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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明月夜,褪色如消雪

熊貓書庫    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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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犰玉容的力量是“萬法皆避”!

  一切外法都難以侵入她的防御,一切道則都要先避她“一舍”。

  光王如來當年給她的評價是——“身在五行外,道不與諸天同。”

  她是游走在陰陽之外,穿行于時空之隙的獨行者。天生妖征是她啟動時如星海溯游的眼睛,這雙“避法之眸”,生來不受外道的約束。

  如此她才算是那個時代冠絕天獄的大妖,令無數對手望之先退。

  這也是黃舍利認出她的原因。

  誠然歷史浩如煙海,天驕多如浮埃。但總有那么幾顆格外璀璨的星辰,其光芒不能被歷史掩蓋,在時間的長河里熠熠生輝。

  在天獄世界成就超脫,要比現世成就更為艱難。

  犰玉容當年是有望超脫的存在,人族專門針對她展開了多次截殺,其中最激烈的阻道一戰,永久地改變了文明盆地的地貌。

  至今仍然名屬人妖兩族九大戰場之一的“燹海”,就是那場大戰的遺留。

  混沌兵燹永焚于彼,燒融了山川巖鐵,留下不熄的火海。號稱是“無邊劫火、無窮兵孽之境。”

  也正是在“燹海”,犰玉容的“祭妖天決”幾乎改變了戰爭形勢,在往后的歲月里發揚光大,衍生了“尸舟”等一系列妖族戰爭殺器。

  獼知本在史稱“絕巔劍闕”的道歷三九二九年,聯合三族強者阻道蕩魔天君,已經算是大手筆。但跟人族曾經在天獄世界的動作比起來,仍然差著體量。

  人族為了阻道妖族天驕,甚至直接發起戰爭!

  當然這并不是獼知本的問題。漫長的歲月演變之下,雙方在力量的調度上,早就有了根本性的差距。

  一個人的強大,在對手身上有最直觀的體現。能夠被鎮壓諸天的現世人族這樣針對,犰玉容的天資可想而知。

  就是這樣一個絕代大妖,在誕生“燹海”的那一戰之后,就銷聲匿跡。

  后來再有消息傳出,便是她的“祭妖天決”。

  現世人族重創了她的道途根本,中止了她的超脫路徑,卻沒能徹底地抹掉她。此后一直到她萬載壽竭,現世人族才放松了對這個名字的注視。

  在黃舍利的認知里,這就是一個絕世天妖在前途斷絕之后,依然不曾放棄,仍然為種族做出重大貢獻的故事。是一尊活躍在歷史上的“我之寇仇”。

  放眼整個種族戰爭的歷史,“祭妖天決”對于妖族的貢獻,或許并不輸給一尊超脫的誕生。

  但黃舍利也不曾想到,世上第一頭“祭妖”,竟是犰玉容自己。

  而這場八萬年的晦隱,在今天結出豐碩的果實——

  沒人能想到一頭“祭妖”能夠爆發出這樣的力量,這直接導致整個月門戰場的失衡!

  “諸天之美,愛而有限。天妖玉容,豈能不知!”黃舍利情知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她圓睜雙眸,其間沁血,一株菩提樹枯萎在一瞬。

  身外雷音塔此時洪鐘大呂,一層一層地崩塌!

  而她身后顯出一尊閉眼菩薩的虛影…驀然佛光燦放,伸出一千對手臂!

  各結禪印,各顯梵性,亦都遙對犰玉容:“恨不同代而生,幸得相見此刻!莫負此緣——美人!到本府近前!”

  她的言語如此孟浪,可她的眼神這樣嚴酷!

  此等時刻,無論秦齊楚牧,抑或那個大家都默契對抗的中央大景,都必然在整個神霄范圍內阻擊諸天聯軍的援兵。

  都一定在以自己的方式,減輕荊國的壓力。

  而荊國要做的,就是將中央月門的陣地夯實。

  將營地筑成軍堡,把軍堡建成城池,最后讓中央月門永懸于神霄,比燧明城都更加耀眼。

  這件事情一旦做成,荊國便豪取神霄第一功。

  隨時隨地照耀整個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門,幾乎可以提前鎖定這場戰爭的勝利。

  往前追溯多少時代,只有反妖、誅魔、逐龍這三場戰爭,可以與這一次的神霄戰爭較論。

  這場決定諸天格局的戰爭,必將深刻影響諸天生靈的命運。

  于此爭功,爭的是人皇的位份!

