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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貪綠恨紅

熊貓書庫    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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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翅鎦金镋的翅刃上,掛著一塊已經看不出本來面貌的爛肉。

  唯有那熄而復起、明暗不湮的生命燭火,還在飄搖之中,宣稱一尊妖族大圣的不屈。

  屬于那尊極美天妖的一切外征,都模糊不分明,沒有一個囫圇的妖形。獨獨還有一雙清晰的手,像藤蔓絞纏著大樹!

  鼠秀郎固執地握著,這懸掛自己的“橫枝”。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他悲愴的聲音在血肉里翻滾,漸低漸湮。

  曾奴于貓族而學貓,后來眼界高些,立足妖族整體,又學于人族。學詩書,問禮樂…這一生都在抗爭某種命運。

  腫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浮出渾濁的暗血,仰看著替掌三軍的計守愚,他的聲音陡又激烈起來:“中央月門,因我而破!未執我首,你怎么向那些戰死的荊國戰士交代?”

  計守愚正是為了徹底滅殺鼠秀郎這樣一尊妖族大圣,才被引出伏于月門的后手。

  已然奄奄一息的鼠秀郎,仍然在奮力掙扎,并不是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狀態是何等貧瘠,更不是不想解脫——但這條殘命,還能寥為其用,還可以拖延計守愚對軍隊的掌控。

  宮希晏的死誠然達成了戰略目標,但主帥折旗對士氣的影響,不是一句遺命就能抵消。計守愚要令歸一處,重構中央月門崩潰后的防御陣地,也不是點個頭就可以。

  諸天聯軍并不是簡單地圍成一圈,而是在占壽的統一指揮下,分成一段段“凹凸”起伏,如同軍堡的隊列——

  凡是被荊國斷后隊伍所纏上的軍隊,都當場鎖陣絞殺,甚至允許后退,如此便在整個包圍圈上,形成了“凹眼”。

  這個凹眼十分厚實,又分明是一個結實的口袋,卸掉那些斷后荊軍視死如歸的銳氣后,再將他們牢牢兜住,慢條斯理地肢解。

  凹眼的旁邊即是凸鋒,在友軍兜住那些斷后荊軍時,這些“凸鋒”并不停留,而是爭搶時間,竭力往前沖鋒。

  在這個兜敵與沖鋒的過程里,占壽不斷地微調陣型,將強度不夠的軍隊后移或合并——荊國的陣地在不斷縮小、內凝,軟弱的攻勢是給荊國人時間!

  向來說到海族用兵的大家,都是大獄皇主仲熹。可占壽的軍事才能,竟也不輸于他。

  因為諸天聯軍本身素質參差不齊,他對軍隊的指揮并不像宮希晏那么精細,談不上行云流水的美感。但他的指揮極其準確,能夠將每一部都放到最合適的地方,各盡其用,秩序儼然。

  在中央月門戰場,諸天聯軍已經占據了相當的優勢。

  占壽就用這優勢滾起雪球來。

  在這個圍陣上的凸鋒,大部分都就地扎陣,像是海上礁島,彼此相應,為整個聯軍部隊提供強有力的支持。

  其中最尖銳的那些,被占壽絞成了三十六支強有力的箭頭,勻稱地錯落在圍陣上。這三十六支鋒矢軍,彼緩我疾,如浪潮起伏,不斷沖撞荊軍本陣。

  這就迫使荊軍本陣每一個外防面都必須足夠厚實,想要虛虛實實的輪換休息、想要喘口氣、想要有更多調整補充的間隙…絕無可能。

  只要荊國陣地有一點缺失,諸天聯軍就必能鑿陣。

  鼠秀郎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掙扎!

