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還是幫工的緣故,約瑟的收入有很大一部分要給自己的匠師,還要養三個孩子和妻子,有時候也要讓幾個埃居出來給自己的兄弟和父母度過暫時的難關,能夠慷慨地拿出一枚大埃居來痛痛快快吃一頓的機會并不多,他和這位長老——居伊長老也是不第一次見面,他們在某些地方有著相同的理念,一種相當危險的理念,在最壞的結果是被驅逐出行會甚至更糟糕的時候,一盤子豬肉香腸算什么?
約瑟幾乎沒有推辭,就拖過盤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像是打磨上油這種工作,反而是最吃力,最受罪的,打磨需要力氣,還是那種需要全神貫注予以控制的力氣,上油更是不必說,無論是底油還是色漆,都會對眼睛造成很大的傷害——在這時代,職業病是非常常見的,常見到你一看到某個人,就知道他是做什么行當的。
約瑟的眼睛就經常鼓脹、紅腫與震顫,都是因為中了油漆的毒才會有的。
他知道這些還是用因為好心的教士老爺和那些女巫醫生——他們這樣稱呼那些軍隊里的女人,對她們又敬畏又恐懼,還有一些如他的匠師與巴羅等人,甚至想要把她們拖出來燒死,免得帶來災禍,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誰也沒辦法沖進國王陛下的的軍營里。
約瑟一邊咀嚼著肉腸,一邊考慮著是不是應該如教士,還有女巫醫生建議的那樣去買一副可以隔絕毒氣的眼鏡,但那至少需要十個埃居,他暫時還拿不出來,不過如果他的作品確實獲得了國王的贊賞與許可,就像他和妻子許諾的那樣,他們至少可以自己開一家紡織作坊,而無需受到匠師與行會的掣肘…一副眼鏡又算不得什么了,但那時候他還需要眼鏡嗎,他也可以成為一個匠師了。
居伊要比約瑟年長得多,年近五十的他已經攀登到了一個普通匠師所能攀到的頂峰,也就是行會長老的位置,想要成為行會首領就不太可能了,畢竟這個位置也已經由杜波家傳承了快兩百年了。但年紀一旦上去,尤其是身在其位的時候,一些年輕人與底層的幫工學徒看不到的東西他也能看到了。
行會就像是一個人,稚嫩過,青春過,強壯過,如今也已經邁入了老朽之年,開始腐朽和發臭了。
最早的行會實際上是商人開創的,為了聯合起來對抗貴族的盤剝與勒索,最為昌盛的時候,莫過于十二三世紀時候的意大利,那時候的意大利處處都是自由城市,城市議會由商人把控,行會甚至有自己的軍隊或是雇傭軍,城市與城市之間的戰陣也并不罕見。后來,從商業行會中,手工業者緊隨今后創立的工業行會反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極具諷刺意義的是,這同樣是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的戰爭。
商人從貴族與國王那里取得權利后,一轉身就將自己受過的苦施加在手工業者身上了。
那時候手工業者要從商人那里購買越來越貴的原材料,然后以一個愈來愈低的價格賣給另一個商人,因為有著商業行會的控制與打壓,所有的價格都是固定的,質量與分量也是如此,工匠們發現,自己的手藝與時間愈發不值錢了,最壞的時候,工人的酬勞只能養得起自己,連妻子與兒女的肚子都填不飽。