  中央月門只要守下來,荊國對于神霄戰爭的提前押注,就已經可以宣告大勝。由此帶來的豐厚反饋,足以將荊國再推舉半個臺階。

  大荊帝國那位殺陣天子,將憑此一躍成為六合天子最有力的競爭者。若是放棄六合之路,憑借此等武功,偉力自歸是必然,另求超脫也不是不行。

  所以荊國傾國于此,所以蟬驚夢也傾諸天。

  作為軍庭體系下最具代表性的天驕,黃舍利身上完全體現了荊國的戰爭意志。

  在逆旅枯涸的時刻,她碎菩提,舍雷音,展現她還未能真正掌控的千手禪身,以佛降妖!

  諸性自空,曰不凈、塵滅、哀苦、懷劫、他恨…

  其絕巔之后所創造的“諸性自空印”,曾被黃弗拿到荊帝面前獻寶,說犬女不才,分心參禪,修煉了這么久也沒有成佛,只是創造了一門當如佛陀一般被敬奉的蓋世大手印!

  此刻禪身高懸,千印齊出,完全封鎖了中央月門。

  時空的波瀾,蕩漾在犰玉容身邊。

  被犰玉容所拉扯的時空,這一刻似就化為她的絞索,將她美麗的身形,囚禁在途中。

  她卻只是垂視黃舍利:“好絕巔!若非明月在天,殺你倒是更重要的事情。”

  自古以來,人因神通而貴,神通因人而名!

  黃舍利因為逆旅被妖族強者所注視,而因這“諸性自空印”和“千手禪身”,有了必殺的份量。

  銀色的長發輕輕揚起,犰玉容的眼睛如星海溯游。她的美麗的確如明玉雕刻,而她所爆發的力量…已然回復到曾經的巔峰!

  但見她伸手如同水中舀月,往下輕輕撥了幾撥,那千雙手、千般印,竟如春草被風吹,左右一晃盡伏地!

  黃舍利吐血而倒栽。

  倒是長袍為黃龍,悲鳴而飛,將她承載。

  刺啦!

  裂帛之聲響起。

  那是過于銳利的箭矢,恰與倒飛的黃舍利錯身,其所掠起的凜冽天風,割破了黃袍一角——亦是重傷的黃舍利,勉力以玄黃之氣加持此箭。

  “人間好頭顱,不止黃舍利這一顆!犰天尊乃妖中老朽,何不自取?!”

  卻是正與玄神皇主睿崇廝殺的曹玉銜,拼著吃了一記往生神咒,挽弓飛箭殺月門。

  但見他將身搖動,后脊生出羽翅挾風雷,左臂如龍覆金鱗,右臂如虎,肌肉鼓成山陵——將那張瞧著纖長的弓,拉成了滿圓!

  血肉生靈乃是武軀的最高成就之一,于曹玉銜身上各有靈顯,仿佛每一塊血肉都生出自己的意志,有了自己的修行,體現獨特的力量…使他變成一尊如此強大的“人”!

  玄神皇主的往生神咒砸上此軀,卻被磅礴的生機所撞開,像是一盆澆在了火海的水。徒然滋聲,難蝕此軀。

  一個黃舍利的性命,不夠讓犰玉容轉頭,再加一個送死的武道宗師曹玉銜呢?

  能否讓她猶豫瞬息…哪怕只是瞬息!

  可犰玉容還在往前走,只將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留在身后:“你練得此般武軀,和妖征有什么不同?”