  他求活是為求死。

  需要計守愚分出更多精力,才可徹底抹殺他。想要將計守愚的那一聲‘遵命’,摁在這刑殺自己的血砧上。

  他乞求一種更為痛苦的凌遲,以換來妖族更為廣闊的勝利。

  計守愚卻只是將鳳翅鎦金镋輕輕一抬,翅刃上的爛肉便脫枝而走。

  掌心一圈空洞,掌骨外只掛著大半截食指指骨…就是這樣的一只左手,極其堅決地往下按。

  那掌心的空洞仿佛成為風洞,尖銳的嘯聲一時驚耳。

  當他徹底按下來,人也回到了中央月門的殘址——此亦宮希晏生前畫地為牢,所圈守的陣地中心。

  守住這里,是守住荊國大軍主力,也是守住宮希晏用命換回的“時序”。

  而那尖銳的嘯聲,是戰場上不同荊軍隊伍的兵煞之靈。

  掌大軍者,要以千萬人之心為一心,也要承受千萬人的心意波瀾——平時以嚴格軍紀斬去將士雜念,就是為了合軍用煞時少受一些沖擊。士卒本心無法徹底杜絕的雜思,是掌軍者必須要面對的海嘯。

  計守愚以登圣強者的神識,赤裸地承受這一切,亦不免意損神傷。但也用最快速度完成了軍隊的替掌,然后將鳳翅鎦金镋往下一拄!

  長桿下刺虛空,如穿無垠大地。

  而后翅刃延展,蜿蜒成枝。金桿膨脹,立為主干。

  這一桿鎮壓荊地多少年的兇兵,在計守愚催化下,成為一顆高有三萬丈的黃金樹!

  金性不朽。

  計守愚所行走的道路,便是這五行第一,西位本色。

  而后兵煞攀其枝,織為葉,結為果。

  而后黃弗、曹玉銜、中山燕文、蔣克廉、端木宗燾這些領軍的主將,在大陣的統合下,神意糾纏為根須,扎在虛空,向整個神霄世界蔓延。

  遂成…

  不凋金誓御天枝!

  這是計守愚所掌控的最強兵陣,擁有至強的防御力,號稱“永不凋零”。

  非他這般對于金性的掌控,不可能叫這近乎不朽的御天枝成型。沒有道質的澆灌,不能如此璀璨。

  這也是他一生至此,所催長的最完滿的一座御天枝。

  以七支天下強軍僅存的四十五萬戰士為主,以兵援神霄所殘存的一百七十萬各鎮精銳、皇都備軍為輔,以五位當世名將為核心,用荊國太師計守愚為首腦,上下一心,兵煞混同,方成此陣。

  僅從陣地防御來說,他比宮希晏更為合適。這正是對方遺命于他的原因。

  他不允許自己慢上半步。

  唐問雪前腳舉輪校時,荊軍后腳便成此陣。

  無冤皇主占壽所調度的三十六天罡鋒矢陣,迎頭便撞上那近乎不朽的金枝。

  只聽得一陣叮叮當當,金葉清脆的撞響。

  黃金樹雖然搖晃,零落不過些許金粉。

  那些來自不同種族的兵陣鋒矢,無功而返,有幾處頓見其裂!

  占壽耐心地等了片刻,只見御天枝巋然不動,金枝金葉只為天風輕搖,陣中戰士對于陣外觸手可及的肥肉,并不貪取。心中明白,計守愚不會再給機會。

  他抬眼望金枝,但見壽光在御天枝上波折,被反推回來,如漣漪一般。最終靜止在御天枝的外圍,形成三道光圈,分為青藍紫三色,一圈比一圈更廣闊。

  就這樣驗出了御天枝的反撲范圍。

  “復陣!”

  占壽果斷下令:“三十六鋒在藍圈駐陣,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彼此間望,一俟金枝開葉,即刻總攻。”

  “極意天魔,請你部接令,將一槎之內的元力全部抽干。”

  “睿崇,請你部接令,改變一槎之內的五行格局。在最短的時間里,叫火行一家獨大,四系失衡。”

  “虺天姥、鴆良逢,請你部接令,引軍于外,阻擊隨時會到的敵援。若為聯軍后部,則就地構建埋伏圈…”

  “各位傳知自家,速調尸舟前來,還有擅長馭火的戰爭海獸,能調動的全部調來——我們在這里高壘土,厚筑墻,為他們修一座墓。他們不出來,就把他們葬在這里。”

