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令人惡心的話,從卡洛斯二世,到托萊多大主教,到王太后與唐璜公爵,甚至包括尚有理智的帕蒂尼奧大人,他們從未沒有將托萊多的猶大人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這有猶大人的過錯,也有他們自己的過錯——他們實在不該忘記,猶大人的祖先名字叫做雅格,后來改名為異色列,異色列的意思是“與神角力者”,這可不是一個學者的名字。
據說,這位偉大的人,不但與神角力,還在與神搏斗的時候傷了腳筋,這也是后來猶大人在宰殺動物的時候要將腳筋抽出來的原因。
雅格有十二個兒子,后來遷移到埃及,在十五王朝與十六王朝受到優待,為什么這群外來者能夠得到如此溫厚的挽留呢——與后世的猶大人完全不同。
那是因為當時還是閃米特人的猶大人根本就是以勇武著稱的民族,他們受埃及法老的雇傭,在軍隊里為他效力,這點與后世在羅馬軍隊中的蠻族,與在奧斯曼土耳其軍隊中的韃靼人并沒有什么不同。
后來因為種種原因,猶大人在埃及的地位下降,差不多快要淪為奴隸了,于是在摩西的帶領下,他們逃出埃及,在巴勒斯坦一帶定居。
后來雅格的十二個兒子形成的十二個部落統一成一個國家,讓與菲利斯定人作戰勝利,擁有一支強大軍隊的掃羅做了國王,等到掃羅年邁,他的繼承人就是大衛——有很多人叫做大衛,但那個據說用投石索殺死巨人的也只有這么一個——這樣的國王當然也不是因為足夠仁慈才得以上位的。
大衛之后就是在表世界與里世界負有盛名的所羅門。
追根究底,能夠御使七十二魔神的所羅門才應當是所有巫師的祖先,可敬的人神,只不過現在的里世界,尤其是巫師社會,在亞瑟王時代產生了一段相當巨大的裂差,散失的歷史與知識讓他們只能追索到梅林時代,所羅門王也已經是傳說故事中的人物了。
總之,看看這些人物,就知道猶大人并不是如十七世紀以及后世的人們以為的那種溫順無害的民族,他們事實相當地具有攻擊性。事實上,從猶大人即便面對驅逐、掠奪、屠殺也能堅持自己的傳統與信仰這點來看,他們就不是那種純良天真的種族。
而且,就算是羔羊,在看到同類鮮血淋漓的尸骸時,也會不顧一切地掙扎一番的。
托萊多的猶大人在被拘禁在自己的房屋里,不允許外出的時候,差不多就猜到自己的結局了。托萊多大主教等人在觀望,如果這三十個,五十個猶大人還無法平息民眾的憤怒,那么他們就繼續獻祭更多的猶大人,一百個,五百個,一千個…直到那些憤怒的民眾也感到心驚膽戰,不敢發出聲音為止。
就像是一個哭鬧著要玩偶的孩子,父母為了讓他停止哭鬧,就不斷地塞糖果給他,但若是糖果吃完了,孩子還在喋喋不休,那么接下來就是耳光與拳打腳踢了。
托萊多大主教等人是絕對不會將卡洛斯二世交出來的,他們已經從國王奇跡般的痊愈中清醒過來,從滿心歡喜變成了忐忑與厭惡,只是這樣的丑聞絕對不能發生在西班牙國王身上。
在人們的認知依然保留在兒子會繼承父親的一切——從姓氏到職業,從容貌到性格…的時候,如果讓托萊多乃至整個西班牙的人知道他們的國王竟然是那樣的一頭魔鬼,就連新生的王太子也難保被質疑其德行。
托萊多的猶大人悄悄地聚集在一處隱秘的地窖里,來人都是一家之主,都是一些強壯的男性,他們受智者的召喚而來,卻看到了一個美艷的婦人。
他們不認為智者會被一個婦人迷惑,但不免都投去了疑問的眼神,智者重新梳理了頭發,露出了那雙睿智的眼睛:“我不多說什么了,諸位,也許您們正在困惑于托萊多的基督徒投注在我們身上的罪名,可怕的罪名,”他環顧四周:“但我敢發誓,這里絕不會出現哪怕一個有罪的人。”
“確實如此。”猶大人們紛紛這樣表示,對于突如其來的彌天大禍,他們又是驚恐,又是憤懣,他們或許不那么虔誠——對基督徒而言,但他們即便不站在基督徒這邊,也不會站到魔鬼這邊啊。
另外,若是只有一兩個受害者也就算了,他們怎么能夠威脅得到那樣多的人,還有一些是在宮廷里服侍貴人的年輕基督徒。
“那么真的是一位貴夫人么?”其中一個人這樣問道。
智者搖了搖頭,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頂:“往更顯貴的地方想。”
“天啊,是王太后么,又或是那個奧地利女人!”
