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太平公主邸中,外庭不斷有砰砰悶擊聲傳入房間內。
太平公主神情恬然的坐在房間里,房中則有十幾個婢女各自托著一件金平脫盤器,盤子里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首飾器物、或金或珠,以供公主殿下挑揀。
而在公主案習之外,乳母張夫人則垂首恭立,庭外的杖擊聲每傳入一聲,張夫人身軀便微不可查的顫抖一下。
“這些俗器,材質之外全無可夸!再換一批!”
挑選一番后,太平公主仍是有些不滿意,將手中一份玳瑁發飾拋回盤里,然后又說道:“聽說近日又有康國胡商入市,轉后兩天,安排他們攜貨入邸。有市賣出去的,先追討回來,挑選之后再入市。”
她說完這話之后,房中久無人應,便抬起頭來,有些不滿的望向張夫人。
受此目光注視,張夫人終于克制不住,撲通一聲深跪在地,顫聲道:“求公主殿下饒過外庭那些衛員…他們只是聽我、聽奴號令,想要讓代王…”
太平公主陡地一敲面前憑幾,垂眼望著張夫人,冷聲道:“生人以來,阿姨便常伴我,講到起居親近,父母都無過于此。阿姨在邸,我向來不作奴役看待。但這只是我與阿姨私情,無關別者。代王是宗枝秀實,圣皇親選、孝敬嗣子,是宗家嫡長。阿姨你將私情漫出庭外,是不是辜負了我對你的信用?”
“奴知罪、奴…”
張夫人連連叩首泣訴道。
“不,你不知!我已經說過,阿姨與我情深,在我、你是全無罪過可言。但今天,如果代王追究,就算把你撲殺庭中,我是不敢持異,只能為你落淚。”
太平公主講到這里,抬手吩咐道:“吩咐外間停手吧,箱籠那些散金,受刑者人人分發十兩,自賣去訪藥食。他們在職盡責是無錯,但阻攔我的親人,超出了本分,去罷。”
說完這些后,太平公主便站起身來,看到婢女們又送來一批新的器物,也覺厭煩,擺手喝令收回,然后便轉回內室入寢,只留張夫人一人于外深跪啜泣。
第二天,朝會之后,太平公主便吩咐家人安排車駕入宮。
與此同時,即將離都任遠的建安王武攸宜也在西上閣外恭候召入,辭行前往并州上任。
時間漫過中午,武攸宜才受召登殿,他趨行入內,上前參禮,接著便聽殿上圣皇發問道:“昨日已經見過慎之了?”
“已經見過,大王知臣得任并州長史,善言激勵、撫慰有加,臣也感念深刻,謹記于懷。”
武攸宜聞言后便連忙說道。
殿上的武則天聽到這語氣,不免愣了一愣,有些詫異于武攸宜的反應。她當然知道這二者舊事瓜葛,略作思忖后,從御案一側箱籠里翻撿片刻,挑出一份奏書握在手里,又望著武攸宜說道:“這么說,慎之今日所奏事是跟你商議過了?”
“代王已經上書?果然信不欺人!”
武攸宜聽到這話后,忍不住稍作驚呼。雖然昨天在代王邸相談甚歡,但畢竟前事傷痛深刻,他對代王所言多多少少還是有所保留,昨夜輾轉反側,都在考慮今天登殿要不要作進言。代王行事如此干脆,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預料。
“說罷,慎之這么做是有什么事情托付給你?”
聽到武攸宜這么說,武則天眉頭微微一跳,然后又發問道。
“也談不上托付,臣與代王舊誼深刻,大王能避位揚我,臣也自當銜情薦才。代王才器,已經事跡有見,若知托于虛大,未免有些可惜。而代王也自陳指向,與其心意徒耗邊遠,他更愿依傍宸居、持殳入宿,憑此一身志力,能為君長守夜安眠,所愿足矣。”
武攸宜又恭恭敬敬將昨晚想了一夜的說辭緩緩道來。
武則天聽完后,鼻端哼出一口氣,又問了一句:“你也這么想?”
“臣確實認同代王此忠勤之言。”
武攸宜剛剛講完,便聽到御案上傳來砰得一聲悶響,旋即便是武則天冷厲語氣:“荒謬!朝廷高位量用,是讓你們這些宗徒私情相托、彼此遞進?再問你一遍,你是否也作此想?”
武攸宜這會兒身軀也顫抖起來,語調不再堅定,期期艾艾道:“臣、臣只是轉述代王所言,陛下追問心跡,是,臣覺得代王、代王若能直宿宮衛,的、的確也是一選。代王并非薄幸寡情、孤僻之流,陛下恩眷殊加,他、他…但臣終究不是、不是立朝相公,不敢篤論、只是稍作陳言。”
“起身吧,入席。”
武則天聽到這話,神態并沒有流露什么滿意之色,眉頭仍然微蹙,待到武攸宜入席后,又嘆息道:“你舊在西京,遭人事困擾,自折前程,這一份教訓,居家幾月,能不能記得住?”
“臣銘記、銘記于懷,絕不敢忘、絕不敢犯!”
武攸宜又連忙抱拳回答道。
“真能記住就好,是防賊重在,諸事險要,甚于西京!不要以為宗屬之近便求庇此中,如果還亂事頻生、故罪重得…”
“臣不敢,臣一定謹遵陛下教誨,絕不再犯前罪!”