  諸天聯軍畢竟不是歸屬一家,戰場上的默契還有待培養。雖也是各家精銳集結起來,比之荊國渾如天成的軍陣,還是差上許多。

  這就導致占壽的指揮稍有滯澀。在頂級名將的對決中,不可避免地慢上幾分。但他穩扎穩打,落子精準。

  在極端惡劣的滄海里,他早就學會了如何在貧瘠的局面里,做盡量好的選擇。

  他又看了一眼散為蒙昧之霧席卷人族大軍的修羅君王因晦,用壽變將這位渾噩狀態下的星占宗師驚醒,傳意道:“荊國人縮進了龜殼,圍殲已不可行,貪功必為敵掠。我們擊碎中央懸月已是勝利,不敢貪求更多。現在唯一能想象的,就是能夠趁機打掉多少敵援——請閣下遮掩這座不凋金誓御天枝,使外界見此為懸月。”

  如此規模的戰爭中,所有卦算手段都失效。各族窮盡心思挖掘出來的新信道,也都難言可靠…而在當下的神霄戰場,戰爭雙方都有足夠的本錢,也舍得以絕巔為耳目!

  平時絕不輕動的絕巔強者,動輒擺出來當哨兵,在戰場上時時刻刻洞察諸方,以超凡盡頭的修行,作為大軍五感。

  而對五感、對神念的欺騙,是因晦最擅長的事情。

  想要真正混淆他者的認知,非因晦不可。

  放眼整個中央天境,若說荊國陣地為小圓,在此包圍荊軍的聯軍是大圓。在這個大圓之外,也隨時有可能構建出人族的包圍圈。

  占壽并沒有被一時的勝利沖昏頭腦,要在人族大規模的支援來臨前,吃掉不凋金誓御天枝里的近兩百萬荊國大軍,他認為并不可能。真要咬死在這里,很容易被崩壞一口牙。

  但要說就此退軍,白白放過眼前這個烏龜殼,也非名將所為。

  他需要其他人族軍隊認定中央月門還在,這樣人族諸方對于中央月門的支援,才會來得更緊迫。

  敵驕必輕,敵急難備。如此便有伏軍打援的空間。

  今天能多撈一點好處,對人族主力多造殺傷。轉入長期對峙后,諸天聯軍就能少受一點熬煎。

  短暫清醒的因晦,完全能夠理解占壽的戰略。二話不說,放下吃到一半的零嘴,即入虛空而隱。

  下一刻茫茫宇宙虛空,遠眺神霄世界中央天境者,都把金光做雪光,都看到一輪忽隱忽現的明月!

  鼠秀郎拉扯戰場創造機會,犰玉容驚天一擊碎月。而后荊國征天大元帥宮希晏奮死于此,挽救了即將傾覆的中央月門,現在月門懸如風中殘燭,整個荊國遠征陣地也都岌岌可危——這是因晦向外傳遞的戰場信息。

  九真一假,垂釣人間。

  “我不喜歡賭。”

  “只要上了賭桌,贏就不是唯一的結果。”

  “越想多贏,往往多輸。”

  “貪綠的眼睛,最后都恨紅。”

