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潼又邀兄長共進早餐,并順便了解下蜀中如今的狀況。
蜀中是關內重要的補充,就算神都朝廷再如何封鎖大行臺對外的交流聯系,但因為地理的緣故,也無法切斷關中與蜀中的溝通。
此前姚元崇便提過要在適當時間里將漢王招到長安來,以加強行臺對蜀中的管制與經略。所以這一次李光順入京,并不僅僅只是護送蕃國公主,更主要目的還是要將蜀中正式納入大行臺的結構中來。
盡管朝廷并沒有明確的指令將蜀中歸入陜西道,但也禁絕不了大行臺對蜀中實際的管控。除非朝廷能夠派遣一名身份、名位乃至于權柄都不遜于李潼兄弟的人選,坐鎮蜀中以取代李光順。
這樣的人物并不多有,身份上無非李旦的幾個兒子,但幾個小豆丁也只能遙領其職,具體坐鎮管理蜀中,還需要資望深厚的大臣,起碼也得是李昭德、狄仁杰那種級別。
但不說已經被架空的李昭德,狄仁杰在朝情局勢如此的情況下,是絕不可能出都的。崔玄暐剛剛身死,無論實情死因如何,都讓朝情局勢變得撲朔迷離。就算狄仁杰本身愿意離都,單憑皇帝李旦一人威望手段,也并不足以主持朝情秩序的調整。
皇帝李旦還有另一個選擇,那就是他的姻親長者。但這由牽涉到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嫡長子豫王李成器并沒有母族親長,劉皇后一家幾乎被武則天殺得滅族。
如果不是由豫王外族親長擔當益州官長,換了任何一個皇子外戚,都分分鐘有可能將局面引往奪嫡之爭的氛圍中。雍王兄弟已經讓皇帝李旦頭大不已,若再滋亂于家門之內,那真是要他老命。
其實這一類的苗頭,眼下就有了。比如說王美暢,此前在神都就不乏鬧騰,后來托庇雍王才避免了被流放邊遠。
如今大行臺創建,以他這樣的身份是絕不適合繼續留事行臺,神都方面也的確有專門針對王美暢的召令下達長安。但也不是李潼要刻意搞事情,王美暢自己便來求見,不愿意返回神都任職,希望能繼續留事大行臺。
李潼對此自沒有拒絕的道理,且頗為豪爽的將王美暢任命為正式的萬年縣令,至于原本打算授任的許敬宗之子許景,則以主簿佐事。
王美暢能力、品德高低且不論,但在萬年縣令這個位置上,也真的不是閑散不事,整治其長安城中那些勛貴豪強們手段強硬,不留情面,而且其態度階段變化頗為明顯。
竇氏的竇孝諶此前歸都,王美暢便率領縣府衙役游走治下諸坊,狠狠整頓了一下市容。一些勛貴人家為了出入方便私開坊門、或者破壞坊墻,都被王美暢狠狠懲罰了一通。
竇孝諶繼承竇氏莘國公封爵后,王美暢又化身環衛使者,繞著長安諸勛貴門庭周邊一通游走,若街曲植株被破壞,自是一通威罰。若院舍內外植株太茂密,那更不得了,你是要用樹蔭遮擋藏匿什么?直接拿入縣衙一通審問。
王美暢辦案全憑意氣,這自然不好。但這一份意氣怨情,李潼也實在不好插嘴干涉,勸王美暢大度一些。畢竟勸人大度,天打雷劈。只要其人能保證基本的政務不荒,偶有一些遷怒行為,也在容忍尺度之內。
說到底,終究還是皇帝李旦在家務處理方面過于多情軟弱,沒有樹立起一個說一不二的強硬形象,才讓這些親戚門戶各自生出許多斤斤計較的怨情。
拋開這些皇帝家事不談,李光順講起蜀中的情況也是井井有條,其人能力或許不強,但做事勝在用心。
而且蜀中由于其閉塞環境,本身又遠于朝廷核心的利益紛爭,在事的官員得以專注于事,沒有受到太多外界時局動蕩的干擾,政治還算清明,民生也算穩定。諸眾情況匯總起來,不失作為一個穩定后方的條件。
對于蜀中這樣的情況,李潼也頗感欣慰,眼下的大行臺需要的就是這種能夠切實助益的補充,而不是利害糾纏、雖然利益不少但麻煩也一大堆的板塊。
蜀中成都平原,雖然也有天府之譽,但周邊惡劣的物流環境,并不利于大規模的錢糧外調,如果只憑常規手段進行管控,也并不足以成為關中的大糧倉,運輸條件實在是達不到。
但蜀中物產豐饒、宜于囤聚,兼之外部環境相對安全,這又是其他地區所比擬不了的優勢。正常情況下,蜀中這種優勢可以使其成為一個絕佳的避難所,周邊有亂可以避難其中。
