著令光祿寺通曉新羅國情的官員挑選一番,最終接見了三人,分別是一名王子、一名大將以及一名學士。
新羅王子是這一次入使使團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只有十歲出頭的年紀,名字則就很有意思,叫作金隆基。大將名為金朝隱,學士則名為薛聰。
李潼對新羅國情局勢了解不多,為了在接見使者的時候進行有效溝通,所以也專程召見了幾個通曉此情的朝臣詢問,這一召見才發現原來在朝中還存在著不少的新羅人。
這其中有一個太常博士名為張大年,就是早年新羅與大唐關系尚好的時候派遣留唐的學生,自此之后便留居大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當這張大年被引入側殿相見時,李潼看到其人已是須發灰白,形容舉止與唐人全無異常,若非有司報告其人身份,就憑這么打量還真察覺不出這是一個外蕃之人。
“博士長留遠鄉,對故土可有思念?”
打量了這張大年一番后,李潼便示意其人入座并笑語問道。
張大年聽到這問話,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語調半有自嘲道:“鳥飛返鄉、狐死首丘,生于斯土,能無懷念?唯臣舊年入國并非官遣,貿然返回恐土人加害。況我大唐博大雄闊,不以臣為卑遠而見棄,三十年間文章深沐、飲食賜養,若非有司提問,臣都已經忘卻故身…”
無論這張大年真情還是假意,聽到其人這么說,李潼還是頗感欣慰的,同時又忍不住問道:“博士并非官遣,又是因何入國?”
念及舊事,張大年又是一臉感慨道:“昔者太宗文皇帝與大帝恩威垂治,覆及華夷,憾我海東小邦敝情深在,唯骨品為尊,寒庶小民難享華國天恩所賜。入國宿衛進學者皆上品子弟,褐麻者則求進無門…”
聽到張大年一番講述,李潼才對新羅的政權國情有所了解。其國所奉行骨品制度,類似于世卿世祿,但規定卻更加嚴格。像是王族的圣骨、大小貴族則分為真骨、六頭品、五頭品等等,不同等級互不通婚,社會地位也有著天淵之別,倒更像是后世的種姓制度。
大唐作為區域中第一強大的帝國,新羅與大唐之間的人事交流也盡被上層權貴所把持。這個張大年在新羅屬于三頭品的平民,按說是沒有資格入唐求學的。只不過新羅篤信佛法,對于僧徒入唐的限制要輕微一些,張大年就是鉆了這個空子,剃度出家然后跟隨商隊私自入唐。
其人滯留大唐而不歸國,除了留戀大唐的繁華之外,也是因為歸國之后將要面對嚴厲的審察。在唐國他還能擔任一個太常博士的官職,可若是歸國可能轉眼就要淪為階下囚,乃至于性命不保。因為他這種私自入唐的行為,就意味著平民階層對骨品制度的挑釁。
聽到這張大年的講述,李潼倒是想起一樁后世有關新羅的人事記憶,那就是中晚唐時期著名的新羅人張保皋。這個張保皋可以說是東北亞海上貿易的重要人物之一,算是新羅人當中為數不多的平民英雄,結果就因為觸犯到舊貴族的利益而被其國王派人暗殺。
出于對這骨品制度的好奇,李潼又多問了幾句,然后才知道原來早在他奶奶登基稱帝之前,新羅人當中就接連出現了兩個女王。
這當然不是因為新羅人是一個女權社會,而是因為在骨品制度之下,圣骨傳承的家族已經沒有男丁繼位了,畢竟圣骨家族只有這么多,又不與外部進行通婚,多代近親繁殖下來,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新羅這兩次女王當國,還是骨品制度跨越性別的結果。
但就算有這兩個女王續了一波命,新羅的圣骨家族還是在幾十年前絕了后,如今新羅王世襲則轉為真骨家族,即就是曾經在貞觀年間出使大唐的金春秋一系。
金春秋這個新羅太宗,李潼還是有所耳聞的。其人可以說是半島上一個劃時代人物,正是在其人積極奔走聯絡之下,新羅才能跟在大唐軍隊后面,完成了對三韓的初步統一。