  人本是妖族的造物。

  人形本是妖形。

  血肉生靈的武路,在某種層面上來說,何似于一種“返祖”。

  那邊唐問雪不發一言,只是將掌中的冷月裁秋,斬成了一抹橫空的流銀。

  海族占壽的實力毋庸置疑。

  唐問雪即便與之放對,也無法占到上風。之所以將極意天魔彩瑆也圈在刀下,完全是出于照顧整個戰局的考慮,讓宮希晏可以分出更多精力指揮大軍。

  荊國的戰略目的并不是在這里擊敗諸天聯軍,而是頂住諸天聯軍的攻勢,守住中央月門。

  只要頂住最激烈的這幾輪進攻,其他五國的援軍就一定會趕來。

  借助洞天寶具極煞天輪的威能,她在這里纏斗兩尊,雖被壓制,一時半會卻也保命無虞。

  相持的時間最終會加諸于勝利的天平!

  可鼠秀郎和犰玉容的這一次突破,頃刻打穿了均勢。

  她亦沒有半分猶豫,直接將相伴多年的寶刀碎于一時,斬出裁殺四季的刀光!

  一年四季,無非春秋。一生四時,無非晴雨。

  平生愛斬刀的折月長公主,今次斬刀再斬敵,頃將占壽歸于一生的雨季。讓無所不在的刀光,勾連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落成傾盆不歇的愁雨。

  這是勢、意、技均至完美的一刀,以她最為珍視的愛刀為代價,只求阻占壽于一時。

  而她自己卻一把拽住了極意天魔幻彩流光的長發,承受著諸般極端魔意的侵蝕,任憑彩瑆指抓侵身,就這樣拖著一尊天魔往中央月門趕!

  她的身形過分銳利,幾乎把自己斬成了一柄快刀,完全不顧及道軀的損傷,劈碎距離,刀追時光!

  可她的身形卻驟滯。

  連綿愁雨之中,無盡刀光之下,號為“無冤皇主”的占壽,就在這時,碎掉了他七彩的左眸!

  “中央月門攻伐戰”是一場雙方都在不斷加注的賭局,也是迄今為止最殘酷的一場局部戰爭。

  因其有不設限的賭注,故也有不設限的殘酷。

  然而到了犰玉容登月的這一步,諸天聯軍至少在這個局部戰場已經贏得了關鍵優勢。

  唐問雪未必追得上犰玉容,追上了也未必來得及干擾。

  占壽完全沒有必要在這種情況下跟她奮死相拼。

  可占壽毫不猶豫地這樣做了,且給予更為狠厲的加碼——

  他一身超凡入圣的本事,都在一雙眼睛上。

  此刻當場崩碎一只,幾停唐問雪之壽,讓她滯于追月的半途。

  尚還掛在唐問雪手中,被其牽拽,也抓撓其身的極意天魔,在那流光溢彩的壽色里,只感受到來自占壽的最強烈的意念——

  一定,要贏!

  不管付出什么,不管還要隕落多少絕巔。

  如果連中央月門都打不下,接下來的戰事只會更艱難。

  但凡遲疑半分,后退一次,往后就是無底的深淵。

  萬不可辜負今日,往后只能在血裔面前悔恨當年!

  魔族并沒有什么榮譽的傳統,也沒有什么種族的認同。多少年來和人族的戰爭,只是覬覦現世的豐沃。而在人族橫壓萬界的今日,他們必須加入這場唇亡齒寒的戰爭。

  彩瑆一向自視冷漠,也并不在乎什么血裔后代,只問今朝,只求自我。玩弄情緒的魔,哪有什么真情可言。

  今日吞人族,明日食海族,二者都是她的食物。

  可不知為什么,承受著唐問雪拽住自己頭發的那種用勁,看到占壽這樣的強者不惜自殘來阻敵,只為爭取一絲一毫的勝機…她的情緒也濃烈起來。

  她感到這是一場光榮的戰爭。

  她明白這是愚蠢的。可她只是慘笑一聲,遍身流光如群蛇攀樹,都向唐問雪去——她將自己的本源道則,情緒極烈之時所顯現的色彩,添為無冤皇主壽火的柴薪!

  這場中央月門攻伐戰,已經到了最慘烈的時候。

  這一刻墜空的尸體飛似流星雨,回援的荊人已經不惜代價。

  荊國太師計守愚更是抬舉鳳翅鎦金镋,強行拖著鼠秀郎,在虛空灑下漫長的血痕,一邊碾殺這尊大圣,一邊往中央月門趕。

  但都來不及。

  行走在月門上的絕代天妖,悵然回望這一切,只是半蹲下來,伸手按月——

  “今為…妖族祭。”

  為妖族而成祭妖也。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生。壽竭難逃。

  潛隱八萬年,犰玉容事實上也只有這一次爆發的力量。

  可這登圣的一剎如此璀璨!