  應江鴻高坐帥位,把玩著手里的虎符,聲音靜緩。

  他所率領的景國大軍,和麒觀應所率領的諸天聯軍,已經大小七戰,還沒有打出明確的結果。

  就像那最初的劍,也未能斬落曾經橫渡混沌海的鵬羽。

  那場先于所有戰爭而開始的廝殺,有后于所有戰爭而結束的架勢。雙方都打到了神霄世界之外,在茫茫宇宙彼此逐殺。能夠被觀戰者注視的,只有作為殘跡的虛空游電。

  鵬邇來是聲名久享的妖族大圣。

  太虞真君能跟他打成這樣,已經非常了不起。

  應江鴻最后一次視距范圍內的遠眺,交戰的雙方還衣角未臟…看起來能夠打到海枯石爛。

  但這種關乎終極速度的決戰,兇險都藏在翩翩如蝶舞的衣角下。一旦見傷,往往就分生死。

  “但是他們已經別無選擇。”面如重棗的冼南魁,沉著聲音說。

  競渡宇宙瀚海,在神霄世界搶灘登陸,建立穩固的先期陣地…是六大霸國一致的前期戰略目標。

  在這個基礎目標之上,大家各自何求,就各憑本事。

  想要旱澇保收,就得穩扎穩打。想要盆滿缽滿,就得押夠籌碼。

  就像秦國許妄對決善檀的同時,派兵搶筑神霄世界第一城,選擇贏得神霄主世界四陸五海的優勢。

  齊國一邊派兵貫通諸炁煉性律道天,先登玉宇辰洲,一邊主力決戰妖魔聯軍,姜夢熊還抽出手來,搶登古老星穹。

  牧國一邊慢條斯理地鋪開陣勢,同聯軍在漫長的戰線上絞纏,一邊強襲曜真天圣宮,打的也是先行建立神霄主世界優勢的主意。

  楚國一邊開拓諸炁煉性律道天天路,遠征“地圣陽洲”,一邊也在曜真天圣宮里落子。

  各國都是穩中求進。也就齊國在消化了東海和南夏之后,對于神霄話語權的確立,稍顯急切。

  但只有荊國,是孤注一擲的豪賭,不斷加碼在月門。

  穩扎穩打有穩扎穩打的底氣,上賭桌有上賭桌的不得已。

  冼南魁說的就是荊天子的不得已。

  那位殺陣天子豪言雖壯,但其若真個親征神霄…在景國人看來,已然是未勝先敗了。

  當荊國皇帝親征,就代表這個國家押上了最后的籌碼。代表這個分享現世霸權數千年的軍庭帝國,霸格已經并不穩定!

  唐憲歧倘若輕離國都,投身到神霄戰場,那么荊國的萬萬里國土,數千年國祚,等于并不設防。

  欲以禍國求禍果的羅剎明月凈,對荊國虎視眈眈的黎國,銷聲匿跡的平等國…如此三方威脅,哪個都有機會覆滅荊國。

  重點不在于他們會不會這樣做,而在于他們竟然有機會這么做!

  如此虛弱的帝國,真還有資格凌迫諸方,宰割天下嗎?

  唐憲歧一旦上陣,就是丟光籌碼的最后一次豪賭。倘若他在短時間內建立起決定性優勢,徹底挽救神霄敗局,尚且還有路走。戰爭形勢一旦僵持…荊國必降其格。

  “最重要的就是別無選擇。”應江鴻凝視著手中虎符的斑駁:“當代荊皇也是雄略天子,若非如此,豈行其險?”

  “終究三千九百年前的疑難留到了今天,洪君琰是他的腹心之患。”

  當然中央帝國的壓迫,牧國拔除立國大患之后的新生,都是將荊國逼到死角的核心原因。

  遙想當年星辰旗幟高揚,西征五國,勢如破竹,是何等強勢。一朝黎生于雪,頃見關鎖。

  先有外拓不力,國運動搖。接著內部軍鎮林立,皇室后繼無人這些問題…才成為問題,才開始動搖國本。

  荊天子只能押注神霄,也必然會被看清這一切的蟬驚夢架在火上烤。

  站在權力巔峰的人沒有蠢貨,只有被逼出來的蠢事!

  就這般逼不得已的賭局,看似的“蠢事”,往往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

  應江鴻道:“我們也要讓他們別無選擇。”

  “唯有如此,他們才會走我們樂見的路。”

  他問帳下肅容的姬景祿:“大司首那邊做好準備了嗎?”

  具體在當下這處戰場。

  應江鴻的個體實力,要強過麒觀應一籌。

  但斗部天兵乃妖族第一強軍,是自遠古天庭繼承下來的軍隊序列。輝煌久遠,底蘊太厚。整個妖界的戰爭資源,都向此軍傾斜。

  此刻投放到神霄戰場的斗厄軍,卻不是當年那支于闕統御的八甲第一。

  姬景祿將這支新旗練成,的確有天下強軍的水準,但還遠不能說問魁天下。事實上在現今的景甲中,是實力墊底的。

  完全是憑借應江鴻強橫的個人實力,以及中央第一的兵事素質,才以斗厄神策二軍,達成了戰局的均衡。

  在實力均勢的情況下,雙方的前期戰略目標也都大略能夠達成…這是此戰陷入僵局的根本原因。

  但堂堂中央帝國,現世第一,自不會只滿足于完成基本的前期戰略目標。那是霸國的底線,不是景國的底線。

  大景岱王正襟危坐:“大司首潛行虛空,出手滅了一支敵軍,借宇宙亂流掩蓋痕跡,也不可避免的泄露了些許信息…麒觀應若真是兵事大家,必然已經捕捉。大宗正也已經趕到戰場,他藏得很好,我都不知他在哪里。只是龍旗北折,對我們做了告知。”

