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別業莊園正廳很有特色,前后左右并有五處廳室攢建而成,后廳作為主人起居短作休息,前廳則是門仆導引賓客,中間三廳一體打通。
由此可見這莊園原本的主人薛紹日常也是賓客盈門,雅好集宴。如今雖然已經故人不再,但繁華景態卻遠勝往昔。
李潼與薛崇訓并入后廳,而后便聽中廳里多有人語歌唱聲,所唱最多自然就是少王新作《少年行》。
眼見少王行出,賓客們紛紛起身見禮,李潼笑著拱手致意,走入中席。滿堂賓客足有數百之眾,除了常作往來的故人之外,也有許多新面孔,比如同樣詩名極高的宋之問、文昌省左史東方虬,在館學士富嘉謨、員半千之類。
滿堂賓客,有的認識,有的則不認識,交游廣闊的喬知之主動充當知客,向少王介紹新來的賓客。等到眾人都混個臉熟,喬知之不乏感慨道:“大典在即,朝野士流悉赴龍門,大王廳堂所聚可謂錦繡過半!”
這話也決不夸張,都邑權貴各家多有先到龍門提前聚宴時流,有許多已經周游別家門庭幾處,但所過諸宴,但還真沒有比得上河東王門庭熱鬧的。
論及權勢,河東王不算最高。單單在龍門周邊便有宰相岑長倩、楊執柔包括武承嗣各自設宴,跟那些南高官官們相比,河東王貴則貴矣,但卻勢力仍遜。
不過若講到時下士林中的影響力,那些宰相們還未必比得上如今的河東王。
一則河東王主持修編禮典,多舉士人,許多懷才不遇之人都受其賞薦。而且剛剛舉行過的諸科制舉,也讓時人見識到河東王的識鑒之名,前后諸科取士二三十眾,單單在不同場合受到河東王賞識禮待的便有半數之多。
這樣一個比例可以說是驚人,也因此有許多人便以能獲得河東王一二評語為榮。
對于這一個名聲的獲得,李潼也實在不好明說,他哪里靠的是眼睛啊,都是實打實的財貨砸出來的。除了張說等寥寥幾個他知道的人之外,其他的無非隨大流來過王府幾次。所以這個準確率,也都是接客量捧起來的。
李潼也不是沒有遺珠之憾,比如大器晚成的張柬之,應舉賢良方正名列第一,六十多歲的年紀終于死水微瀾,得授監察御史。大概是跟年輕人玩不到一塊去,就沒有來過王府做客。
賓客盈門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少王詩名雄壯了。故篇《洛陽女兒行》,隨著時間的發酵早已經風靡兩京,以至于成為神都風月場中評價伶人歌樂技藝的曲目之一。更不要說今日傍晚,新歌一曲萬眾從游的壯觀場面。
所以眼下廳中所論主要還是少王新作的《少年行》,文人難免耿介孤傲的作風,盡管當面討論,也并非盡是美言,不乏人直言這篇新作有失莊雅詩趣的弊病,多市井俗味,大不如少王此前諸篇的才情。
更有甚者,更說前篇意淺氣浮,可取者唯尾聯“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而已。
李潼對此倒也不覺意外,事實上李白《少年行》三首,本就頗受人質疑作者。特別與王維《少年行》比起來,能夠并論的唯第二首兩聯四句罷了。不過就算是市井言,也自有其受眾。他寫出此篇,本也不是準備讓士林眾口夸好。
喬知之擔心少王才高氣盛,作為一個暖場的高手,連忙轉移話題,指著沈佺期笑道:“日前沈學士寄我《獨不見》古調,氣韻豐美,幾追大王《洛陽女兒行》,不知諸位可有雅趣共賞?”
廳中眾人聞言后俱都提起了興致,少王舊篇風靡一時,在場不乏人愛此詩情、各擬新作,但作類比之后,更覺少王詩情難追,各藏拙作羞于示人。此刻聽到喬知之如此評價,心中自然好奇。
李潼聽到這話后,也看了一眼不乏矜持笑容的沈佺期,心里不免一樂。沈佺期《獨不見》其實他早就抄出來了,只是隨著交情日深,不好拿來就用,沒想到在自己的刺激下,居然提前寫了出來。
在眾人呼喊聲中,喬知之便當眾吟唱起來,首聯歌出,已是滿堂喝彩,全詩唱畢,贊賞聲更是不絕于耳。
李潼在席中也是鼓掌喝彩,不吝夸贊,這一首《獨不見》作為沈佺期代表作之一,水平自然是極高。真要論到技巧的應用,其實還要勝過王維《洛陽女兒行》。畢竟王維少年習作,勝在立新,卻還遠未達到其人巔峰時期的水準。
“可憾辭曲譜定,不能再復舊日王府群聲并議的佳話。”
喬知之吟唱完畢后,不乏遺憾的感慨說道。
席中宋之問卻笑語道:“要復舊事,確也不難。《獨不見》樂府舊題,所制非一。今日在堂諸眾風采不遜舊日,何妨各擬新辭試協?”