  萬法皆避,也退月華。

  神霄四陸五海的明月夜,于今褪色如消雪。

  中央月門在犰玉容的掌下千萬次裂解,從永恒高懸的明月,碾作無窮無盡燦白的時沙。

  正在被計守愚碾殺、也死死抓住計守愚的鼠秀郎,還在趕來中央月門的拉鋸過程中…不顧道身裂解的傷勢,怔怔然看著明月。

  看著那握碎明月的絕代天妖,也隨明月一起碎去。

  故事的開頭如同話本一般——

  一個備受凌辱的渺小鼠妖,一次次反抗強權未果,一次次逃離反而引來更作踐的侮辱。

  就在最絕望的時候,在準備自殺的那一天,得到了一頭祭妖的幫助。

  在那頭祭妖開口之前,他以為所有的祭妖都只是傀儡。甚至那貓族的少爺在凌辱踐踏美麗奴仆之時,也常常讓祭妖守護。

  那天那頭祭妖說——“祭妖被創造出來,不是為了制造妖族的痛苦。”

  他一直都沒有想明白這一句話。

  在痛苦之中誕生的造物…不是為了制造痛苦。

  他得到了指點,從此勤修神通,苦練法術,拼了命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絕巔,乃至登圣。

  他放棄屠滅貓族的那一天,并不是因為妖皇的勸告,而是他想起了犰玉容的這句話。

  從最低的河谷走到最高的山巔,他從來沒有懷疑自己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他注定要拯救自己,也理所當然要拯救妖族的命運!

  可是在他關乎未來的故事想象里,那道美麗的身影并不會離去。

  他的老師,他的信仰,救贖了他一生的…犰玉容。

  犰玉容也從來沒有告訴他,她只有這一次爆發就凋謝。

  他一直以為…這是犰玉容回到臺前的盛大表演。在這場諸天矚目的偉大戰爭里,他愿意為她把中央月門鋪作舞臺!

  可犰玉容卻在這里謝幕了。

  這怔怔看著碎月的目光,也被破碎的目光接住。鼠秀郎注視犰玉容的時候,犰玉容也正看著他。

  “成為祭妖之后我也失去了創造力。看不到前路,再也沒有新的靈感。”

  碎光之中,犰玉容仿佛自語。

  “本想再做點什么,但能做的已經很有限。”

  “生而無用便只剩煎熬。”

  “這八萬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死。”

  “妖師如來告訴我,末劫之后是新的時代。我看不到,我也不期待。但‘祭妖’是這么殘酷的東西,我親手創造了一種根源性的痛苦。作為罪魁禍首的犰玉容,她沒有資格貧乏地離去。”

  “消失在這里…我沒有遺憾。”

  最后她的眼神才有一絲波瀾:“小老鼠,你能理解吧?”

  鼠秀郎張了張嘴,可是一張嘴就吐出血來,他又死死閉上了嘴,咬得牙齒都錯響。

  這位“恨他稱美”的大妖,自尊心強到一種偏執的地步。可當下他實在不愿意自己在犰玉容最后的注視中…形容狼狽!

  犰玉容卻笑了。

  她的笑容是一種理解。

  她跟鼠秀郎說,“小老鼠,你能理解吧?”,事實上是她能理解鼠秀郎的一切。

  這位創造了“祭妖天決”的絕代大妖,最后只是抬望于天,在碎月中高聲:“犰玉容碎月于此,萬族累世而負的枷鎖,亦當碎于今朝——還請諸君,為我大饗此宴!”

  中央月門已經被摧毀。

  已經“校準”的時序,再次波瀾不定。

  荊國在這里鋪開的陣地…已經成為孤島!

  強者可以飛天遁地。絕巔更是各有手段。

  軍隊卻不能在旦夕之間,跨越這茫茫宇宙。僅靠星槎來送,不知要送到何時。

  而等閑幾個絕巔過來,已經無法更改此處戰場。

  于人族,“天時”已失;于荊國,現在就是絕境。

  七尊絕巔,七支強軍,還有蔣克廉、端木宗燾這樣的當世真人、天下名將…數百萬荊國大軍。

  全都陷在諸天聯軍的包圍圈里,淪為諸天聯軍的盤中餐!

