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群眾數百人,但真正交上來的詩稿不過三十多份。
詩詞這種事情,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如果心理素質過硬,面子之類都作身外物,后世十全老人乾隆皇帝與狗肉將軍張宗昌那也寫得飛起,可謂兩大詩豪。
但是這種心理素質也不是常人能有的,如今在堂諸眾,如果不算老一輩的士林人物,可謂畢集神都士英,許多人或無捷才,或是自怯,自覺不能卜成妙語,那就干脆放棄了,藏拙總好過露丑。
李嶠等人又在這些呈上來的詩稿中挑選,湊出了十幾篇認為值得當眾賞鑒的詩作,剩下那些,則就是有著明顯大問題的,干脆也不浪費大家時間。
名單選出之后,李潼抬手示意,自有內教坊妙齡伶人上前吟唱示眾,雖然只是并未協律的清歌,但女聲清透婉轉、腔調薄怨,也自有一番簡約的氣韻。
隨著歌聲響起,堂中眾人也都側耳細聽,但有某人察覺是在吟唱他的作品,便忍不住笑逐顏開。哪怕排名并不算高,但在這樣的場合下能夠被選中,便已經值得夸耀一番了。
李嶠等人的賞鑒水平還是靠譜服眾的,一連十首吟唱下來,基本上都沒有什么反對聲。如張說、徐堅等人俱都赫然在列,特別是張說,更是效法沈佺期作變格七律,雖然只是中規中矩,遠不如沈佺期詩作那么驚艷豐美,但就難度上,已經勝過了其他人因循舊體的五言。
案上詩稿越來越少,堂中氣氛也越來越安靜,眾人俱都斂息凝神,唯恐錯過佳作。
到最后,只剩下三篇詩稿的時候,滿堂也只剩下伶人獨聲,所吟唱乃是崔融所作。一詩讀完,頓時滿堂喝彩。
崔融本就是一個水平不遜李嶠的文豪,雖然才名更多體現在文章上。但其人方從韋待價西征敗歸,如今仍是在罪的白身,以怨婦口吻追念征夫,可謂感同身受,情真意切,雖然言辭樸實,但也引起在座時流許多共鳴,紛紛報以掌聲。
崔融詩作之后,便是宋之問的詩了,伶人高歌:“秋寒照苦月,隴暗積愁云…”
李潼在席中也是認真傾聽,應該說宋之問是有自負的資本的,其人本就宮體詩的大家,雖然急筆頓成,但這首詩寫得也是可圈可點。若照真正水平,李潼自然是拍馬難及,可是誰又會跟你真實水平的較量!
宋詩吟唱完畢之后,堂內便響起議論聲,不乏人覺得宋詩雖然清寒雅致,但怨情卻停留紙面,較之崔詩稍欠幾分意長。
意蘊長短,本就沒有一個準確的尺度。其實李嶠也是覺得自己好友崔融的詩作要淺勝半分,但雖然是以文會友,也不能完全忽略其他的元素。
崔融眼下戴罪之身,宋之問卻是清貴的弘文館待詔,淺壓崔融半分,也是不想他因為一時意氣而結怨旁人。
現在眾人議論起來,又將兩首詩作各自翻唱幾遍,到最后宋之問也不得不出言夸獎幾句崔詩,于是二詩便暫列伯仲。
可是這一結果出來之后,列席左堂的徐堅卻舉手發聲,言宋之問此詩首聯乃是化用前作,曾經作為某將軍挽歌。
徐堅本就博聞廣記,如今在麟臺助編禮典,廣索故籍,提出這一點之后,索性又站起身來將那篇挽歌通讀一遍。
李潼見自己小伙伴兒這么給力,心里默默給徐堅點了一個贊。
宋之問臉色則變得有些難看,其實詩人臨場化用自己的舊詩也不算什么大事,畢竟都是一人才思。所以徐堅指出這一點之后,眾人也沒有什么非議聲。
可是,臨場應教所較量的本來就是捷才。剛才崔詩與宋詩已經被論作伯仲,現在又發現宋詩取巧,如此一來,宋詩評價自然要低幾分。
一詩勝負只是尋常,旁人倒也不覺得如何,可宋之問今次本就筆指少王,現在卻被崔融都壓了一頭,還不知少王詩作如何,心里自然滿是尷尬羞澀。
終于,伶人拿起眾人期待良久的少王詩作吟唱起來:“白馬誰家子,黃龍邊塞兒。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
《獨不見》這一樂府舊題,李潼倒是記得幾篇,穩妥起見,還是選了李白的這一篇。雖然說李白的《獨不見》遠不及其他傳世名篇那么驚艷,但畢竟詩仙出品,在時下而言,還是有著幾分降維打擊的高度。
果然,當伶人吟唱完畢后,堂中贊喝聲已經不絕于耳,崔融更是直接從席中立起,對少王拱手道:“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良人久不見,豈能不自傷…大王才意捷達,情及肺腑,融所不及,唯俯首而!”