  緝刑司執掌天下治安事,大司首歐陽頡本不該出現在戰場。然自中央逃禪后,歐陽頡的聲望一落千丈。皇帝雖然對他不減信任,朝野上下議論者眾。

  他是主動請纓,要來神霄戰場以功洗罪。

  至于宗正寺卿姬玉珉。作為妖族的老對手,當年追隨景太祖在萬妖門上方建立天京城,參與逐虎戰爭…只有他的份量,夠作為景國神霄這一局的壓艙石,讓妖族看到景國要在神霄大有作為的雄心。

  這樣才能真個牽動妖族,使之…如虎袒腹,似龍露頸。

  “為將者有三知必守。你我是麒觀應的已知,大司首是麒觀應的察知,大宗正是麒觀應的料知。”

  應江鴻將那枚三色虎符放在長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余聲悠長:“他們該動手了。”

  “中央月門守不了太久。”

  “現在就看荊天子親征,能夠調度他們怎樣的力量了…”

  “做好準備。”

  “擂起戰鼓,我當再戰麒觀應。”

  “一如前計,以援救月門為第一層偽裝,把吞掉眼前這部妖族主力當做真實目的來執行…”

  戰鼓已經擂動。

  又旗風獵獵,帳外嘯響。

  應江鴻已經按劍而出:“隨我去看。”

  “看應某和諸位,頭顱有幾分值當。”

  “看他們打算用什么陣容…吃干凈我們!!!”

  在絕巔動輒成焰火的戰場,無論什么樣的實力和智略,都沒辦法確保參戰者的安全。強中更有強中手,更強的難免被圍毆…算計碰上算計,總會有失算的那一個。

  能夠活下來的,往往是運氣更好的那些。

  林光明冷汗涔涔,只覺這具能夠直面烈日的鬼軀,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現在是軟爛的一攤。

  好消息是荊國那些名將不是吃干飯的,在月門失守的當下,立刻就建立起堅不可摧的陣地。

  壞消息是…

  他沒趕上!

  忠誠的牙門將軍和他的三萬仰光軍,在不凋金誓御天枝的防御范圍外。

  哦不對,應該說他的五千仰光軍——只剩這么多人了。

  倒不是陷在諸天聯軍的凹陣里。大概是為了釣御天枝大陣里的人,戰場上斷后的那些荊軍并沒有立刻被吃凈,而是剩了好幾攤,一攤一攤地慢慢啃嚙。

  也不是他林光明沒有真實沖鋒。實在是手下這支軍隊,充其量只能算是荊國的三線部隊,放在小國尚可橫行,在這諸天最高層次的戰場…不太匹配。

  他被一支偏師攔住了。

  是什么“九幽影族”的部隊,這些東西介于鬼魂之間,體長在兩丈之內,沒有具體的形態,生機微渺難覓,遁影而行。要害在于進攻時才會顯現的“影魄火”。

  倒是還驅趕了一群影獸,作為他們大軍的先鋒。

  林光明第一次遇到這等古老種族,吃了個暗虧。“進三槎”的口號喊得震天響,表意要打破諸天聯軍的主陣,鑿穿整個戰場…事實上虛空三百里都沒沖過。

  但真正接戰就發現,相較于四大強族的軍隊,這些影族部隊實在是差著級別。

  敵軍四萬余,我軍三萬眾。在數量相差不遠的情況下,所謂影族第一強軍,跟他們這支荊國三線部隊,打得有來有回!

  這支影族軍隊里也有洞真層次的強者領隊。

  不過修行體系實在是太落后了,其對于力量的運用,讓林光明這樣的野路子修士,都覺得“原始”。

  真個放開來搏殺,他有信心在二十息之內將其搏殺。當然鑒于一貫的謹慎,他會把時間放到五十息。

  而真正交鋒的時候…他略占下風!