說話間,他又望向少王:“日前未有臨席應教,引為大憾,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從教大王?”
李潼臉上笑著,心里卻在暗罵宋之問這家伙,看著倒是人模狗樣,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居然給他搞突然襲擊!
略作沉吟后,他抬手喚來楊思勖耳語一番,然后才又望向躍躍欲試眾人:“集眾弄雅,生人樂事。諸位但有才情勃而欲彰,玉成佳話,更待何時!”
眾人聞聽此言,一個個也都心念飛轉,各向王府奴婢討要紙筆,便臨席吟占起來。
不多久,楊思勖去而復返,身后隨行十多名奴婢,各托珠玉錦繡美器,一一陳設堂中,一時間堂中珠光耀室,寶氣橫溢,很是引人關注。
“俗物陳設,非為迷情。華彩之物,邀以珠璣之辭。千金易得也,令才實難求,堂設諸物,只待諸位垂手揀取!”
此言一出,堂中又響起一片嘩然喝彩聲,浮華瞇眼,誰能淡定?
李潼一方面也是被他姑姑刺激到了,一方面此類珠寶器物實在不缺,留在家里也沒啥用,又不好拿出去典賣,畢竟都是南市豪商們送來打廣告的東西,所以趁著這個時機擺設出來湊興。
“宋學士新列客席,未知雅好如何。并設諸物,專供揀取。”
你不是要給我搞突然襲擊?如果稍后你的詩作不能獲得滿堂喝彩,看你丟臉不丟臉。
宋之問聽到這話,神情也是略有一滯,他雖然也自負詩才,但若說短時間內便作出一首可比沈佺期苦心之作的佳篇,也實在沒有這樣的信心。
“大王不愛華器愛華篇,慷慨豪爽,令人景仰。未知此中可有真愛雜設,如果不能妙筆留之,怕要難免失物之憾啊。”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更加確定這老小子今天就是來找茬的。他如果說里面沒有自己的心愛之物,那擺出來的都是二流貨色。如果自己不加入進來,又要被人譏笑怯才舍物。
宋之問的確也是存的這個主意,他此前受武氏請托,要參與太平公主降嫁禮事為武家助威,但少王近來風頭難扼,也讓他有些擔心。屆時如果雙方所邀才流太不對等,不獨武氏難堪,宋之問也要大受所累。
他也不求能夠壓得過沈佺期,但在稍后能夠勝過少王一籌,就算是達到目的了。
略作沉吟后,李潼抬手吩咐楊思勖取來紙筆,先對宋之問笑一笑,然后提筆便寫了起來。今日之事,他的確有些措手不及,陳設珍貨,一個目的也是為了拖延時間。
現在心里已經有了一點譜,或許不能壓過沈佺期的詩作,但若弄一佳篇壓過宋之問,并不困難。
宋之問見少王提筆,眉梢頓時一揚,自己便也提筆細吟起來,剛剛落筆首聯,卻見少王已經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正在微笑望著他。
眼見這一幕,宋之問心里略有局促慌亂,但很快便調整心態,心無旁騖的專注于自己案上紙筆之間。
李嶠、沈佺期、員半千等幾人并不參與戲弄,被眾人推為直案。眼見少王詩成,心里也都暗暗稱異。
待到奴婢將少王詩作呈上,見是五言古意,也并不感覺意外。《獨不見》本就樂府舊題的五言怨歌,沈佺期七言定律是比效少王的《洛陽女兒行》,且精心專擬多日,自然不能比這種逢場作戲的應和。
幾人閱讀過少王作詩,各自面色有異,沈佺期更忍不住對少王做一個拱手的動作,只是為了免于打擾堂中旁人而沒有發聲,但旁人也能看出這是對少王表示佩服。
之后陸續有人呈交詩作,李嶠等人便也認真品評起來,依照各自看法批注分等。那些完成詩作的人都昂首望向上案,卻見那些分類的詩作中,沒有一篇能夠列于少王詩列,心中失望之余,不免更加好奇。
宋之問本來也寫到了尾聯,注意到這一幕后卻停下了筆,翻過一張新紙來重新書寫,這分明已經是有些懷怯了。
最后,當宋之問書寫完畢后,額間已經隱有細汗沁出,而堂上眾人詩稿也都呈交的七七八八。
李嶠等人對于宋之問詩作如何也都頗有好奇,見宋之問寫完后便連忙取來傳閱,并細語交談意見,過了好一會兒,才將宋之問的詩稿疊在少王下方。
“只是在案幾人閑論,諸才作優劣如何仍待公審。”
李嶠嘴里雖然這么說著,但宋之問臉色已經變得有些難看起來,看這架勢,分明直案幾人已經認定他的詩作不如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