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想讓猶大人來做替罪羊?”阿爾貝羅尼驚訝地說:“這怎么…可能呢,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的,如果猶大人能做到,我是說,劫走年輕的基督徒,甚至將觸須伸入王宮,他們就不會凄慘到只有一千多人了。”
“現在已經一千人也不到了。”何塞說,他在阿爾貝羅尼床前坐下,他與阿爾貝羅尼年歲相當,只差一年就能成年,當初他們的叔叔與老師將他們送到卡洛斯二世身邊無疑抱有厚望,現在看起來卻是得不償失,也許這就是代價——他們不知道路易十四是如何控制與掌握那些巫師,那些魔鬼仆從的,但帕蒂尼奧、托萊多大主教還有唐璜公爵,以及瑪麗亞王太后都算是失策了。
只不過他們無需付出什么代價,或者說他們還承受得起損失。
“他們已經開始在廣場處死猶大人了。”何塞接著說,為了給卡洛斯二世收尾,唐璜公爵等人忙碌了好幾個晝夜,他們將圣多明各修道院的地下部分“清理”干凈,尸體拿去焚燒,茍延殘喘的“罪人”給予干脆利落的一擊后也是如此,他們不但要封住活人的嘴巴,也要封住死人的口舌——那些傷痕累累的軀體是會代受害者發言的,其他不說,那些需要極其漫長的時間,專門的器具,開闊的場地才能完成的刑罰,怎么可能會是卑微到極點的猶大人的杰作?
在猶大人的“供狀”上,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在黑彌撒中被殺死而后被拋棄在海里或是燒掉的。
這座屬于大主教的宅邸,他的寢室外就是廣場,阿爾貝羅尼看了何塞一眼,無言地伸出手,何塞把他的手臂繞過脖子,帶著他走到床邊,阿爾貝羅尼掀起帷幔,就看到了廣場上矗立著幾根火刑柱,此時火焰已經熄滅,但為了警告眾人,寬慰亡魂,那些被燒到焦黑、蜷曲與殘缺不全的軀體還被鐵鏈吊掛在上面。火刑柱的下方是一片烏黑的痕跡,那是油脂混合著碳灰后留下的印記,可能要好幾場大雨才能把它們沖刷掉。
阿爾貝羅尼似乎聽到了幾聲壓抑的哭叫,但這一定是幻覺,猶大人聚居的地方距離他們很遠,現在他們更是無法走出自己的社區半步。
“他們處死了多少人?”
“三十多人,”何塞將阿爾貝羅尼送回床榻上,后者渾身顫抖個不停,就像是得了癲癇,“還有更多的人在監牢里,唐璜公爵說,如果人們還是不滿意,那么他們就拿更多的猶大人出來燒,或是處以其他殘酷的刑罰,只要能夠平息事態。”
“他們怎么能這么做?”阿爾貝羅尼喘息著說,雖然,雖然那些人是猶大人,是出賣了基督的人,但首先,他們已經改信,是基督徒了,其次,當初國王和大主教都許諾過,保證他們的安全。現在呢,他們承擔著一個可怕的罪名,而這個罪名是屬于一個魔鬼的。
何塞遲疑了一下,沒告訴他,他們的國王陛下卡洛斯二世還相當興致勃勃地想要成為行刑手呢,反正行刑手都是要套上面罩的,沒人知道他是國王——畢竟在宗教裁判所的地下室里,有些刑罰是沒法付諸于實施的,譬如五馬分尸。
阿爾貝羅尼閉著眼睛,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思考了很久,何塞則耐心地等待著。
“我不知道…”阿爾貝羅尼說:“對我們的親長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背叛,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這么做…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一定會感到懊悔。”
“你想做什么?”
