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天終于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幾天,終于緩解了旱情,荒原上的草木灰燼隨雨水而走,匯集到幾個大的野澤中,大多數的河流池塘都成了墨色的,顯示出一種詭異的美。
這時候是曬鹽的淡季,天氣炎熱,海上作業不易,捕魚隊輕易也不出遠海,只在近海下網,漁場出產少了很多。鹽場的建設按照計劃進行著,劉牢之讓劉平統一安排部曲的訓練,自己和馮喬等人帶著侍從,隨同翟羌返回京口。
船行一日,到了半途的宿營地。這里已經建成了兩排房子,簡易的碼頭也搭建起來了。翟羌把船隊的兩戶人家安排在了這里,負責照顧碼頭。
這是自己家的碼頭,住著格外踏實。兩戶人家在周邊開了些地,種上了些菜,以后能夠為船隊提供蔬菜。劉牢之看了很滿意,對翟羌道:“這處碼頭雖說是咱們自己的產業,也不好任意役使他們。以后在這里設一個小的畜牧場,養些雞鴨和豬羊,可以為船隊提供飯食,算作是碼頭的收入。”
翟羌忙點頭稱是。
一夜無話,第二日回到京口。
送走前來匯報的劉衡,劉牢之對馮喬說道:“江北鹽場的人越來越多了。日常生活用品現在都能應付過來,唯有看病和小孩子上學的問題,現在還沒有解決好。先生這幾天在京口,多跟劉衡交流交流,把這邊學校里使用的教材帶些回去。江北選出來的那些人,還要在這邊的醫館和學校里學習,你先幫忙支應著。等江北的學校和醫館建立起來之后,你就輕松了。”
馮喬聽到劉牢之居然要在江北有如此大的規劃,不禁愕然。半晌方激動地道:“郎君有如此仁心,何愁大事不成!喬必竭盡所能,報效郎君。”話說馮喬雖說只是個逃犯,被劉牢之俘虜也只得屈從,但也只是無奈罷了。馮喬畢竟是讀書人,有胸懷天下的情懷,聽到劉牢之能設立學校對部曲子弟進行教育,建立醫館解決治下百姓的疾痛,這可是朝廷都沒有做到的事情啊!
“左右無事,我們出去轉轉。”劉牢之伸手延請道。
從劉家出來,劉牢之一行人騎馬走在大道上,頗引人注目。不一會兒便到了一品匯的門前,門外的堂倌遠遠看到,喊著主管姜寧出來接見。
一品匯京口的分店近兩年發展的不錯,規模比起剛開的時候,足足擴大了三倍有余,主要是依托江北鹽場,出手大量海產品,物美價廉,漸漸向三吳和建康方向滲透。建康的毛家甚至直接派人來京口采購魚產品。
雙方見禮罷。劉牢之對馮喬說道:“馮先生,這位是姜寧主管,一手創辦京口的一品匯,這兩年甚是興旺,功勞不小!”
姜寧聽到劉牢之的介紹,知道眼前此人分量不小,忙又上前見禮,口稱“久仰”。
劉牢之笑道:“姜寧,你找個人陪著馮先生四處看看,有需要的東西先記在我賬上;咱們兩個樓上說話!”
姜寧自安排了堂倌陪著馮喬,自己陪劉牢之到二樓會客室。兩下坐定,劉牢之對姜寧道:“當年最早開創一品匯的幾個人,胡風到了荊州,你來到京口,陳華坐鎮老店,劉淳到了江州豫章,每個人都已經獨擋一面。這些年一品匯發展順利,離不開你們的努力。”
姜寧道:“這都是小的們該做的。小的原來不過是宴喜樓一堂倌,能有今日成就地位,全靠郎君提拔。”
劉牢之擺手道:“不用客氣,這是你應得的。”
他頓了頓,又道:“如今京口店鋪這邊已經穩定下來,你留在這里,也不過是按部就班的處理些雜事,沒什么意思。這兩年我又想開幾處分店,需要老成的人去坐鎮。有幾個地方可供選擇:荊州的襄陽、江州的晉安和廣州,你先考慮一下,想去哪個地方。”
這可真是一個比一個遠啊,可惜他沒得選擇,只能應承:“諾!”