  對于諸天聯軍來說,這是揚眉吐氣的時刻。

  可是對于斷聯在此的荊國戰士,這是何等絕望的時間!

  計守愚強行拖著鼠秀郎躍遷而來,卻只追上犰玉容的碎影,只掬起一捧中央月門的殘光!

  這時嘹亮的軍令響徹整個戰場,宮希晏的聲音如刀掠長空——

  “以中軍大纛為中心,收縮戰線,就地結陣!所有人——進入最高級陣地防御姿態!”

  還在同兩位天妖鏖戰的征天大元帥,第一時間發出指令,讓惶然無措的荊國戰士,立即有了方向。

  弘吾、神驕兩支強軍,在他的指揮下迅速變陣。

  二十多萬戰士似蟻聚云流,這變陣流暢得如同藝術。上一刻還如龍鳳齊飛,招展旌旗,牢牢釘死諸天聯軍的主力。下一刻兵煞鍛鐵般凝聚,大軍頃似兩柄快刀,迅速切開敵軍,分割戰場…當場畫地自牢!

  毫無疑問這是當下最正確的選擇。

  荊國的橋頭堡已經被摧毀,荊國布置在中央月門的陣地,在局部成為孤島。但在整個神霄戰場上,荊國并非孤軍奮戰,人族仍然占據優勢。

  失去中央月門,只是不能提前鎖定勝果。

  中央月門攻防戰結束了,神霄戰爭還未結束!

  眼下這支孤軍最重要的是保存實力,等待接下來的救援。

  在這場關乎人族命運的戰爭里,其他五國不會旁觀。

  計守愚、曹玉銜、黃弗、蔣克廉、中山燕文,都立即引軍回撤。無論心中對戰局有怎樣的看法,在宮希晏的軍令發出后,都只把自己當成滾滾兵煞的一角。

  最多就是黃弗心系女兒,撤軍路線過黃龍——心有菩提的黃舍利,早就強拖傷軀,挪到最恰當的撤軍路線上。

  倒是端木宗燾本就領著只剩三成的天衡衛殘軍,守在中央月門最核心的區域。

  中央月門被擊破了,他這堵中央月門的“城墻”,亦無法自棄于此——還要成為荊國殘軍的城墻。

  犰玉容碎月來得太突然。

  中央月門崩潰之前,荊國大軍和諸天聯軍正犬牙交錯地纏殺在一起。

  在這種極其殘酷的絞纏之中,強行脫離的那一方,不免要被撕下一塊巨大的血肉!

  三魂屠靈的蔣克廉也好,折柳惜別的曹玉銜也罷,都是咬碎了牙齒留下斷后的隊伍,眼睛血紅的帶著大部回撤。

  就這一次收縮,戰死的人數計以數十萬!

  “中央月門攻伐戰”的殘酷,深深震懾了林光明。

  他在這個戰場看到的,是無數鮮活生命瞬間熄滅,是無數新鮮的魂魄,游蕩在他的眼前。

  在魂魄的海洋里,他如老饕跌進了酒池肉林,可他無法大口吞咽。

  內心的警鈴一直沒有止聲,他瘋狂地引軍回撤,磨合不夠的軍隊實在累贅,可在這到處都是致命危險的戰場上,他不能視手下的軍隊為累贅!

  至少是不能讓荊國的真君們這樣覺得。

  仰光軍是在支援射聲軍的路上,驟然面對這傾覆的戰局。林光明剛剛把三萬戰士排成龜甲陣,好投放戰場為射聲軍甲盾,一轉頭諸軍回撤如箭離弦,他倉促變陣根本變不過來——

  “今退亦死,進亦死,何不戰死?!”

  林光明漲紅了臉,迎著諸天聯軍的大潮,舉劍高呼:“大丈夫當馬革裹尸,死以山岳之重。”

  “我等荊人,為人族而戰,正是光榮之時!”