就連崔融都發聲認輸了,宋之問哪還有再作爭辯的余地,也只能起身離席表示認輸。
“偶作閑趣強說愁,盡興則可,無論勝負。”
李潼微笑著從席中站起身來,走入陳設的珠寶華器當中,撿起一個朱彩雕飾的玳瑁筆架,然后又走回沈佺期席前笑語道:“雖無郁金堂,且以玳瑁玩器贈送學士,還請學士不厭簡陋,雅受勿辭。”
“這、這實在太貴重!”
那玳瑁筆架通體斑斕,并點綴大小不一的寶石珍珠,燈光下五彩繽紛,仿佛天河中打撈出的瑰麗器物,自然不是凡品,沈佺期搖手推辭,卻被李潼不由分說的擺在了他的案上。
“先前便已有言,器不可夸,才最難得。諸位美篇俱陳,使我廳壁流彩,俗外諸物,怎可吝情,各自揀取,勿負酬意。”
聽到少王這么說,堂內眾人又變得激動起來,特別那些歌詠列名之人,更是激動得臉色潮紅。他們本以為只有案首才有美器相授,卻沒想到少王手筆如此豪爽,居然分潤及眾。
一時間許多此前沒有詩稿呈交的人也都各自懊惱,只覺得排在后邊那幾人詩作也不算絕佳,自己若強作韻詞,未必不能列選。
在少王催促下,崔融舉步出席,挑選了一枚翠玉的壓卷環扣,并笑著轉回來向少王致謝。
李潼又笑著望向宋之問說道:“小王所愛廣博,堂設仍有所珍,未知宋學士能否同趣揀得。”
現在他心里也是有遺憾,跟這些文化人打交道太費勁,否則就可以直接說你這大傻X不是挺能嗎,你去挑啊,挑到老子愛物直接剁了你的手!
宋之問聞言后自有幾分窘迫,舉手道:“戲笑閑言,不可當真。大王捷才妙筆,卑職實在難倉促追及,雅賞諸器,實在敬謝愧領。”
他這話講出,且不說別人感想如何,反正后邊排著那十幾個人恨得牙癢癢,你這家伙太不地道,就算要講風格,能不能換個場合!老子都已經看好該挑啥了,結果被你給擋住了!
見宋之問推辭不受賞,李潼也沒有再讓他,這家伙擺明來找茬,喝他家兩口酒他都覺得心疼。他本來已經打算好了,如果宋之問真的不要逼臉下去選,他就說恰好選中自己的愛物,再作首詩把東西換回來,總之不能讓這家伙占了便宜!
既然宋之問識趣,倒省了李潼的工夫。他又轉頭望向堂下諸眾,并笑道:“今日群才并集論雅,舉貨酬眾,豈有私庫吝守的道理。《獨不見》婦怨不歡,難襯今日樂宴趣意,今日諸位但有余興未已,取物擬辭,詩成即納。非為貪貨,只為彰才!”
眾人聽到這話,興致更加高昂,少王豪爽實在是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堂設重物,俱非凡品,其中珍貴者,怕是有價無市。而且少王也說的好聽,不是為了貪享珍貨,只是為了彰顯才氣,洗去銅臭,全是雅情。
且不說其他人群情振奮,一個個低吟構思,反正那十幾個本來有望先取珍貨的人,這會兒是把宋之問恨到了骨子里。如果不是宋之問矯情作梗,他們自能按序俯拾珍貨,哪還用再與旁人競爭!
“李學士可否先入歌取,為群眾作態?”
李潼抬手對李嶠笑道,這本來就是他準備的曲目。說到底,他骨子里并不是一個貪愛財貨之人,之所以在這方面有計較,也僅僅只是因為要做的許多事情都要用到錢。
珍貨再好,也不治饑渴。那些豪商們為了托市,都舍得將這些珍貨白送到王府中,他總不至于連那些商賈的氣概都沒有。本來就在構思一場直播帶貨,更加體現他的商業價值,恰逢這個機會,自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李嶠聞言后也不推辭,走下堂中取了一件檀木手柄的團扇并笑著吟道:“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未有大王捷才,因風破題,敬謝雅賞!”
有了李嶠打樣,其他人也都紛紛加入進來,眼見珍貨越來越少,一些拙于捷才的人都不免心慌。
李潼索性抬手示意再補珍貨,而他自己也乘興詠物幾篇,諸如“有色同寒冰,無物隔纖塵”之類,詠物詩篇、信手拈來,不久之后,案前已經積陳十數珍貨。
“富貴是我家事尋常,詩成也只起居閑思。宋學士雅懷不亂,真是篤儉難得。俗物難動詩趣,幸在堂外另有備設,自有絕色健舞,不至于冷落清客,盼學士能詩興再起,美我廳堂!”
李潼看一眼僵坐在席、一言不發的宋之問,嘴上說的客氣,心里卻冷笑起來,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能讓你輕松走出這個門?今天不把你折騰得在我面前恥于言詩,決不罷休!
宋之問聽到這話,臉上笑容更僵,心里則滿是悔意,實在不愿繼續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