如今,時局中有了飛錢這種兼具一定金融屬性的新事物出現,蜀中又可以作為飛錢的本錢金庫所在,成為一個絕佳的承兌中心。
金融或者說資本的力量,在當下這種中古世紀的生產力水平下,當然是沒有強大到能夠成為一國之命脈的程度,否則歷朝歷代便不會以重農抑商為根本。
農耕政權中,土地的產出就是維持一個政權的基礎所在,其他任何獲取資源的途徑都不能與之比擬,因為土地恒有所產且不失度支。任何中原王朝的覆滅,都與土地政策的得失休戚相關,哪怕是自嗨過頭、亡于外族的西晉。
當然也不可否認,商貿政策的合理應用,對于朝廷行政手段的不足也是一大補充。特別是大唐這種幅員遼闊、戰線綿長的強大帝國,單純農耕為本的行政手段,遠不足以維持長期有效的統治。
李潼要把成都打造為一個金都的想法并非起于一時,當他提出飛錢這一概念的時候,心里就有相關的設想。不過當時的他剛剛結束喪期,仍然面對一個前途未卜的問題,縱有想法,也沒有嘗試的條件。
現在雖不至于說條件完全成熟,但起碼也是擁有了極大的自主權,一些設想可以放開嘗試。
蜀中的人事調整,自有大行臺在經過充分權衡后拿出一個整體方案。至于眼下,李潼則就跟李光順商討一些具體的設想細節:“未來蜀中勾連各方的商貿事宜,必然是要做一個統籌監管。之后行臺會于益州大都督府之外,加設一個市榷使職,征取榷稅,以金銀為錢,量貨取資。”
“金銀為錢?那絹、錢又將怎么行用?”
李光順聞言后自有些不解,開口詢問道。
“絹錢仍然照舊行用,無擾民生。只是官府在榷量的時候,憑金銀為尺度。”
金銀等貴金屬,長期的不作為貨幣使用,只是作為一種高昂稀缺的原料,或是打制奢侈器物,或是用作儲存。一方面金銀并沒有一個長期穩定的產出,另一方面金銀如果作為貨幣,其物理屬性又決定了朝廷很難就此動什么手腳。
以銅為錢并通過濫行新錢來掠奪民間財富,這也是中原政權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這其中最明顯就是魏晉三國時期。
魏蜀吳三國除了在戰場上爭權斗勢,在金融領域也是變著法的比較誰發的錢更爛,魏國搞新五銖,吳國就發當十、當百的大錢,蜀國一看還能這么玩,當十當百太小氣,老子直接當千。這樣的錢幣,其信用度可想而知,全成一個笑話。
即便不論前朝,本朝高宗行新錢以代替開元通寶,結果也遭到了長安民眾的自發抵制,乃至于為之罷市。
金銀物理屬性穩定,其作為貨幣的優越性自不待言,而且也有人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王方慶就曾對李潼講過,嶺南特別是廣州等地,民俗就是以金銀當錢,一則嶺南多有金銀產地,二則廣州又是外貿集中地,參與交易的買賣雙方成分復雜,所以對貨幣的要求度就更高。
大行臺在行政手段上是要遜于神都朝廷,就需要在商業方面進行補充,需要刺激商貿,讓交易頻繁發生。采用金銀作為結算貨幣,也是促進商貿發展的手段之一。
但是這種變革,勢必需要一個接受過程。所以李潼還是從商賈下手,商賈們販殖為業、不事耕織、憑本生利,其對風險的承受能力自然要高過尋常小民,而且只要有利潤存在,就不患商業蕭條。
本身抗壓能力不弱,即便新法不合時宜,所帶來的反噬也有限,起碼不足引發大規模的社會動蕩,一旦有了成效,又能獲得最直接的反饋與收益,自然是最適合的實驗對象。
李光順對此考慮的自然沒有那么深遠,總之覺得少弟的決定就是對的,對此倒也沒有提出什么意見,只是點頭應是。
用過早餐后,楊思勖又來報庭外郭元振求見,李潼舉手吩咐召其人入內,卻見一邊的李光順欲言又止,便笑語道:“阿兄有話要說。”
李光順聞言后稍作遲疑,還是開口道:“郭元振才器的確不弱,但性情卻難恪守恭謹。我倒沒有太高明的觀人之法,也并不是說其人忠義有虧。但此類烈駒,還是需要且策且御。”
李潼聞言后便笑著點頭道:“阿兄良言,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