不過隨著后世極端民族主義的興起,金春秋的評價卻是褒貶不一,被認為是媚唐事大、引外敵而殺兄弟的賣國賊。盡管在半島統一前,三國之間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而且罵是罵,這種媚上事大的外交作風卻是流傳后世且被發揚光大。
張大年在朝雖然不是什么高官,但對這位監國殿下的行事作風也有著深刻的了解,明白之所以受到召見,當然不是只為了詢問習俗那么簡單,所以在入見之前也是做了一番充足的準備。
這會兒有了一個表現的機會,張大年便開口說道:“方今東北邊情,除我唐家州府之外,新羅已成獨大之勢。春秋公在世時,事上尚能不失恭謹,然文武王以來卻因貪謀短利而忘懷大恩,屢有悖逆事跡,此亦我等在國三韓苗裔所不齒之行徑!幸而暴者難足長守,其人棄國之后,國中旋即生亂…”
金春秋雖然積極聯絡大唐進攻百濟與高句麗,但最終完成這一事業的還是他的兒子金法敏。
金法敏也曾在唐入質宿衛多年,繼承王位后奉行其父策略,繼續作為大唐藩屬為東北戰事積極奔走,但隨著高句麗被滅亡,其人的貪欲便爆發出來,擅自攻取百濟故地,從而引發了長達七年的唐羅戰爭。
在這戰爭的過程中,大唐由于還要應對西面已成心腹大患的吐蕃,對半島戰場上的投入不夠。再加上金法敏狡黠多變,戰爭過程中屢有稱藩示弱請罪等舉動,使得東北戰事被長期拖延。
不過新羅雖然接收了一部分的東北戰爭勝果,但其國中矛盾也越來越尖銳。金春秋父子本就是以真骨血統繼位,在一眾舊貴族當中存有一定的質疑聲,再加上父子二人久沐唐風,積極推行王權專治,打壓并剝削舊貴族的權力。
所以在金法敏死后,新羅國中便爆發了舊貴族的造反。叛亂雖然被平定下來,但王權仍然沒有擺脫舊貴族的鉗制。在大唐武周代唐的永昌年間,新羅王便曾經試圖遷都以擺脫其國都金城周邊的貴族掣肘,但最終以失敗告終。
至于眼下在位的新羅王,是少主登基,大權基本掌握在強權大臣手中。這一次入唐擔任使者的王子金隆基,正是當代新羅王的嫡親兄弟。
“新羅久沐我大唐之恩,實非悖逆之國。唯因舊者悍主在位,所以頗有兇惡行徑。但凡我鄉土生民,皆慕唐風華盛、章軌博大,不以名族為貴賤之辨,不以華夷為用人之限。制度之美,人所共羨,如臣等寧為唐家忠魂、不為骨品賤奴者不知凡幾!只因道遠阻險,邦人不能從容來朝,所以天恩不達、仁德不化,實非邦人本性兇頑…”
張大年這一番自白,李潼聽著倒是很順耳,但也并不會完全相信。但通過其人事無巨細的深入分析,也讓他對如今的新羅有了一個更加全面的了解,并有了一個初步的構想。
召見完畢之后,李潼賜給張大年一襲緋袍并拔秩一階以示勉勵,然后才讓禮官安排新羅使者入朝。
新羅這三個使者身份雖然各不相同,但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對唐人的禮儀章軌都十分的熟悉,入殿見禮奏答亦頗為得體,可見新羅上層人物對唐人文化接受之深。
這其中王子金隆基不必多說,十歲出頭的年紀本來就是為了抬高入使規格而被派遣。使團中真正話事的還是大將金朝隱,這個金朝隱身份也很有意思,其人乃是新羅太宗金春秋的孫子,其父名為金仁問。
當然這還不是金朝隱最特殊的一個身份,入殿之后其人先以藩使而見禮,得受賜座后卻又起身作拜道:“臣左威衛翊府左郎將朝隱,叩見監國元嗣殿下!舊者臣充事朝中、領職宿衛,曾有幸拱從殿下出入禁中,當時已見殿下風采灼然,私心竊以殿下必為邦國柱石。舊愿發未長遠,殿下已經馳名宇宙,唯臣家事所催,悍未景從于事…”
四藩諸國向來都有入質宿衛的傳統,盡管新羅在金法敏時期與大唐邦交不怎么好,但仍有質子宿衛朝中,其中的代表就是金春秋次子金仁問。