伴隨著壓迫總有反抗,手工業者的行會應運而生,以巴黎為例,兩百年前只有一百家手工業者行會,現在已經有了三百五十家。要說行會好嗎?毫無疑問,在最初的時候,它給工匠們帶來了希望,手挽手,一起發出聲音的手工業者成為了商業行會的最大敵人,在一番爭斗后,工匠們也終于有了與商人對等的權力——他們的原材料由行會去與商人們商榷,以一個合理的價格購買,保證質量與分量;同樣的,商人需要的商品也由各個行會首領去商定,談價,而后分配給地下的作坊;手工業者的行會首領也必須有參加議員競選的資格,行會被允許擁有一定的武力,等等…當然,與之相對的,行會也要保證商品的質量與交貨時間,這個就不必多提了。
行會的成員除了上列的種種之外,還能得到許多照顧,像是依照行會規定,工匠間應該如同兄弟姐妹一般的友愛,禁止不正當的競爭與誣陷,如果有一個行會成員病了,視情況而定,行會要支付他三個月左右的家用,如果他死了,他的妻子就是其他行會成員的“姐妹”,他們不但要為他送葬,還要扶持他的子女,甚至有行會成員要去朝圣,都會有兩個同伴隨行,一起去,一起回來。
在沒有完全與健康的法律行規與執行者的時候,行會確實起到了毋庸置疑的作用,也不怪它能夠迅速地成長為一個龐然大物,但居伊必須要說,任何東西變得有價值之后,如同發酵的酒糟引來蠅蟲,以權謀私或是獨斷專行也在黑暗中迅速滋生——尤其是行會首領從受人尊敬的長者——也就是一些要么天賦出眾,要么勇氣過人,要么公正嚴明的人身上轉移到他們的子女身上的時候,這不奇怪,人都是有私心的。
奧爾良城中的木工行會首領杜波家就是一個最鮮明的例子,杜波在法語中是居住在森林邊的人的意思,有著這樣的姓氏的人,不是伐木工就是獵人,杜波家當然是前者,他們最早的時候為盧瓦河附近的領主效力,后來作為自由民遷徙到奧爾良,依然做他們的木匠活兒。
雖然沒有見過,但居伊聽父親說,作為奧爾良第四任行會首領的杜波確實是個好人,雖然手藝活兒不能算是最好的,但他是個虔誠的教徒,又是一個公正的議員,他在任的時候,沒有什么可指責的,死去的時候,更是一個城市的木工都在為他哀悼——以至于他的兒子在后來的選舉中,用賄賂的方式戰勝了另一個候選人的時候,行會成員也沒太在意,反正首領是不是一個手藝出眾的人并不重要,他們要看的是他能不能為他們帶來利益。
他們不知道的是,罪惡的大門一旦打開,就再也沒有關上的可能了。
杜波的兒子更應該去做一個商人,沒人能比他更懂得如何“買進賣出”了,他從商人這里收錢,也從匠師這里時候收錢——以此來延長幫工與學徒的期限;更從后兩者身上收錢,如果他們不想將最能賺錢的那幾年葬送在匠師的作坊里。另外,學徒晉升為幫工,幫工晉升為匠師都要給錢。
他也對外來的木匠收錢,不然他們就沒辦法在奧爾良立足,因為不在行會中的木匠不允許在行會中立足。
不僅如此,他不但控制了原材料與成品的買賣,到了今天,他的子孫還在控制新技術與新機械甚至新工具的開發與應用,簡單點說,就算是有了更好用的工具與技巧,只要杜波不允許,奧爾良里所有的木工作坊就都不能用。木工們若是設計和造出——如約瑟造出的新紡車,沒有杜波的允許,不但不能拿不出賣,甚至不能制作和試驗…
這也是為什么,約瑟要將新紡車偷偷摸摸地藏在家里,而不是光明正大地放在作坊里的緣故。
雖然國王的敕令還懸掛在城門前的公示架上。
“‘陀螺’你做的怎么樣了?”居伊長老問道。
約瑟已經吃空了盤子,他謹慎地抽出一塊手帕來擦了擦嘴:“我已經做了十二個‘陀螺。先生,一抽就能轉得飛快。’”他轉動眼珠,打量周圍,現在已經過了吃飯的好時候,他們身邊的人不多:“但‘玩耍’的時候總要發出聲音,我的鄰居就是巴羅,您知道的,一個卑鄙無比的小人。”
“我已經從我的外甥那里知道,陛下最快會在一個禮拜內抵達奧爾良城,到時候我就帶著你去覲見陛下。”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約瑟說:“向圣約瑟起誓,凡是國王賞賜了我什么,我都要拿來作為對您的謝禮。”