  “仰光軍聽我號令——且隨我,守住陣型,前進三槎,為友軍斷后!進一步,活萬人,進三槎,忠烈祠中盡列名!”

  就這支七零八落的仰光軍,別說突進三槎了,但凡能在諸天聯軍的攻勢下翻起一個浪花,他林光明都能算是當世軍神。

  但這些人不死光,他這個做主將的怎么跑?

  就當下而言,仰光軍在神霄世界所能創造的最大功績,就是全員戰死!

  倘若今天能活下來,仰光軍全軍覆沒的這一戰,就是他在荊國的政治本錢。

  已經到了不得不拼命的時候了,他以進求退!

  林光明是口頭上的荊人。

  他手下的軍隊雖然來自不同軍鎮,卻都是真正的荊國軍人。此時攤上一位如此血勇的主將,個個都殺紅了眼睛,嗷嗷叫著隨之反沖。

  一時還真有孤軍逆流的氣勢。

  不,并非孤軍。

  所有荊國大軍忍痛切下來的“血肉”,所有奉命斷后的軍隊,也都在諸天聯軍的潮涌里逆行!

  眼下諸天聯軍正氣勢如虹。

  守在原地是起不到遲滯敵勢的作用的,唯有刀撞刀、牙撞牙的反沖,能夠截停諸天聯軍的攻勢,為退到內圍的主力,創造構建陣地的時間。

  以荊國強軍的精銳,倘若一心求退,是極難被阻住的。

  而對諸天聯軍來說,荊國大軍選擇回撤內圍,就地建立陣地,未嘗不是一個他們樂見的選擇——

  相較于大軍各逃散,在整個神霄戰場散開來追擊,還是此刻收縮的陣地,能夠叫諸天聯軍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包圍圈…以達到全殲荊國主力的戰果。

  那無疑是一種更輝煌的勝利。

  一戰就把現世人族的霸國打殘。

  相較于宮希晏的清晰指令,林光明的慷慨陳詞,諸天聯軍并沒有高昂的宣聲。

  不斷涌近的諸天軍隊,只是默默地扎緊口袋。

  而那些正在吃下人族軍隊割肉的強者,還在試圖吃下更多。

  他們并不滿足于荊國的自削其肉,而是要挾此勝勢,將這一刀剜在荊國的心口!

  如山魄靈族、夢蝶玄族這樣的遠古殘存種族,乃至后來誕生的一些宇宙邊緣族群,都磨刀霍霍向前廝殺食肉,興奮不已。

  橫壓諸天的現世人族,現世人族里最強的霸國軍隊…今為俎上魚肉。

  這證明現世人族并非不可戰勝!

  說明現世不見得就應該歸屬人族!

  相對來說,妖族海族這些常年在一線跟人族交戰的強族,反倒更謹慎一些。他們品嘗過勝利,也咀嚼過更多失敗的苦楚。

  “就到這里吧。”

  無冤皇主占壽,站在虛空之中,漠然言語。

  愁雨沾濕他的長發,刀光潑在他的肩頭。

  身前遲滯的時空片段,擠滿了濃烈的色彩。

  其所自碎的那一顆壽眸,如同千萬次遠眺的目光,在此不斷地回涌…那黑洞洞的眼窟,已像一座囚籠將唐問雪關鎖!

  大荊帝國的折月長公主,以自損為代價,救援中央月門不成,反倒被占壽抓住了機會,阻道于半而囚身。

  此刻在這囚籠之中不斷斬刀,卻受困于不斷彌漫的色彩中,刀勢如撲岸之潮,雖往復不歇,卻無法沖破長堤。

  唐問雪這樣的人,想要活捉她并無可能,但將她捕殺在此,也可以說是諸天聯軍在擊破中央月門之后,最重要的勝果!

  極意天魔身披彩衣而飛縱,如彩雀出洞窟。

  占壽以戴著巨大藍寶石戒指、紫寶石戒指的左手,覆向自己的左眼…就如森森井口,在這刻被封死。

  宮希晏就在此時降臨!