米萊狄笑了一聲,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身上:“這就是你們的想象力嗎?!可憐,哪怕是想象,你們都不敢往真正的罪魁禍首上想。”
“…您想要對我們說什么?”一位身軀寬胖的男士沉默了一會,問道。
“讓你們做替罪羊的是托萊多的大主教,海軍大臣胡安.帕蒂尼奧,王太后瑪麗亞與唐璜公爵。”米萊狄說:“他們在保護誰?又是誰有這樣惡毒的心腸,這樣可怖的手段,這樣荒誕的權力?還要我繼續往下說嗎,諸位,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犯下這樣可怕的罪行的——他需要有無法撼動的地位,有守口如瓶的仆從,有如臂使指的狼犬…
他就是你們的國王啊,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
這個名字一落下來,陵墓中頓時鴉雀無聲,活人都像是變成了死人,只有輕微的咯咯聲響起——竟然有人顫抖到牙齒打戰。
他們也對卡洛斯二世的瘋狂有所聽聞——確鑿地說,猶大人雖然深受歧視,但他們是機敏靈巧的商人,他們善于捕捉任何消息——尤其是對他們不利的。
他們之前想過最壞的情況莫過于卡洛斯二世要徹底地驅逐所有的猶大人,但他們沒想到竟然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這樣的原因…有好幾個失去了親人與朋友的人落下了淚來,“…只是為了這個么?”
“不然呢,”米萊狄說:“他們就算要將卡洛斯二世送上斷頭臺,也絕對不會因為這樣的罪名。”
“但他們之所以這么做,從根源上說,是因為有人揭破了這樁丑陋的惡事。”依然是那個寬胖的猶大人說道,他緊緊地擰住自己的長袍:“您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英國與法國都是西班牙的大敵,能夠動搖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威望,絕對是查理二世或是路易十四樂于看到的事情。
“我是法國人,”米萊狄溫和地說,對那些危險的注視毫不在意:“是的,這件事情是我做的,但我也能發誓,我絕對沒有想到他們會這么做。”她無奈地打開雙手:“我的國王是路易十四,法蘭西境內也有不少猶大人,你看到我們的國王,或是大臣這樣做過么,不要說是這樣的罪行,就算是天花,或是白喉橫行的時候,我的國王陛下派出的也是醫生,不是軍隊啊。”
這句話讓在場的猶大人不由得一瑟縮,之前托萊多城外的瘟疫引發的基督徒暴動,有不少猶大人被燒死…他們就像是被一柄鋒利的小刀刺了一下。
“我也在努力挽回我的錯誤,”米萊狄正色道:“所以我來了,先生們,我懇求了您們的智者,好讓他給我這么一個懺悔與打救的機會。”她停了停,猶大人一言不發地等待著:“我和你們都很幸運,遇到了兩個好孩子,他們設法找到了一支船隊,可以將你們送到帕爾馬島去,等到了帕爾馬,你們可以去阿爾及利亞,又或是去法蘭西,悉聽尊便。”
投向她的視線依然多半帶著憂慮,沒有太多喜悅:“我們的街區外是一千五百人的軍隊。”
雖然說,留在托萊多的猶大人也只有一千上下,但這一千上下是老幼婦孺都算在里面的,從托萊多到港口將會是一段無比漫長的路程,絕對不比摩西帶領著猶大人逃離埃及容易,何況他們之中可沒有能夠降災五次的人(注釋1)。
“所以你們也要降災給那些會阻擾你們離開托萊多的人。”
“所以說,”這些人中隱約的首領終于開口了:“你還是要利用我們。”
“你可以不接受,”米萊狄說:“然后和你的妻子兒女一起在諸圣瞻禮的火刑柱上為慶典與彌撒助助興。”