“我有個遠親在托萊多做著奶酪與火腿的買賣,他有好幾條船在帕爾馬與意大利之間往返,你去告訴他這件事情,告訴他,如果他愿意幫助這些皈依者,我會記得這份恩情。”
何塞垂下眼睛,他是一個典型的西班牙美少年,有著漂亮的黑眼睛與濃密的睫毛:“你現在甚至還未取得圣品。”他說:“而且大主教若是知道了,他肯定會對你生氣。”
“那些猶大人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阿爾貝羅尼說:“而且如果你愿意,你是愿意的,不然你不會來告訴我這件事情。”
“嗯,”何塞坦然地承認了,“是這樣的,”他說:“阿爾貝羅尼,我身邊的仆從都是叔叔安排的,但我有一大筆可以動用的錢。”他暫時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但他知道阿爾貝羅尼是意大利人,而他自從成為了大主教的弟子之后,阿附在他身邊的同族可不少。
“你哪來的錢?”
“是卡洛斯二世的。”何塞坦然地說,“他讓我為他籌備一支軍隊,和路易十四的常備軍那樣的,只忠誠于一個人的軍隊。”
阿爾貝羅尼瞪大了眼睛:“但他不是驅逐了你嗎?”
“但錢已經‘用出去了’啊,”何塞輕蔑地說道:“他不敢向我索要,這件事情可不能讓我叔叔,你的老師,甚至王太后或是唐璜公爵知道。”
阿爾貝羅尼很顯然想要笑一笑,但如今他真笑不出來,“你有辦法買通駐守在猶大街區外的軍官嗎?”
“他現在是一位名姝的裙下之臣。”何塞說:“我今晚就去見那位女士。”
“所以說,世上總有誰也無法預料到的事情。”米萊狄夫人說,原本她已經“收服”了那位軍官——西班牙人將猶大人當做了替罪羊的事情,她也頗感意外,不過想想這也不奇怪,黑死病的時候羅馬教會也不是如此?那時候教士們是為了避免教會的威望因無法解決黑死病而遭到打擊,現在是為了避免動搖卡洛斯二世,不,正確地說,是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權威…
一個畸形癡呆的國王已經更糟糕了,一個畸形又惡毒的國王會讓民眾對王室的忠誠度降到最低谷。
這兩名少年的慈悲心與同理心令人感動,可惜的是,作為路易十四陛下最得力的密探頭目,米萊狄夫人是必然要將整個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未來的西班牙國王必須是夏爾.波旁!
她嘆息著登上了馬車,有何塞與阿爾貝羅尼,她的行動變得簡單和輕易了許多——她直接叩響了猶大智者的門——在猶大教里,智者等同于神父,當然,這位智者在表面上也是皈依了基督教的人,但他始終沒有過放棄讓皈依者重新改信,他像是一個圣人一般地奉獻自己,同時也懷抱著希望,但在年輕的時候,他在那場瘟疫引起的暴亂中失去了妻子。
從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竭盡全力地策動托萊多的猶大人逃到阿爾及利亞或是任何一處善待猶大人的地方。
可總有人懷抱僥幸,就像他的小兒子,他總說,還有時間,又或是說,對猶大人來說,每個地方都是一樣的。
“您是誰?”
“我是誰已經不重要了,留給你們的時間并不多,”米萊狄夫人開門見山地說:“在諸圣瞻禮的時候,廣場上又要點燃歡慶的煙火,在你的兒子之后,你的孫子與孫女也要成為一堆廉價的燃料了!”
“但我還能做什么!?”智者發出一聲大叫,他已經完全不在乎了,他穿著猶大人的黑色長袍,戴著顯眼的黑色圓帽,蓬亂的白發從帽檐刺出來,眼眶腫脹,虹膜充血,“魔鬼!拿走吧,我的一切,如果你要拿走得到尊嚴,看著我的痛苦取樂,那么我要說,你做到了,你做到了!看著吧!”他一把撕裂了外套,襯衫,露出干癟的胸膛:“刺吧!往這里!”