金仁問曾經跟隨唐軍參與百濟與高句麗的戰事,在高句麗被滅國之后入朝獻功,自此便留在了朝廷中。在唐羅戰爭進行到關鍵時刻,高宗皇帝甚至還下詔廢除了金法敏的新羅王位,以金仁問為新的新羅王,隨著金法敏遣使請罪,此事才被叫停。
之后金仁問便一直留在大唐,天授年間甚至還曾經擔任北衙羽林大將,直到如意年間在神都洛陽去世,其靈柩才被女皇武則天遣使送歸新羅。
金仁問雖然是新羅王金春秋之子,但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大唐渡過,而此番入使朝廷的金朝隱,更是從小便生活在兩京之間,并且蒙蔭入事,在南衙擔任宿衛將領,此前扶柩歸國,今次重新入朝,倒像是重返故鄉一般。
眼見金朝隱仍持唐臣禮節,李潼心情頗為愉悅,不無感慨道:“令尊雖為三韓貴種,但半生志力俱獻唐家。此前耽于世務,不曾親問喪禮,今重見故人之后于朝,于人情也是一大安慰。”
說話間,他又問起金仁問靈柩歸國后喪禮舉辦細節,得知金朝隱仍未得嗣父爵,當殿傳召中書官員并禮官,賜給金朝隱臨海郡公的故爵。
雖然金朝隱已經不再只是單純的唐臣,但多年耳濡目染的浸染,對于唐家名爵自有一份敬重期待,得嗣父爵之后一時間也是激動不已,乃至于感懷涕零。
一直等到另一名入朝的新羅使臣薛聰開口,殿上兩人才結束了互動。金朝隱受唐人影響深刻,入朝伊始便得封故爵,已經是樂得合不攏嘴,明顯不再適合接下來的交涉。
因此接下來在交涉過程中,便主要有這個薛聰進行主述。薛聰也曾有留唐的經歷,而且還是新羅當代首屈一指的唐學家。不過其人出身倒與太常博士張大年有些類似,并不是上品的貴族,也是出家為僧才有入唐求學的機會,不過運氣要比張大年好一些,如今正在新羅比擬國子監而設立的國學中擔任講師。
此次新羅入使,共有三項任務,第一自然是賀喜朝廷撥亂反正、監國元嗣執掌大權,并且會跟隨朝廷西行歸祀,這也是身為藩屬的基本責任。第二則就是護送王子金隆基入朝為質,并求學于國子監。第三項則就是請求大唐準許新羅王前往祭祀北岳。
這其中第一項沒什么好說的,至于第二項則就有點意思。新羅派遣貴族子弟入質求學也是常例,但這個王子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再結合新羅目下少主當國、權臣掌權的處境,就讓人咂摸出許多味道,能夠顯示出新羅王室對大唐的復雜且矛盾的態度。
從此前新羅王金法敏開始,新羅對大唐染指半島局勢的舉動便頗為抵觸,并通過一系列的戰爭爭取到極大的自主性。但同時新羅王室對大唐有頗有依仗,希望能夠借助大唐的威懾力來穩定國中局面。
現在一個十歲出頭的王子被派到大唐為質,就難免不讓人聯想新羅王室有幾分托庇求幸的味道。或許王室自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擔心再發生什么血腥叛亂,所以派遣王子入唐,也讓國中貴族們懾于宗主國的權威而不敢放肆。
李潼對此倒是樂見其成,雖然他對新羅整體印象不佳,但若能將一個王室嫡系留在朝中,一旦新羅國情有變,也有足夠的理由進行干涉。
但是在看到新羅王請求祭祀北岳的時候,他又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新羅雖然國土狹小,但志氣卻不弱,其國中也比擬中國設立了三山五岳而作祭祀。
本來新羅人要拜哪一路的山神,跟大唐也沒有什么關系,可問題是新羅人所稱的北岳太伯山卻并不在其國境之內,而在高句麗故地中。
現在東北鬧亂還未平定,新羅在這個時候提出前往祭祀北岳,拿屁股想也知道必然沒打什么好主意。所以說這個國家真是讓人喜歡不起來,單單前兩條還算不失藩臣本分,偏偏要在末尾加上一坨屎惡心人。