“這是你帶來的災禍。”
“如果你要這樣認為,”米萊狄帶上了一絲憐憫的神色:“就這樣認為吧,也許圈舍中的羊羔也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被宰殺呢。”
猶大人的首領無言以對,米萊狄的話十分刻薄,卻一針見血,他們都已經退到了最后一步,愿意改信基督教,但這并不能改變他們與生俱來的身份,他們與基督徒將彼此都視作異教徒——而異教徒,從來就不會被視作同類…甚至不如一只羊。
“智者,我們是否可以聽取您的意見。”一個年長的猶大人問道。
“你們可以做出任何一種選擇。”智者說:“不僅如此,我讓你們到這里來,我就愿意為您們承擔一切,諸位,無論事情的結局如何,我都允許你們埋怨,憎恨,唾罵甚至鞭撻我,將你們所有的悲傷與痛苦都施加在我身上,因為當初那位帶著雅格的后代走出埃及的人也是這樣做的。”
“那么,智者,我們也決定了,”片刻后,猶大人的首領向智者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們也要走出托萊多。”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要確定他們要怎么做,怎樣做了。
米萊狄之所以想到要馭使這些猶大人,是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在托萊多經營了數百年,他們落到這樣狼狽凄慘的境地,完全是因為措手不及,就像是米萊狄說的,誰會想到除了黑死病,這種罪行也能提出猶大人做替罪羊呢,而且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甚至擺出了一種要將他們連根拔起的姿態——他們默默忍受,是為了求一條生路,不是求一條死路的。
有了米萊狄的幫助,猶大人們雇用到了一些意大利人與加泰羅尼亞人,這兩者都是不會在乎雇傭者是什么信仰的人,他們武裝起來,與他們的猶太雇主一起對圣多明各修道院發動了進攻。
在后世,人們會震撼于修道院的宏偉壯大,一些不知內情的人大概不知道,修道院有時候要比公爵或是國王更富有,它們被修建得猶如帶有城墻的堡壘也不奇怪,但今天有雇傭兵偽裝成朝圣者潛入其中,然后打開了門。
宗教裁判所的教士與士兵沖了出來,他們如何驚怒就不必說了,這些無恥的盜賊中竟然也有巫師和教士!他們針鋒相對,那些在平常時候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士兵就倒了霉——他們在對手無寸鐵的平民時,就像是惡犬沖入了羊群,但在對上訓練有素,裝備優良的雇傭兵,就像是惡犬碰上了狼群,完全沒有抵抗的勇氣與能力。
猶大人與雇傭兵不顧一切地沖入了卡洛斯二世的“地下宮殿”,也許有裁判所的教士看到了,但他們不是很在意,里面早就空了,除了刑具之外,連根小手指都沒留下——大主教的仆從還是很得力的。
他們這樣想的時候,就聽到了好幾聲驚駭的嗥叫。
然后,伴隨著尖銳的“找到了!在這里!”的叫聲,一具接著一具,只用粗陋的麻布包裹,或是赤露露的尸體就這樣被拖了出來。
“不可能!”一個裁判所教士下意識地喊到:“那些東西不是都被燒掉了么!”
米萊狄在掀翻了一個教士后,微微一笑,既然要揭開托萊多宗教裁判所與卡洛斯二世的下作勾當,她怎么會眼睜睜地看著大主教銷毀證據!?
主持此事的確是大主教的心腹,但收斂與焚燒尸體是個臟活,他也只是遠遠地站著看了幾眼…
巫師要迷惑凡人可真是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