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順對正常的男女情事、家庭關系感到悲觀,這也并不出奇。幼年生活朝不保夕、惡意無處不在,哪怕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很難承受下來。
李潼還算是中途加入,滿打滿算半年多的時間便讓境況迎來了好轉,但在這過程中,某些時候心態都游離在崩潰邊緣。
更不要說李光順由于生母的離棄,本身較之兄弟們還要承受多一份的非議,心情之凄楚可想而知,性格因此而變得內向敏感,但起碼對家人仍是心存濃厚樂觀的感情,這已經是本性不壞,殊為難得。
至于對危難境地中不離不棄的婢女感情深厚,乃至于想要為其謀求一個名份,則更說明其人重情。也正因此,盡管這個長兄有些時候顯得拘泥固執,事務上并不能給李潼提供太大的幫助,但李潼對這長兄仍然心存一份敬意。
畢竟,人與人的關系絕不僅僅只是利害的結合,如果沒有親情的滋潤慰藉,李潼早晚會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權徒,六親不認,自私至極。
不過李光順想要給婢女一個名份,除了獲得家人認可之外,還必須要獲得朝廷的封授。畢竟一旦擁有了名份,哪怕不是宗王正妃,也需要錄名于宗籍。特別有了子息之后,還需要祭告于祖宗。
李潼自有一個來自后世的靈魂,對于當下婚俗中的門第觀念雖然并不怎么認可,但也明白如果李光順確定不再禮聘正妃,那么此事便牽涉到一個一品親王的爵嗣傳承,自然需要莊重處理。
且不說當下的門第觀念如何,后世哪怕一個普通人家,本身也沒有什么王位需要繼承,僅僅只是一個四市戶口,都足以讓人在擇偶過程中高傲的不得了。
在這一點上,后人也實在不必苛責古人,愛情或許沖動,但婚姻則必立足現實。從古至今,也從不存在什么真愛無敵、能夠跨越階層的存在。公園跳廣場舞的老大媽或許會為梁祝故事抹淚不已,講到自家兒女親事,首先問的還是車房存款。
婢女珠娘甚至都不是良家子,而是官奴戶,或許可為寵姬細人,但想要獲得朝廷、宗家的認可,仍需一番波折。這也是李光順感到為難的地方,他幾乎沒有處理此類事務的經驗。
如果僅僅只是兩情相悅的問題,這件事還不急迫,但聽李廣順說珠娘已有孕信,牽涉到子嗣名分的問題,李潼自然要幫他兄長處理好。
所以與李光順結束談話、返回居舍后,李潼并沒有即刻休息,而是修書給都中幾人,讓他們盡快操作起來。即便不為正妃,起碼也要謀個孺人身份,讓孩兒入世不是一個婢生孽種。
如果是此前,這件事雖然難辦,但也不過只是多一點波折而已。可現在,行臺與朝廷之間關系已經比較惡劣,政事堂中聲勢被清掃一空,甚至就連碩果僅存的歐陽通,就在此前不久也因老病而被罷知政事,只是專職禮部。
不過李潼也并非沒有制拿朝廷的手段,眼下已經到了九月,是秋賦入都的重要節點。行臺雖然軍政事宜都相對獨立,但陜西道諸州縣租調也需要依時上繳。
假使朝廷真的打算卡住此事以給自己難堪,李潼就打算再讓他們試試今冬餓肚子的感覺。如此雖然有些小題大做,但這么做本質上也是在回敬朝廷這段時間以來、大肆于朝內朝外清洗雍王勢力的舉動。
眼下的朝廷雖然沒有明說,但在實際的行為上,其實是已經將陜西道大行臺以敵國待之。除了朝內勢力加以肅清之外,李潼此前所進行的一些地方上的安排也被加以破壞。
此前政變剛剛結束時,王方慶作為宣撫使前往山南道,并在宣撫任務完成后就任荊州長史,但在不久前,王方慶的荊州長史職位也被革除,轉為桂州都督。
雖然從品階和地位上而言,桂州都督身為嶺南五管之一,本身也是正三品封疆大員,還要顯貴于荊州長史。
但桂州地處黔中,與大行臺勢力所覆的陜西道相隔頗遠,也并沒有荊州那提領山南諸州的地理條件,本質上仍屬于朝廷逐步封鎖陜西道大行臺于關內的舉措之一。
雖然說爭權奪勢、各逞計謀,朝廷有這樣的計略無可厚非。畢竟在前一輪中,長安幕府拔格成為陜西道大行臺,使得李潼得以更加名正言順的割據于陜西,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的進步,在別的方面做出一定讓步也是應該的。