“爾國凡所奉祀,或與黎元教化相關,朝廷本不當過問更多。唯今遼東情勢略有不協,悍蕃逆徒鬧亂山林,尤需嚴作清剿。護邊殺賊,國情攸關,臨陣事急,不暇細奏,貿然行近,恐為誤傷。”
雖然心里厭惡至極,但李潼也并沒有把話說死,反正接下來東北方面將會繼續深入清剿叛賊,管你新羅要拜哪路野神,只要跨過邊境,誤傷那是必然的。
他當然也擔心新羅會態度強硬的干涉東北局面,但還是決定賭上一把,其國主少國疑、難有足夠的力量加入其中。無論后續事態發展如何,姿態是要先擺出來的。
新羅人不甘寂寞的試探讓李潼大感不爽,他當然要有所回敬。雖然眼下國內的形勢是很難直接派遣大軍南下大同江,但講到惡心人,大唐也是手段多多。
所以在接見過新羅使者后,李潼便再下制令,訪高句麗與百濟王室直系,冊封高句麗王族高寶元為朝鮮郡王,原百濟王室扶余敬為帶方郡王,與新羅王在唐爵位樂浪郡王都是同一級別的待遇。
當然,冊封這兩國遺族為王也不僅僅只是為了刺撓新羅王那么簡單,以此二國王裔加強對兩國遺民的羈縻籠絡也是一方面,對東北局面的平復俱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同時,接下來朝廷西行歸祀也是一場盛大的禮事,總需要幾個番邦首領來站臺擺場面,才能顯示出大唐威加海內的強大。
因此不僅僅只是東北幾國王裔被重新加封虛爵,諸如此前被酷吏迫害而流放嶺南的西突厥王室阿史那獻也被召回朝中,封為興昔亡可汗。這也算是給西突厥十部重新尋找一個名義上的首領,以取代如今還在被吐蕃控制在手的那個所謂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
另有此前被干掉的原吐谷渾王慕容忠,人死不能復生,一番挑揀后,選擇了上代國王諾曷缽少子慕容萬繼任青海國王。但原本由吐谷渾王族世領的安樂州都督,則就因為慕容忠的緣故而被奪除,由靈州刺史兼領此職,青海國王在朝而不就國,原吐谷渾遺民開始進行編戶治理。
在封賞這些蕃國君長并四方豪酋的同時,朝廷西遷的工作也開始正式進行了。
自高宗永淳年間圣駕東行以來,接下來十幾年的時間里,東都洛陽一直作為大唐朝廷實際上的帝都所在。十幾年間西京百司官署盡數轉移到洛陽來,現在再想重新遷回,這無疑是一樁大工程。
不過李潼也并不是要將朝廷整體完全遷回,拋開關中本位的政治考量,單就目下而言,其實洛陽作為帝國的首都各種條件遠比長安要更加優越,所以未來洛陽也將會是他執政過程的重要場所。
而且眼下兩京之間的漕運體系還沒有進行一個系統性的整改,過去這大半年的時間里,內外戰事頻生,就連洛陽都用度頻有告急,朝廷整體回遷的錢糧消耗也是眼下所難以承擔的。
因此,此次西遷僅僅只是治國行政的中書、門下等要省機構與典禮相關的禮部、太常、光祿等諸寺,其他一些次要的部門,則就仍然留守洛陽,并不再來回折騰了。
九月中旬,河北方面獻俘隊伍正式返回洛陽,將叛賊李盡忠并其他叛將首級、包括三千多名契丹戰俘獻于皇城端門前。
李潼親登端門,接受獻俘,并下令將李盡忠首級懸于四方館門前以懾四方夷賓,同時將大軍所繳獲貞觀年間賜給契丹大賀氏的旗鼓于天津橋南焚燒,宣告大賀氏為叛族、奪其賜姓、永不列藩賜給。
這一系列指令,自然在諸蕃胡酋首當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大唐自貞觀以來,治理蕃胡事務尤以博大為主,雖然掃滅了諸邊眾多對大唐不恭的胡權勢力,但在其羈縻體系中對這些蕃胡豪酋們仍然不失優待,即便有什么叛亂發生,也僅僅只針對那些野心作祟的首領個人進行打擊報復。
契丹大賀氏早在高宗年間便曾經發生叛亂,但在叛亂平定后,仍然挑選了大賀氏豪酋繼續擔任松漠州都督,即就是如今的李盡忠。