“給你半年的時間,你從店里提拔個人出來,交接清楚;只要你在新店干得好,過兩年升一品匯的副總管,和胡風一起管理整個一品匯。”一品匯的主管都是兩三年一換,以防尾大不掉,不過劉牢之也不想惹得下屬怨恨,給姜寧畫了個大餅安撫著。
姜寧躬身道:“謝郎君!”
劉牢之笑道:“不忙謝。其實在我看來,是到晉安最好。最近幾年,我想要開辟南洋航線,用白糖、絲綢和瓷器換他們的香料、寶石等物產,晉安離南洋最近,是個前出的基地。嗯,你知道的,現在晉國的香料價格非常昂貴,這回是個好買賣,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姜寧道:“不用了,郎君說晉安好,寧便去晉安好了!”
劉牢之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從一品匯出來,馮喬還真拿了不少東西,多是些書籍。一品匯和何家書社印刷的書籍字跡清晰,校對認真,有專門的標點符號來斷句;雖然他也不認識這些符號,并不妨礙他理解標點符號為書本帶來的便利性。新刻印出來的啟蒙書籍,都使用了拼音,甚至一品匯新出的《說文解字》,也加注了拼音。
看到馮喬喜歡收集書本,劉牢之笑道:“馮先生在京口待幾日,不要急著回去;南山書院的圖書館里,除了市面上印刷的書,還收藏了不少手抄的書本,那里也有學生專門抄書,你可以到那里去看看,多收集一些,將來在江北建一座圖書館。”
馮喬嘆道:“老朽遁入荒原不過才五年工夫,這次來京口,竟然見到這么多沒有見過的東西,哎呀,老朽太落伍了!”
一邊的姜寧插嘴道:“馮先生說笑了,這些東西大都是我們郎君近年所創,便是廣陵輕易也見不到。就是我們這些身邊的人,當初見了也覺得神奇無比,不可思議呢!”
兩人告別了姜寧,讓一個侍從先把東西送到劉府,繼續游逛。
京口這兩年繁華了不少,沿街的鋪子里不少也在出售一品匯的一些特產。這些東西量大利薄,劉牢之也不愿意把人手耗在這上面;所以一品匯出售這些特產的方式是批發,有最小的起訂量,一些零散的鋪子和一些挑著擔子的小商販都可以販賣,也算是活躍當地經濟。
又走過了兩個街口,忽然看到前面圍著一群人,旁邊停著一輛四輪馬車。劉延之眼尖,對劉牢之道:“郎君,是南山飯莊的四輪馬車!”
劉牢之一愣,南山飯莊的四輪馬車一般是不到京口城里的,接送客人也都是到山門而已。只有像上次劉牢之宴客那種情況飯莊才會安排四輪馬車送客到家。事發奇特,劉牢之忙領著眾人上得前去。人圍得有點多,劉牢之等人只好下了馬,劉延之領著侍從擠開了一條路,讓劉牢之近前去。
只見馬車前面四五個人,正對著一個青衣漢子拳打腳踢,那漢子雖然寡不敵眾,卻并不退縮,幾次要沖到馬車前面來。馬車前面,兩個青年拉著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臉上蒙著面紗,神色恐慌。旁邊一個小丫頭,正把著女子的手臂,怒斥著兩人。
只聽得其中一個青年叫道:“賤人,爺爺不過是讓你唱個曲,你竟然敢不從。可不是要討打!”
另一個青年猛地伸手,拽下了女子的面巾。面前出現一個楚楚可憐的美人,看得他一呆,伸手又要摸去,口里調笑道:“遮遮掩掩…”一聲未畢,只聽得“啪”的一聲,臉上著了一記,火辣辣的甚是疼痛。
他心下大怒,轉過頭來罵道:“那個鼠輩偷襲小爺?”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面色紫赤的少年,十五六歲的樣子,手里拿著條馬鞭。
這少年自然便是劉牢之了。劉牢之也不理他,上前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擰,他便松開了手,被劉牢之順勢推到了一邊,騰騰的倒退了三四步。旁邊劉延之一個掌刀切到了另一個青年的肩膀上,那人吃痛,忙松開了手。
那邊五個人見了,忙舍下那個漢子,圍了上來。那漢子解了圍,連忙把那女子扶上了車,又要過來拜見,被擋在了外面。
挨掌刀的那個青年年齡要大一些,看著穩重些,這時候沖劉牢之拱手道:“兄弟是瑯玡諸葛儼。”又指著旁邊挨了一鞭子的青年道:“這是我族弟諸葛厲,敢問小兄弟是何方高人,非要替人強出頭?”