  林光明非常清楚,斷后就是送死,棄部下于不顧也是找死,一頭栽進聯軍的凹陣口袋里,現在看來也是個死。

  好在撞上了影族。

  那個名為“隱恙”的洞真層次的影族強者,化為一頭墨色的十六足章魚,還在那里興奮地大喊,讓友軍不要跟他搶功。

  當然林光明也清楚,對方只是以愚蠢的形象來惑敵,想要用最小的代價完成狩獵。

  世間洞真無愚者,影族這種艱難環境下成就的洞真,更是千年難出一個。

  他也表現出只差半籌的硬實力,和智識上的輕慢,以及時刻想著翻盤的野心…讓對方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中。

  他決定就這么跟影族打一場艱難的局部戰爭。能打多久,就打多久,最好打到其他霸國的援軍殺來。

  想要獨自全殲仰光軍、且確實占據優勢的影族,就是仰光軍最好的甲衣。影族不許友軍搶功,諸天聯軍的其他軍隊,真就不會管他們。

  三萬仰光軍,一個時辰死兩千,怎么都耗得到援軍來了。

  所以林光明是不斷地鼓舞士氣,一會兒吐血,一會兒“拼死反沖”,一會兒要“以傷換命”,既要指揮軍隊守住陣型,又要讓對面看到全殲的希望…實在是忙碌。

  他自問已經做到了極致,在絕境之中構筑了茍延殘喘的堡壘。唯獨沒有想到,中山燕文和他的鷹揚衛回撤之后,那個瘋瘋癲癲半夢半醒的修羅大君因晦,竟然路過這里,隨口吃了點“零嘴”!

  一口下去,林光明眼前就一空。他的龜甲陣都不是缺角,是只剩個角!

  那一刻林光明心中的絕望無以言述,他已經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機會,卻要敗亡于因晦的一次路過——但凡是個正常的異族絕巔,也不會搶友軍的戰果。但凡這位絕巔稍弱一些,他也不見得完全沒有活命的可能。

  可因晦的蒙昧之霧只要爬上此身,他就根本想不起那些保命的手段,只可永世沉淪。

  他林光明并非死于哪位絕世強者的針對,而是死于叵測的命運!

  這是叫他絕望的原因。

  絕望之中他也沒有放棄掙扎,求生幾是一種本能。他身化鬼霧,如繪筆之墨,勾描在蒙昧之霧的邊緣,試圖把自己偽裝成蒙昧之霧的一部分…

  但腦子不正常的因晦,其所顯化的蒙昧之霧根本沒有規律,上一刻緩如清溪,下一刻驟似海嘯!一個翻卷,就將林光明所化的這團鬼霧包圍。

  眼看那團蒙昧之霧已經不可回避地傾落,林光明正把他所收集的一些奇毒都咽進鬼霧,想在這個腦子不正常的異族絕巔身上留點痕跡——涌動如瘴的蒙昧之霧,忽又消失了。

  原地只有一團單薄的鬼霧,顫動著歸于披甲的林光明。

  還有一艘殘破的星槎,漂浮在空境。五千余士氣崩潰的仰光殘軍,哭著喊著,沒頭蒼蠅般亂竄…

  跟死亡擦肩而過的林光明,久違地感受到自己的激烈心跳,他都不知這是冰冷鬼軀對于人身知覺的回想,還是一種瀕死的幻覺!

  戰戰兢兢躲到一邊的影族強者“隱恙”,這時又氣勢洶洶地殺回來:“大君為我等破陣,不要叫他失望——速滅此軍!”