“如果你的額作品能夠獲得國王的青睞,”居伊瞥了他一眼:“我就得到了我該得的那份酬勞,所以你就別擔心了,我不是杜波那種貪婪的人。”
“當…當然,我…我只是,居伊先生…”約瑟漲紅了面孔,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但居伊只是擺了擺手:“我不能過于頻繁地跑到灰白泥公寓去,但在我提出覲見的請求前,我還是必須看一眼的。”
“那樣東西大得很,先生。”
“那么我就向您購買一件家具好了,衣柜可以嗎,你把它運到我位于河邊的倉庫里去。”
“…好吧。”約瑟猶豫了一下,他不敢將新紡車公開,有著很多原因,其中最有可能的是會被匠師或是行會首領乘機納為己有——這種事情非常常見,還有的就是為了避免后續的麻煩,后者很有可能來個一了百了,奧爾良城里那么多木匠幫工和學徒,少了一兩個有什么可奇怪的。
約瑟敢冒這個險,第一是因為國王給的太多了,一筆可觀的賞金,一個作坊(包括房契與生產設備),還有,如果他愿意,還可以到巴黎與凡爾賽去——約瑟天賦出眾,為什么還沒能成為匠師,就是因為現在行會要求,匠師必須擁有作坊和工具,還需要一筆押金,一旦他的紡車得到了國王的許可,他就都有了;第二,就是因為居伊長老是難得的好人,他雖然嚴厲,苛刻,但在他的作坊里,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學徒至多三年,幫工至多兩年的制度,如果有人無法支付成為匠師的錢,他還會給一筆貸款,他做了三十年的匠師,也已經給行會提供了七個匠師啦。
這也是讓杜波腹誹不斷的原因,學徒與幫工在作坊里耽誤的時間越長,行會得到的利益就越多,付出的義務就越少,畢竟只有匠師才是行會的正式成員,因此居伊長老雖然近來在鏤空與拼接工藝上取得了一些不小的進展,卻因為始終無法取得行會許可,不能用在家具和畫框上,也不可能拿去賣給顧客。
居伊長老也從抗議、指責慢慢地轉向了沉默,但他的沉默可不是因為放棄——他只是在尋找機會,將杜波家從行會首領的位置上拉下來,但要做到這點并不容易,幾代杜波人,已經搭建起了一張細密厚重的大網,在奧爾良城里,沒人能夠反抗他們,甚至其他行會的首領,也會因為利益相關或是兔死狐悲的原因來打壓他們。
但如果他們有可能來到國王面前…
“那么就這樣,禮拜四,我把那些陀螺和衣柜都送到您的倉庫里去。”約瑟說。
然后他就起身迅速地離開了,居伊長老又慢吞吞地喝了一杯麥酒,才離開了酒館。
約瑟與居伊都不知道的是,在他們于酒館會面的時候,約瑟的鄰居巴羅就像只聳動著鼻子,抖動著胡須的老鼠那樣竄出了房間,跑到昏暗的走廊里,他貼著約瑟的房間門聽了一會,聽不出里面在干什么——幫工偷偷在自己的房間里干私活也是常例,畢竟私活的酬勞都是自己的,但他聽不出約瑟做的是那種東西…不過他猜是某種非常復雜的東西。
他站在門外想了好一會兒,里面的聲音始終非常規律,乓乓乓,吱!乓乓乓,吱!乓乓乓,吱…他的心里就像是有一百只貓在抓,這到底是是個什么玩意兒呢?
終于,他顧不得走廊的油膩骯臟,趴下去湊在門縫上看,卻嗅到了新鮮的木頭味道——門縫也被新釘上去的木條擋住了,他幾乎可以確定,里面一定有著一樣大家伙!某樣,客人定制的大家具,不然約瑟不至于連這點縫隙也要蓋住——幫工私下做點小活兒無可厚非,但若是大買賣,匠師就能把他趕出自己的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