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只燃了兩盞燭臺,程錦容背對而立,逆著光,面容有些模糊。
一雙眼眸,卻明亮而堅定。
賀祈忽地想起初遇時的那一夜。
他自賊人手中救下她,她滿面感激地向他道謝。
他被毀了容,右眼已盲,臉上的刀疤猙獰可怖。就連他自己都不愿看鏡中的自己。女子見了他,或震驚或害怕或嫌惡。總之,沒人想也沒人敢正眼看他。
可她的目光里,只有感激的水光。仿佛沒看到他丑陋恐怖的臉。
他假裝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
夜色漫漫,光線暗淡,他其實沒看清她的臉,只記住了那一雙明亮的雙眸。還有那句:“不知恩人貴姓大名來日若有機會,我一定報答公子救命之恩”
又過一年,他去救程軍醫,可惜遲了一步。程軍醫丟了性命。他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自稱容錦,是程軍醫的遠房親戚,前來投奔。
她一定以為他早已忘了兩人的一面之緣。其實,他從未忘過。
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認出了她。
她顯然身懷隱秘,不愿和人過分接近。他默默地守護著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戀慕著她。
臨死前的一刻,他恍惚地想,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勇氣向她表明心意。
沒想到,再次睜開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年少的她。
重逢的巨大驚喜,令他狂喜不已。這段時日,他也忽略了她身上的種種不對勁。譬如在藥堂行醫,譬如對他格外親切友善。
此時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原來,真的是她。
她也重生回來了奇怪,他這樣看她做什么 程錦容心里泛起了嘀咕,輕聲說了下去:“你我相識一場,也算朋友了。所以,我有話便直言相告。也免得彼此心生誤會。”
賀祈目光越來越亮,聲音里沒有半分惱怒,竟隱隱有些笑意:“你沒有誤會,我確實心悅于你。”
程錦容:“”
賀祈的聲音十分輕快:“我懇求祖母,為我提親。祖母已經寫信送去邊關,算一算時日,父親也該收到祖母的信了。說不定,父親已向程軍醫張口提親,程軍醫已經應下了。”
程錦容回過神來:“不可能。我一個月前就寫信給我爹,和他說過,我要做女太醫,不想嫁人。不管誰提親,都不能應。”
賀祈:“”
賀祈笑容凝住了。
氣氛陡然有些尷尬。
程錦容莫名地有些想笑。她沒有隱忍,輕笑了起來。這一笑,尷尬的氣氛頓時和緩了許多。
看著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顏,賀祈喉嚨有些發干,清了清嗓子說道:“是我太冒昧了。應該先問過你的心意,再提親才對。”
不等程錦容蹙眉反駁,賀祈又低低說道:“放心,我不會挾恩圖報。我會等著你改變心意。”
程錦容:“”
程錦容滿面震驚,瞳孔驟然收縮,心跳如擂鼓。仿若第一次見到賀祈一般:“你是你”
“是我。”賀祈黑眸如墨,閃著程錦容無法窺破的復雜光芒,輕聲又說了一遍:“容錦,是我。”
真的是你 你竟和我一樣,也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了。
程錦容腦海中似轟地一聲,春雷炸響。千言萬語沖到喉嚨處,卻一個字都吐不出口。
賀祈的心情也同樣激蕩,默默地凝望著震驚至啞然的程錦容。
奇怪,兩人怎么都不說話,就這么對視而立默然無語 角落處的程景宏心里閃過一絲疑惑。看一眼外面的夜色,起身上前:“容堂妹,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府了。”
程錦容太過震驚,一時難以回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相認的事不必著急,兩人都得整理心緒,緩上一緩。
賀祈定定神說道:“表弟受了不輕的皮外傷,明日我領著他來看診。”
京城大夫多的是,偏偏要來惠民藥堂蹭義診。
程景宏忍著沒將這話說出口,目光卻將心意表露無遺。程錦容卻未反對:“好,明日我在藥堂恭候。”
賀祈騎馬離去。
程錦容上了馬車,回了程府。
程錦容滿腹心事,一路沉默。回了清歡院后,也未要紫蘇甘草伺候,一個人在屋中獨坐許久。
激蕩的心緒,終于慢慢平息。
震驚過度的腦子,也終于重新開始轉動。
前世那個兇狠冷酷沉默的少年,她的救命恩人賀三公子,和她一樣重生而回了。
他對她格外溫和親近,甚至心悅于她,說動太夫人寫信為他提親等等,此事暫時先放一放。
賀祈對當年的“裴皇后”一事到底知道多少她要進宮做女太醫,要去救自己的親娘。他會助她一臂之力,還是會阻攔她復仇她的人生注定了坎坷困難重重。豈能將救命恩人也拖進泥沼可是,到了此時,她張口撇清距離,是不是已經遲了賀祈擺明了一副要和她“糾纏不清”的架勢扣扣扣 敲門聲響起:“小姐”
是紫蘇的聲音。
程錦容從復雜紛亂的心緒中回過神來,起身去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紫蘇蘊滿了關切的眼眸:“小姐,你沒事吧”
程錦容心里微暖,握住紫蘇的手:“我沒事。我喜清靜,想一個人獨自待會兒罷了。”
小姐確實從小喜靜。
紫蘇仔仔細細地打量程錦容一眼,見她沒什么異樣,這才放了心:“天色已晚,小姐早些沐浴歇下吧奴婢已經將熱水都備好了。”
程錦容嗯了一聲。
溫熱的水,洗去一身的疲憊。心中的紛亂,也漸漸散去。
程錦容躺在床榻上,閉上雙目入眠。
這一夜,賀祈入了她的夢境。
夢中,她被賊人追擊。倉惶驚懼間,黑衣少年手持長刀,如殺神一般,將賊人殺的干干凈凈。
然后,黑衣少年就要策馬離去。
她追上前,想問救命恩人的姓名。
黑衣少年轉過頭來。
臉上沒了駭人的丑陋刀疤,右眼安如無恙。一張俊臉在月下似發光一般,沖著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