  林光明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提劍反沖,繼續跟他打得難分難解起來。

  五千余士氣崩潰的仰光殘軍,其意義只剩下異族軍隊的口糧。

  林光明不打算以神意觸及每一個戰士,強行挽回士氣,以他在莊國學習的那點用兵能力,也難以做到。但他在殘破星槎的核心艙室,開了一扇鬼門——這些年所積累的鬼物,將作為他的親軍,接替仰光軍的耗材作用。

  若是給他足夠的時間,在霸國積累資源,利用在荊國學到的前沿兵陣、種種頂級戰法,他未嘗不能練出一支真正精銳的鬼軍。

  可恨命運捉弄,他的生活常常是“不得不”。

  現在也只能將所有前期的積累付之一炬,捻魂為芯,敲骨為油,冀望這一豆飄搖的殘燈…能熬過這不知盡頭的長夜。

  對于時間的概念已經失去,林光明沒有多余的心力來量度時間。

  名為“隱恙”的影族強者,不是他所遇到的最強的對手。但在這處死兆環繞的戰場上,他需要付出的心力,遠遠超過戰斗本身。

  他要對整個戰場有足夠的洞察,以逃避隨時會降臨的危險。還要配合對方的設計,給予對方恰當的鼓勵,也必須要給一個洞真強者足夠的尊重…

  每一刻都像是在凌遲時間。

  他的腦海昏脹,神識麻木,好像是被因晦的蒙昧之霧所沾染。像是年少時得過的傷寒——那時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爺爺過來摸了摸額頭,說好燙,這孩子受苦了。而正禮在旁邊捧著藥湯。

  廝殺一時遠了,林光明感到萬事皆靜。

  很快他發現并不是幻覺。

  因為一種源發心底的恐怖,遽然撼動了他的靈魂!

  濕漉漉的水鬼,攀著他的腳踝,浸冷他的靈知。讓他審視這感受。

  這種恐懼是如此強烈,讓他從隱恙所施的“重病”里徹底清醒過來。也看到那侵入他病軀的十六足墨色章魚,因為誤食他浸透魂魄的諸般奇毒,變得色彩斑斕!

  “恙”為憂慮,亦病也!

  九幽影族誕生于遠古時代,最煊赫的時候,乃九幽強族,為妖族鎮守。后來反抗妖族成功,卻被逐出現世,連九幽的地盤也被端掉!長期以來,流亡在宇宙之中,以走到盡頭的小世界為食,是一支流浪的部族。

  肩負種族命運,發誓要在現世為影族贏得一塊族地的隱恙,之所以愿意拖長戰斗時間,就是為了讓他誕生于虛空惡地的“病”,滋長敵軀,貪噬敵魄,徹底擊垮對手。

  極度謹慎的林光明,因為修羅大君因晦所帶來的生死危機,心神大起大落,又被戰場形勢牽引心力,以至于不知不覺的中了招。

  但隱恙也沒有想到,現世人族已經進化到這種程度——竟然在自己的魂魄里下毒!

  交戰的二者,一個重病垂危,一個毒發旦夕,本是個同歸于盡的局面。

  但為兇意殺破了渾噩,在驟然清醒的此刻,他們都沒有關注對手,而是匍匐于生命本能的恐懼,不由自主地抬望高天——

  那里什么都沒有。

  那里本來什么都有。

  有極意天魔彩瑆緊急構筑的“涸元魔陣”,像一團濃墨染成的烏云。有玄神皇主睿崇所驅逐的金木水土四行道則,彼此混淆成凜冽的天風。還有一架長有兩千丈的尸舟,駕馭著翻滾的毒火,剛剛從妖族的宇宙營地里調來…

  于此時,盡皆成空!

  在一切都被抹盡之后,出現在絕頂高空的,是一點朱色。它像是美人額間的朱砂,點在中央天境的中央。它的顏色太過鮮亮,像是浸紙透紗之后仍然明艷的血!

  而中央天境是它所浸過的紙,茫茫宇宙是它所透過的紗。

  它在事實上產生了洞穿茫茫宇宙的威勢,而將神霄世界輕輕觸破。

  當這點朱色進入戰士們的眼睛,當死亡的恐懼籠罩在每一個戰場生靈的心,它的形態才得以顯現,才能被視野囊括。

  那是一桿彰顯著恐怖氣質的長槍。扁銳槍頭如同貪噬的獠牙,兩側鉤刃似魚翅展開。

  長有一丈三,槍桿如鵝卵。通體墨黑、鏤有霜紋,唯獨槍尖一點燦紅,像是洗不掉的血。

  它的外觀不算煊赫,可它所帶來的兇意,卻是冠絕所有。

  林光明自問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研究過無數墓地,見識過無數兇鎮,尸養血煉不在少數。從沒有看到一樣武器,能夠兇成這樣。

  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將你的目光殺死。靠近半分,就要將你的靈魂湮滅。

  他感到從尾椎竄至天靈的涼意,那是生命本能的恐懼,畏懼于一種宰割命運的力量。卻又生出無法自抑的狂喜——因為他認出了這桿槍!