  在與兩位天妖廝殺、指揮兩支強軍作戰,考慮整個戰場布局、不停做出戰術安排的同時…他亦關注到唐問雪所處的困境。

  極端混亂的戰場,被他一柄長刀洞穿。

  憤怒的嘶吼,壓抑的痛呼,刀劍的奏鳴,鮮血的稠聲…

  戰爭的聲音太尖銳了。

  他的刀鳴卻這樣清亮。

  那張稱得上柔弱的臉,此刻沾著些許飛血,反而顯得格外殘酷和冷硬。

  虺天姥和鴆良逢緊追在他身后,他卻一往無前。

  甲胄裂響,長披殘嘯,刀光潑雪!

  在那些逆流敵潮的荊國戰士中,他這個征天大元帥,是最銳利的那一鋒。殺得最前,切得敵陣如竹開,有一傾到底的裂響。

  “滾——滾啊!”

  一直沉默廝殺的唐問雪,哪怕跌入絕境,也只以斬刀作言的唐問雪…在這刻卻像一頭仇恨的母獅,瘋狂斬擊著占壽的眼牢,放聲怒吼起來。

  “宮希晏!誰許你來?!你輕移帥位,妄動此身,棄大軍于不顧,把國家大局丟在身后——你罪該萬死!”

  宮希晏只是緊抿薄唇,一路見刀斬刀,逢劍斷劍。這一路殺過來,他的甲胄只剩幾片殘葉!

  恰是極意天魔似彩雀出洞窟,飛來迎斬。

  他不退不格,直接以身作甲,合身撞上!

  他的速度已經推到極限,卻還驟然拔高,撞得那彩衣飛在天,天魔讓開道。

  然后迎著占壽的拳頭,一刀分開占壽捂眼的手,斬在占壽的眼窟上。

  刀分其手,如分毫發。刀剖眉骨,裂而有聲。

  這一剎他的眼睛對視于唐問雪的眼睛,隔著占壽的眼牢,像是很多年前的第一次對視——

  “很多年了,很多年我不敢和你說什么。”

  “是我辜負了當年。”

  “那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找過她,從來沒有追問。我很感謝你,你明白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你的驕傲是你的品格。”

  “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釋我的心。她萬般不如你,可她并不憐我,她敬我。”

  “問雪…我對不起你,但是我確然愛她。”

  “從前萬般事,今以此作贖。”

  “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求寬慰你的真心。”

  一路殺到這里來,他已遍身是傷。

  可身前的傷害都不算什么,最嚴重的傷勢,是他后脊被劃開的兩寸長的刀口——

  其間黑霧翻滾,如潮涌動,自然顯化五毒靈形。

  那是黯淵主宰,虺天姥和鴆良逢合種的毒!

  諸天萬界沒有比這更殘酷的毒素,這是兩位源生于毒的天妖,關乎毒道的本源力量。

  在宮希晏強行脫離戰場,殺來此處的時候,就已經落在他的身上。

  他追星趕月而來,也披傷帶毒。

  他的胸腹在占壽的拳頭下凹陷,可他的刀也劈開了占壽的面骨,剖開了占壽的眼窟!

  占壽眉骨見其裂,眼窟見其開,整個面部像一個粗糙的瓷器,在此刻誕生試圖蔓延全身的“裂”!

  無冤皇主捂眼的手已經被剖開,另一只手捏作轟擊宮希晏的拳頭,也并不自保,而是往上轟舉,轟擊宮希晏的頭顱!

  唐問雪就在此時裂光而出。

  她并沒有對宮希晏有半點寬宥,反而美眸霜冷,咬住了十足的憎厭!

  “對不起我算什么?”

  “對不起國家才是你該死的理由!”

  “你是征天大元帥,三百萬征天將士的主心骨,不是一個沉湎舊事,自謂多情的廢物。這里不是你的花前月下!”

  “分不清輕重的東西。”

  “未見一救刀,見一國賊耳!”

  囚牢已破,天地空。

  就在占壽的眼窟前,大荊帝國的折月長公主,和已經被她休掉的前夫,終于相逢。

  他們各說各話,一個說著抱歉,一個罵著國賊。

  他們彼此甚至都沒有看著彼此,只是在眼牢中對過一次眼神…牢外相遇,然后便錯身。

  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面目已經烏青的男人。在錯身的瞬間,炸開尖銳的刀鳴。

  宮希晏的刀光如此暴耀,他一刀將追來的虺天姥和鴆良逢都圈住,咆哮的刀光之潮,將極意天魔也卷進…然后推著這咆哮不止的刀光之潮,一并撲向面前的無冤皇主!