武攸宜聞言后離席下拜,頭顱磕得砰砰作響。
“厲言不再多說,皇陵祖業安危便付予你,去罷。”
一番敲打之后,武則天又擺手說道,待到武攸宜恭退出幾丈,突然又揚聲道:“代王此番避事就你,是有成人之美,離都之前,要再作訪謝。”
武攸宜又連連拱手應是,心里則暗暗歡呼一聲,幸虧自己關鍵時候能把持得住,認定圣皇陛下對代王眷顧深刻,這才沒有將前言一概而否,枉作反復無常的小人。
武攸宜這里退出不久,武則天又拿起代王府今日呈送上來的奏書,低頭沉思起來。
不久之后,韋團兒趨行登殿,小聲說道:“稟陛下,公主殿下正在側殿待傳。”
武則天聞聲后便抬起頭來,微微頷首道:“讓她入殿吧。”
“阿母今日看來是有清閑,我等候只是短時,便能入見。”
不一會兒,太平公主便舉步入殿,笑語盈盈說道。
武則天抬頭望著自己愛女走進,微笑說道:“你也是為慎之事來?”
“建安王竟然真的內舉慎之?這小子,哈,我還道他在詐我。”
太平公主聞言后便作驚詫狀,然后便又說道:“既然建安王都作進言,阿母也已經知事,那我可以放心進言。我是覺得慎之才器足堪,人情也能兼顧,入事兩衙,確是可用。”
她落座之后便又抬頭笑著說道:“還沒有告知阿母,如果阿母愿意恩許,門中可以再添雙喜。你家孫女、你家外孫可作良緣,幼娘那女郎,我是早觀望在眼、存念在心。只要阿母點頭,轉身出宮便尋嫂子論事。”
武則天并沒有回答這一問題,而是正色說道:“你真覺得慎之此用合宜?”
“那是阿母的孫兒,每每言及,只聽阿母稱夸。眼下怎么阿母反倒遲疑起來?”
太平公主當然知道她母親心里一絲顧忌,眼眸一轉又說道:“無論旁人再怎么稱許,或有矯飾虛偽。但就連建安王都如此推舉,慎之這小子起碼人情一樁是能關照周全。”
“唉,這個攸宜啊!盼他此去能安守一任,否則真是剝皮難饒!”
武則天聽到這話后便嘆息一聲,轉又對太平公主說道:“既然是家門雙喜這么盡興的事情,不需入外談,擇日讓房氏入宮。奪她一個佳兒,返她一個佳婿!”
太平公主聞言后,更是撫掌笑了起來:“阿母此言,最得公允!”
武則天也哈哈笑了起來,一樁事情有了決定,心中輕松許多,眼眸一轉便又望向韋團兒,溫聲道:“團兒入前來,早前阻你一樁貴人垂幸的良緣,有沒有心怨?”
韋團兒聽到陛下舊事重提,驚得瑟瑟發抖,入前便下跪道:“婢子心事,早已深剖。若敢有怨,蒼天厭罰!”
見到韋團兒驚得魂不附體的模樣,武則天眼中閃過一絲憐色,指著韋團兒對太平公主笑道:“你瞧瞧,身邊近用,多是這些怠惰之人!入齡交友,少女懷春,這難道不是生人大欲?偏有這樣的人,自恃享恩,竟連這樣的生人念頭都不算計!”
太平公主聞言后便也笑起來,只是笑容多多少少有些干澀。
“起來罷,不是要懲罰你,有新事授你!”
武則天又望著韋團兒說道:“代王新立,家事草草,那唐孺人唯得姿容率性,也只是個只會安享眷顧的閑人。加你宮職,出治代王宅內諸事,愿不愿意?不愿那就應聲,不勉強你!”
韋團兒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僵在原地,甚至就連呼吸都停止下來,俏臉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憋紅,驀地吐出一口濁氣,全不理會太平公主頻頻打起的眼色,跪在地上淚水漣漣的顫聲道:“婢子愿意,婢子…多謝陛下恩典,君恩浩大,九死難報!”
“瞧瞧,難道往常眷顧就淺?這種話都說出口,唉,朕這孫子幸在能篤守謹慎,若真浪蕩灑情,不知傷透多少世人心腸!”
武則天講到這里,又望著韋團兒溫聲道:“苦情長忍并不容易,既然能得,就盼能長守、切不可負!”
“婢子明白,婢子何幸之有…陛下、陛下…”
韋團兒滿臉清淚,這會兒已經是泣不成聲。
“收拾一下儀容,下坊入邸,召代王入宮。左千牛衛,若不能勝任,就老老實實歸邸閑養!”
韋團兒領命而去,太平公主望著那飛出的身影,眉頭深皺,口中則呢喃道:“阿母如此安排,實在有些強出俗情。韋娘子終究禁中久事,若代王再領近衛…我不是擔心代王失守謹慎,只是如此殊遇,難免惹人邪計…就連我,一時都、都是不能、”
“哈,不望你們能作領會。”
武則天笑著說道,轉又望著太平公主嘆息道:“倒是你這娘子,兒女都人事將成,各得自在,心結幾時能解開,不要讓親者太勞念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