可是這一次大唐卻擴大了打擊范圍,將整個大賀氏都列為叛族,永遠不再與之建立朝藩關系,如此強硬的態度,給人心所帶來的震撼不可謂不大。
但無論這些胡酋們作何感想,大唐朝廷在內部新經動亂的情況下,接連在河曲與河北地區取得大捷,戰勝了兩顧叛亂謀反的勢力,再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其強大。
大唐當然不是沒有對手,但起碼不是他們這些見風使舵的胡酋們。如今對叛亂的打擊態度越趨強硬,自然也讓叛亂所需要付出的成本提升,一些想要興兵作亂者就需要仔細考慮一下能不能夠承受如此高昂的代價。
此次歸國獻俘,有一萬剛剛參與河北戰爭的騎兵大軍,這一次回撤國中,既是休養,也是為了減輕前線方面的軍需壓力。
畢竟自幽州再向東去,地形地勢逐漸變得崎嶇多變,戰術上更側重于對于山澤要塞的爭奪,大規模的騎兵推進所帶來的機動優勢已經遠不如內陸州縣那么明顯,反而會對物資的需求消耗成倍增加。
一萬新勝之軍的返回,也讓都畿方面的力量得到了恢復。在經過幾天時間的休養之后,儀駕便正式離開洛陽,向西京長安而去。
盡快從進入九月開始,朝廷西遷的工作便開始進行,一些部門人員先一步前往長安。但當隊伍正式起行的時候,整支西遷的大部隊仍然多達數萬人眾,前后綿延幾十里。
也幸虧現在時間已經進入深秋,諸州貢賦陸續向兩京輸送。雖然河北戰場上也消耗了大量的物資,但隨著內外政令暢通起來,增補的效率也有所提高,使得大隊能夠不失供養。
隊伍抵達潼關的時候,西京留守、漢王李光順率眾來迎,與之同行的還有河曲戰事結束后便返回長安主持事務的姚元崇。兩路人馬匯合一處,然后便繼續上路,終于在十月上旬返回了闊別已久的西京長安。
“長安啊,不意此生還有生歸之期…”
望著龍首原上所聳立的雄城,深坐于大輦中的武則天神情中滿是追緬,口中喃喃說道。
一路行來,雖然不失侍奉,但也難免舟車勞頓,因為擔心他奶奶身體狀況,李潼一直與武則天并車而行,此時看到武則天神情復雜,便輕聲說道:“祖母若厭居長安,禮事完畢后,我會著員護送祖母再返東都安置。”
武則天聽到這話后,臉上閃過一絲笑容,拍著李潼的手嘆息道:“此身已經老朽,何處不能了卻殘生,無謂因我一人,再給少輩增添煩擾。更何況宗家新有添丁之喜,轉年膝前便會有愛物環繞,何必再孤僻別居。”
聽到武則天這么說,李潼眼里也泛起期待之色。去年深秋,他府中妻妾便陸續有了身訊,自七月開始便陸續生產,只不過當時他一直忙于靖國定亂諸多事務,自然抽不出時間來西歸探望,如今好不容易返回了長安,一時間也是思念愈熾,恨不能下一刻便入城看望妻妾兒女。
不過眼下的他舉動行止都意義非凡,哪怕這么簡單的人情愿望也難達成。當儀駕行過灞上、抵達樂游原之際,此時長安城內外已是人頭攢動,歡聲雷動,士民雖然被護駕的甲士們阻攔于道路之外,但也都熱情難掩,紛紛振臂呼喊著:“請元嗣殿下相見!”
不同于洛陽城里的人事謀計,長安可以說是李潼真正的基本盤,今次率眾重歸,多少是有些榮歸故里的味道,聽著道左三秦兒郎熱切呼喊聲,臉上也流露出由衷的笑容。
“這是你的榮光,是你的功業,無干祖蔭余惠,且應民聲!”
武則天聽著道路兩側的呼喊,拍著李潼的肩膀笑語說道。
李潼聞言后便也不再拘泥,下車上馬,在親衛們拱從下策馬而行,很快便行至隊伍最前方,向著兩側道路上的民眾們揮臂回應,并大笑道:“靖國定亂,扶鼎歸宗,無負父老殷望,此日與民同歡!”
“請元嗣殿下早登大寶,慰關西父老襄助盛情!”
眼見元嗣殿下出現在視野中,在場群眾們又紛紛呼喊道,一時間聲傳內外,響徹四野。而隊伍中那些跟隨而行的諸蕃酋首并諸州朝集使們也紛紛下馬趨行,拜倒在道路兩側,各自大喊道:“民聲如雷,民情殷厚,元繼興邦,唯監國元嗣是選。臣等頓首頓首,恭請殿下早登寶位,服膺正命!”