隨即他就感到了一陣刺骨的涼意——米萊狄夫人的匕首正指在他的胸膛上,滿是褶皺的皮膚泛起了一陣細密的小疙瘩。
他驚駭地沉默了。
“看來您也不是那么勇敢無畏哪。”米萊狄笑道,她將匕首往前一送,智者本能地一退,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她的兩個隨從已經輕輕一推,將他推入房間,而后掩上了門 米萊狄還以為這個頑固的老頭兒因為羞慚而勃然大怒,但他居然只是深吸了幾口氣,就平靜了下來:“…面對死亡與痛苦,心生畏懼并不是一種罪過。”他的理智也因為冰冷的匕首回復了一點:“基督徒為何要來到一個猶大人的家里,諸位,如果你們不是來把我拖到火刑架上的,那么你們又是來做什么的呢?”
“我們來和你談筆買賣。”米萊狄說。
“真有人真心實意地與猶大人談買賣嗎?”智者說:“如果上了法庭,每個法官與陪審員都會發誓說猶大人是個騙子,這點無需任何證據證明,所有人都會點頭,包括我們自己——想來您要和我談的買賣一定非比尋常。”
“是的,不過首先,我要和您說說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難道要處死幾個猶大人還要有什么原因么?”
“處死幾個猶大人,哪怕殺死一千個呢,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但隱藏在其中的緣由就很值得深究了。”
“我要先問一句,夫人,這后面的緣由,可以改變現在的結果嗎?”
“這要看你們如何做。”
“我們甚至出不了這個街區。”
“如果一個買家連貨物都拿不出來,又怎么能來談買賣呢?”
“啊,原來我們竟然是貨物么。”
“能夠成為貨物,而不是燃料,就已經是一筆非常可觀的利潤了。”
“你要我們做什么?”
“做西班牙人不愿意,也無法去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
“毀滅他們的國王,”米萊狄想了想:“或許還有他的兒子。”
諸圣瞻禮的前夜,托萊多大主教在兩名侍童的幫助下,換上了新的祭衣,祭衣上綴滿了金銀線、寶石與珍珠,算是王太后與唐璜公爵為了大主教在這段時間的忙碌,以及阿爾貝羅尼在國王的密室里受得苦做的賠償,阿爾貝羅尼更是可能提前幾年取得圣品——只是阿爾貝羅尼似乎并不為此感到喜悅,他甚至不愿意參加諸圣瞻禮的大游行,只愿意在自己的房間里祈禱。
大主教想起阿爾貝羅尼的眼睛,還有何塞.帕蒂尼奧,這就是少年人的壞處了,忍不下一點污垢,他們不知道這個人世間有多么的壞,不然那為什么要有地獄與最終的審判呢?但他們真的還太小了,尤其是阿爾貝羅尼,何塞也只是有所耳聞,不像是阿爾貝羅尼——他看不見,但聽得見。
他悲哀地搖搖頭,重新換回了舒適的寢衣,祭衣莊重華美但就是太重了。
因為明天一早就要主持游行與彌撒,大主教睡得很早,還喝了一杯藥草茶保證自己的睡眠不受打攪,他的睡眠還真是很好,好極了,因為他是被一陣猛烈瘋狂的搖晃驚醒的,他努力地辨認了好一會,才發現搖晃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唐璜公爵。
“出事了!”唐璜公爵大叫道:“圣多明各修道院被攻破了!”
什么!托萊多大主教發現自己聽懂了每個單詞,但組合起來他就不明白了…什么叫做圣多明各修道院被攻破了,說實話,如果不是之前的事兒,圣多明各修道院他都不那么熟悉…宗教裁判所與羅馬教會貌合神離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大主教胡亂摘下帽子,嚷道。
“是西班牙人。”王太后絕望地說。
說來有趣,卡洛斯二世的罪惡被揭開,竟然有好幾雙手在有意無意地推動。
米萊狄不必多說,她是一個嫻熟的木偶師,何塞與阿爾貝羅尼出自于依然不曾被權勢與名利腐蝕的純潔靈魂,猶大人的智者則是為了最后一線希望,以及一點私心(米萊狄承諾說,會先救出他的兩個孫輩),而陷入絕望的猶大人呢,是最后的瘋狂一搏。
要推動一群名義上皈依改信,實則依然與托萊多的基督徒格格不入,又遭遇了莫大冤屈的猶大人遠比說服一群雖然有所質疑但還是愿意承認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統治的托萊多人容易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