  唐問雪便于此刻登明月。

  明月的碎光已不能追,就像那淹沒了兩尊天妖、一位天魔、一尊海族皇主的刀光之潮,再也沒有走出宮希晏的可能。

  唐問雪這樣的女人,當然知道往事難追。她也從不回頭。

  她只是踏足中央月門的殘址,在諸天聯軍驚覺而高起的暴喝聲中,抬手如舉月,舉起了那只極煞天輪!

  恍惚明月又再升。

  洞天寶具名極煞天輪者,第四小洞天“極真洞天”所煉化。

  此寶可藏軍百萬,養煉兵煞。更能湮滅幻妄,斬假求真。

  她曾以此箍月,開此為門,把對齊神霄世界時間流速的時光懸月,開成了可以讓大荊軍隊通行中央天境的中央月門。

  現在她將極煞天輪舉碎于此!

  將“極真洞天”按碎于天外,它總有重歸現世的那一天。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將如流光飛逝,乳燕投林。

  但在當下,“極真洞天”的力量,殘留于懸月舊址。

  春花秋葉一時飛舞,夏雨冬雪迎面飄落。

  眾皆仰目,驚疑不定——

  那波瀾不定的時序,就此靜止于當前。

  唐問雪以掌刀分割四時,用一件排名靠前的洞天寶具為代價,穩定了時序!

  不,不止。

  代價當然還有宮希晏。

  這位代天子掌軍的弘吾大都督,本次神霄戰場的征天大元帥,已隨那刀光之潮退去,連一片殘衣都不剩。

  關于他的痕跡,只能在彩瑆這等異族絕巔的傷口上尋。

  諸天聯軍四位絕巔在那里眺望天輪,眼神也各自復雜,說不清是敬是恨。

  在中央月門被擊破的當下,能夠稍稍挽救時局的,唯有唐問雪手中的極煞天輪。

  所以宮希晏冒死沖陣,單刀破牢,究竟是因為對前妻的歉疚、對舊情的不舍,還是純粹的冰冷的做戰場上最優的選擇!

  唐問雪和宮希晏這一對前夫妻,他們之間短暫的真情流露,在牢獄內外的歉疚和恨聲,好像只是戰場上的臨陣表演。

  終究惑人耳目,終于聲東擊西,保留了時序的校準!

  中央月門的戰略意義有三——

  第一即是校準神霄世界的時序,不給諸天聯軍太多的發展時間。

  第二是遍照神霄世界,爭取神霄世界本源意志的偏向。也可以在懸月穩固之后,對諸天聯軍進行無所不在的打擊。

  第三是作為荊國進軍神霄的大門,極大減少荊國的進軍成本,提高行軍效率。

  現在三去其二。

  可于絕境之中斬刀的兩個人,畢竟還是挽救了其中一點戰略價值,為那些已經戰死的袍澤,保留了一份功勛。

  占壽以手覆面,按止了臉上裂隙的蔓延,也遮住了那黑洞洞的眼窟。

  僅剩的那只眼睛仍然流光溢彩,照著已然消散的人壽。他的聲音嘶啞,只道:“殺光他們。”

  偌大的戰場從無一刻安靜,而他的聲音是令人顫栗的冷風。

  嗚!嗚!嗚——

  蒼涼的戰爭號角,一次次吹響。

  茫茫無際的諸天聯軍,浩浩蕩蕩地潮涌。

  舉月的唐問雪,亦只冷聲:“征天大元帥遺命——”

  “計守愚為三軍主帥。”

  “有勞你,守住陣地。”

  此刻她手中無刀,亦失去了極煞天輪。但她卻愈顯鋒芒,像一柄無處安置、已經碎鞘的刀!

  月已不在。

  折月還在。

  仰望明月的人已經離去了,明月仍然照徹這長夜。

  戰爭并沒有結束。

  白發飄揚的計守愚,高懸在有序回撤的荊國大軍上方,只是將那桿鳳翅鎦金镋壓下,道了聲:“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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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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