但這也并不意味著李潼就需要默默承受一切朝廷近期內所施加的打壓,適當時候還是要做出強硬的回應。
山南道之于關中,本就是江南道漕運的一個補充,朝廷選擇優先于此下手,也是篤定大行臺不會就此翻臉。
政治場上任何行為,都是逐步試探、得寸進尺,此前無論是朝內權力的肅清,還是山南道王方慶的調任,李潼都只是保持沉默,專注于大行臺本身的結構搭建。
但他如果始終不作出適當回應,下一步朝廷必然就會直接對江南道下手了。
一旦讓朝廷完成對整個陜西道的封鎖,盡管大行臺掌握關中、隴右乃至于蜀中等這幾塊帝國重要版圖,但從長遠來看,仍然比不上坐擁河北、江南與整個中原地區的朝廷。
此前的關中雖然幾造帝業,但那本身還是群雄爭霸的格局,彼此互不統屬。而李潼若想更進一步,本身就是逆伐,大義上要虧一頭。
而且關中久經開發,地力透支嚴重,潛力已經不高,即便不論河北,較之江南地區都已經漸有不如。朝廷之所以豪爽到將陜西道割而授之,除了雍王的確功大難酬之外,也不無這方面的考量。
可以說如果能夠將雍王權勢長期限制在潼關以西,即便不作更加巧妙的權術博弈,哪怕只是長期的對耗,朝廷都能將陜西道大行臺直接耗死。
關于這一點,李潼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陜西道所面對的不僅僅是民生艱難與否的問題,邊防以及對外擴張的壓力同樣極大。想要讓大行臺長期維持下去,就必須要妥善解決民生物資方面的限制。
大行臺雖然擁有了相對獨立的編制構架,但在行政方面的能力仍然遠遠比不上朝廷中央,來自外界的物資補充是能否維持下去的關鍵因素。
陸元方被革除宰相職位后,李潼此前重點關注的漕運諸事已經喪失了主導權。想要讓江南漕米通過常規渠道大批量的進入關中,幾乎已經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大行臺,處境就近似于安史之亂后的中唐朝廷,而且還是中唐悍藩吳元濟、李師道等把持漕運、掐斷江南漕米這一命脈的那一時期,甚至還要更加惡劣。
中唐時期,朝廷雖然暗弱,關東有藩鎮割據,隴西還有吐蕃寇掠,西北有逐漸強大起來的回紇等胡族的寇掠敲詐,但本身還是有著一個大義的名份。而且在軍費開支方面最大宗的秋防兵,其戰線也都設在關內,補給線并不算長。
但眼下的大行臺所需要防控的戰線,自隴右直至安西,從關內直抵朔方,面對中央朝廷的圍困,也并不能身擁大義的指斥討伐。言是分陜稱雄,實際上則是四面楚歌。
李潼西行最初從神都所搜刮來的那一批物資,原本他是打算能夠恢復到關內生產秩序基本恢復、且已經擁有一定自足能力的程度,但入關后連番對外交戰,至此早已經消耗殆盡。
盡管長安包括關內地區秩序也已經恢復穩定,田桑事宜略有收成,但秋賦入都卻足以將陜西道諸州拿空。朝廷已經給陜西道這么大的自主權利,如果連這種基本的義務、大行臺都還要抗拒,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所以眼下李潼也迫切需要跟朝廷吵上幾架、彼此嘴炮對轟一段時間,以此來延緩秋賦的交割。
在這樣的需求下,事無大小,總之你別惹我,老子已經窮瘋了,就是窮橫。真要惹急了我,大不了我去找我三叔求溫暖。
當然,李光順納妃一事,既不適合、也沒有必要大加吵鬧,搞得滿城風雨。畢竟天下私事,不適合宣揚吵鬧,李潼也需要考慮到他兄長的體面。
朝廷如果聰明的話,就算這件事不合禮儀,多半也會讓步應允下來,不讓他有借題發揮、耍窮橫的機會,先將陜西秋賦拿到手里才是最實惠。畢竟整個朝廷人吃馬嚼、米蟲成堆,加上各類行政開支,對錢糧需求也是極大的。
所以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李潼也一直在思考找個無傷大雅、本身又頗有嚼頭的話題,跟朝廷吵上一架,既不至于因此徹底翻臉,又能影響到彼此人、物的交流進奉,將秋賦短留一段時間,不要讓關內即刻便入荒年。并爭取在這段時間里,繞過朝廷的封鎖,多經營幾條物資補給的路線。
腦海中如此作計,夜色更晚,李潼也不再去打擾家眷休息,索性便在這居室中入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