  荊太祖唐譽當年的隨身寶具,由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七的朱明曜真之天所煉化,曾斗景國太祖,曾殺神池天王,曾經擊破洪君琰的長壽道軀…其名,點朱。

  此乃天子朱批,神主裁紅!

  大荊天子來了…

  來得太快!

  這位殺陣天子在計都城與黎皇洪君琰的宣稱,早已諸天萬界傳遍。

  但對于這番話的確定性,尤其是荊天子說他不惜親征,大家都是持觀望態度的。

  唐憲歧是已經無數次證明過自己才能的皇帝,是完全對得起霸國位格的天子。是個理智的政治生物。

  古往今來,哪有明君一怒興師。哪有真正睿智的帝王,會把社稷放上賭桌。

  言以“傾國”,昭以生死。

  想來多少有幾分虛張聲勢的成分。

  可是他沒有。

  他出口的便是最后的宣稱,劃下的真就是底線——觸之即出,過則傾國!

  也就是說…荊天子當時真就做好了和黎國國戰的準備,正如此刻,他也親自提著長槍,殺到中央天境來。

  這一幕真叫人不敢置信。

  哪怕是荊國太師計守愚,也沒有想到皇帝來得這樣快。

  幾乎是中央月門波動一現,計都城的皇帝就已提槍貫世。

  他立陣而待機,等的是整個神霄戰場的變化,本心并不希望皇帝冒險。可皇帝真來了,他如何能不動容?

  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中央月門戰場,所有荊國戰士的呼聲!

  不凋金誓御天枝里,那些固陣待援、熱淚盈眶的戰士,齊呼“吾皇!”

  不朽大陣之外,那些負責斷后,已經被諸天聯軍絞殺得十分稀薄的戰士們,更是如野獸般嘶吼,除了一聲聲熱血上涌的嚎叫,已經說不出別的話。

  雖殘身斷肢,雖力疲神竭,也都提刀反沖!

  即便是林光明這樣的鬼物,竟也生出一剎那的感動,陡有“死報君恩”的恐怖念頭——雖然一瞬間就被他斬滅。

  回首過往,他在莊帝那里只感受到冰冷的算計,利益的切割,價值的換算。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被標上了價格,擇其有用而用之。

  何曾有這般“天子死國”的氣魄,何曾見識過“龍旗救我”的壯懷。

  中央月門戰場一霎天地變更,萬事移位。

  高揚的星辰旗,遮天掩月,仿佛星穹又重現。

  荊天子的長槍正似朱批改章,徹底改寫了戰爭形勢。

  神霄戰場,今日是荊國的主場!

  正以懸月為鉤,垂釣人間的修羅大君因晦,被生生迫出了三丈高的修羅本形——他已不能再蒙昧,立死的危機嚇走了他所有的渾噩,逼得他以十二分的清醒來面對。

  玄神皇主睿崇已經立起神臺,掌祭請咒,完成占壽所交托的戰爭任務的同時,收集戰場魂靈,這是勝者的權利——可點朱一至,她便跌落,身下神臺如青煙。

  虺天姥、鴆良逢尚還引軍于外,已經就地構建埋伏圈,做足了準備要阻擊敵援。

  可援軍來了,只來了一人…

  他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統御大軍的占壽更無二話,只從牙縫里咬出一聲:“撤軍!”

  包圍了不凋金誓御天枝的諸天聯軍,似驚鳥退去。還在啃嚙斷后荊軍的那些“口袋”,如同蟹鉗都放開。

  轟隆戰鼓,已然鳴金。

  滾滾兵煞,如海退潮。

  只因一點朱紅,高懸在天。

  周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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