長安城門前,士民再作勸進,聲勢浩大,覆及城野。道行至此,李潼當然不可能半途而廢,仍以歸祀為名,下令隊伍繼續前進。
儀駕進入東內大明宮,百司官屬稍作安頓之后,李潼也僅僅只是在偏殿中見了一見早已經等候在此的妻兒們,甚至幾個懷中小物都還沒怎么認清楚,轉頭便又被群臣勸行,再次率領群臣直向皇陵行去。
過去十幾年間,雖然哪怕在武周代唐時期,朝廷也都專遣禮官祭祀唐家陵寢,但意義自然截然不同。如今李潼作為李唐宗室興繼元嗣,率領群臣參拜皇陵,乃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的正祀。
所以盡管他不怎么喜歡在禮事上大肆鋪張,但這一次仍然是窮極兩京府庫、大修文物,沿途張設,三座皇陵也都各作修葺,再次恢復了以往莊嚴宏大的景象。
一行人首先抵達了高宗大帝乾陵,太皇太后武則天亦參禮其中,并作為首獻告拜乾陵,其次李潼為亞獻入前向他腹誹了無數遍的爺爺告拜致辭,當宰相李思訓作為終獻完成獻禮后,廟堂內外頓時響起了無數唐家臣員的拜哭聲,無不感慨唐家基業終于再得正嗣傳承。
完成獻禮后,李潼便親送他奶奶就別殿休息,當群臣拜哭聲傳入后,耳邊明顯聽到他奶奶一聲嘆息,大概是感慨外間那些白眼狼雖然勉為其難端了數年她武周飯碗,終究還是留戀唐家俸祿滋味。
一場坤道逆轉,至此終于落下帷幕,如今思來只留下一片狼藉,若非尚有佳孫可恃,如今會是怎么樣的處境局面,簡直不可想象。
偏殿中,武則天昂首望著高宗畫像,神情追緬中不失悵惘,眼眶里隱有霧氣滋生,良久后才拉著李潼入前,語調中不無苦澀:“大帝啊大帝,非此少流敢當,我夫妻恐失此處埋骨之丘!舊者確有任性,而今你在黃泉,我亦漸近,可以說一聲相見無愧…”
說話間,武則天又顫顫巍巍將李潼抱在懷內,閉上眼時,眼眶里已經淚水橫流:“情深難言,慎之啊,你祖母…罷了,你且先行,你祖母留此與你祖父稍作喜話,歸途再來同行。”
李潼倒是很能理解他奶奶眼下的心境,溫言告慰一番,留下一部親衛于乾陵繼續守衛,然后才又行出,率領群臣繼續往昭陵行去。
昭陵一番祭祀完畢后,看著陵園中所佇立的那十四國蕃君石像,以及仍在匍匐禮拜的諸蕃君長們,李潼心中不免豪氣橫生。
他太爺爺文治武功、可謂人君典范,諸蕃君石像拱衛陵寢也是實至名歸,而他雖然倉促封立了多名蕃君首領,看起來場面不小,但也透出一番名不符實,忍不住便是感慨道:“觀此壯景,才知我與諸卿俱不如前人,前事淺薄不論,唯奮烈勇行!”
昭陵祭拜完畢后,下一路便是獻陵,一路祭拜下來,花了幾天的時間。當隊伍再重新返回乾陵的時候,群臣再于道左阻車勸進。
這一次李潼終于不再推辭,在群臣擁從之下復入乾陵,于廟堂內自他奶奶武則天手中正式接過了包括傳國玉璽在內的諸皇帝符璽,成為大唐真正的皇帝。
新皇登基,大典仍需歸京籌備,不過在乾陵的時候,李潼還是以皇帝的名義發布了幾道制令。首先就是改元正朔的問題,以明年為開元元年。
開元盛世對每個國人而言都有著非凡的意義,李潼雖然心里對他那小堂弟李隆基多有調侃,但其實內心里對于開元年間的強大與富強也是充滿了崇慕。
起碼就他眼下所接手的帝國現狀而言,是遠遠比不上開元年間的全盛時期。取年號為開元,與他而言既是一個美好的愿望,表達自己興治的決心,同時也是一層警醒。他希望他的開元盛世能夠更加持久,不要再有海內悲戚的天寶余波。
除了改元之外,另有就是針對幾個身份敏感的皇室成員的處理。已故相愍王陪葬乾陵,但其嗣子李成器則廢為庶人,諸子俱降封郡王,少子李隆業為嗣相王。廬陵王李哲不守藩節,廢為庶人,憐其宗家故息,以長子李重福為英國公而嗣守其宗。
至此,洛陽那一場鬧亂所造成的余波才正式畫上了句號。之后群臣便拱奉圣駕返回長安,開始進行真正的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