劉牢之笑道:“在下彭城劉牢之。”說著指向旁邊的四輪馬車,“這車乃是南山飯莊所有,上面的標志想必兩位看得清楚。——真談不上是替人出頭!”
諸葛儼正要再說,一邊的諸葛厲怒道:“管你是誰,我們兄弟怕過誰來?”說罷一揮手,帶著五個漢子就沖了上來。
劉延之見狀,和手下六個侍從沖了上去,諸葛儼見了,暗怪諸葛歷魯莽,卻也只得奮起迎戰。
這些侍從每日里練武不輟,相互之間天天格斗,經驗極多,講究的就是眼疾手快,根本不與諸葛兄弟纏斗,招招遞向對手的要害,相互間卻又相互照應,不過幾息的時間,地上躺下了一片,個個鼻青臉腫,呻吟聲四起。
劉牢之對劉延之道:“那個諸葛厲,伸手摘掉了楊柳青小姐的面幕不算,還想要輕薄人家。你問問他自己,一只眼睛和一條手臂,留下哪個?”劉延之聽了,忙走上前去。
諸葛厲大駭,大聲叫道:“劉牢之,你竟敢為了一個歌姬當街行兇,我與你不死不休!”
劉牢之抱緊雙臂,只是冷笑不語。
劉延之見了,也不廢話,伸出腳去,猛地跺在了諸葛厲的右臂上,只聽得“卡擦”一聲響,諸葛厲如殺豬般大叫起來,一條胳膊綿軟的耷拉著。
諸葛儼臉色煞白,豆粒般的汗水滾滾而下,這才想起自己兄弟是受人教唆來的。只是這時候說什么都晚了,只好忍痛爬起來,拱手對劉牢之道:“劉兄弟,這次是我們兄弟孟浪了!還請劉兄弟高抬貴手,饒過我們這一次;我們這就向楊柳青小姐道歉!”說罷,可憐巴巴地看著劉牢之。
劉牢之笑道:“看你還是個講道理的,這次也吃足了苦頭,就不再追加處罰了。——不過楊小姐是演藝的,你們耽誤了她這么長時間,又讓她受到如此驚嚇…”
劉牢之把頭往前探了探,“你們打聽打聽,自己把損失給她送過去!”
諸葛儼忙不迭的答應了,領著手下的眾人,扶著諸葛厲蹣跚著去了。
一邊趕車的漢子,上前來行禮,說是楊柳青要來給郎君行禮。他叫劉義,是家里的部曲子弟,是南山營地里的部曲。
劉牢之擺手道:“不必了,她剛受了驚嚇,好好休息,不要在意這些虛禮。”
又問起楊柳青的來意,劉義說道:“聽聞京口來了一位琴藝大師,楊小姐特意稟明主管,來切磋學習。”
劉牢之點了點頭,道:“你忠勇可嘉,不負使命,到賬房去領個紅包;另外你回去告訴山莊的管事,以后南山飯莊的藝人出來,尤其是乘坐帶有標識車輛的,要配備足夠的護衛人員,類似的事情決不能再發生了!”
劉義聽了,趕緊立身稱諾。
送走了楊柳青一行,劉牢之對馮喬道:“一群浪蕩子,讓先生笑話了!”
馮喬笑道:“浪蕩子弟,所在皆有,不足為奇。倒是郎君手下這些侍從,年齡不大,身手著實不凡!”
劉牢之謙遜道:“他們自幼隨著我,原是摔打慣了的。”
馮喬又道:“瑯玡陽都的諸葛氏,也算是高門了,子弟受此挫折,只怕會有不少是非,郎君還是要小心應對才好!”
劉牢之點了點頭,對道:“瑯玡諸葛氏是大族,諸葛儼兄弟卻不過是旁支,不足為慮。劉家在京口有不少產業,不立威不足以震懾宵小!我聽說南山飯莊近來好生興旺,怕是有人看著不順眼了,借機鬧事。”
出了這樣的事情,劉牢之也沒有心情繼續逛了,匆匆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