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穿過人群,在最前方落座,他的身邊坐著王后與奧爾良公爵,往外是大郡主與王太子,他們的身后是數以百計的達官顯貴,他們之中隨便抽出一個,都是權勢熏天,一言一行就能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強悍之人,但在這里,他們就像是與太陽同處在一座天穹的星辰那樣黯淡無光。
香波城堡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得意之作,可惜的是因為連年戰爭,他還沒等這座擁有數百個房間的城堡建造完畢就去世了,后來的國王斷斷續續地又建造了缺少的部分——不是他們有意如此,香波堡畢竟在布盧瓦,而不是在巴黎或是凡爾賽,國王通常只將其作為狩獵行宮或是避暑行宮使用。
這座建筑最終還是在路易十四親政十五年的時候完工的。
要說香波堡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莫過于為了保證每個房間都有獨立的取暖壁爐設備與盥洗設備,在它的頂部有著許多可愛的小閣樓,外墻也有突出的墻體,那是壁爐的排氣通道與排水管。
另外一個特殊之處則要一直追溯到弗朗索瓦一世國王時期,正如人們所傳說的那樣,文藝復興的三杰之一達芬奇,在米蘭、羅馬與佛羅倫薩漂泊多年后,最后僑居法國,并在這里終老,弗朗索瓦一世非常歡迎和尊重他,甚至有謠言說,達芬奇死在了弗朗索瓦一世的懷抱里。
弗朗索瓦一世在建造香波堡的時候,那時候還在世的達芬奇給他提供了一部分設計,最可信的就是一對相對環繞的旋轉樓梯,從這兩座樓梯上下的人可以相互看見但不會相遇,它的形狀——讓數百年后的人一看,大概會覺得很像dna鏈條,非常地優雅并且具有超前的時尚感。
有人說這是弗朗索瓦一世為了避免王后與王室夫人直接撞見而設置的,路易并不這么認為,如果一個國王連妻子與王室夫人都無法安排妥當,要治理這么一個龐大的國家更是一個笑話了,弗朗索瓦一世卻是一個相當值得欽佩的國王。
光耀劇團就在這座雙螺旋樓梯前演出,這并不是一場嚴格規整的大戲——雖然莫里哀就是一個出色的劇作家,但劇團也時常演出一些古老的劇目——觀眾們固然喜歡新鮮,追求刺激,但耳熟能詳的東西也會讓他們感覺舒適,也更能體現一個劇團的演員所具有的天賦與才能。
古希臘與古羅馬的神話題材不但會被畫家,雕塑家使用,也一樣會被演員與劇團運用自若,畢竟最古老的戲劇,也就是公元前古希臘人戴著面具表演的悲喜劇,就多半取材于那些傳說故事。
路易十四一直以太陽王自稱,他的大臣與將領們在一些敏感的時候不想直白地說出那個名字,也以“阿波羅”代指這位尊貴的陛下,但莫里哀覺得…比起太陽神與繆斯或是其他女神,丘比特與普緒克更適合用來與路易十四與瑪利.曼奇尼相比。
這樣的小劇,無法拉起帷幔,演員都是徐徐從雙螺旋樓梯上走下來,出現在人們面前的,卻巧妙地與戲劇內容相契合了。
丘比特與普緒克的故事要比羅馬神話傳說中的其他愛情故事更曲折一點,雖然后世的人們都喜歡將丘比特描繪成嬰孩,但在丘比特與普緒克的故事中,丘比特已經長成一個俊美年輕的神祗。普緒克是一個地上國王的女兒,因為其美貌無匹,被人們崇拜甚至超過了維納斯,維納斯憤怒之余,就讓丘比特帶著金箭去讓普緒克愛上一頭丑陋的野獸丘比特的金箭可以讓一個人愛上任何一種生物。
誰知道丘比特一見到普緒克,就不由得被普緒克的美貌征服,他無法悖逆母親,就給出神諭,讓國王將普緒克送上一座高塔,他在夜晚與普緒克相會,恩愛,做一對無人所知卻又幸福無比的夫妻。
他對普緒克唯一的要求是絕對不要看他的臉。
但普緒克的姐妹們或許是出于嫉妒,又或是出于擔憂,認為普緒克的丈夫有可能是頭可怕的怪物,在她們的慫恿下,普緒克在丘比特入睡后,點起蠟燭看到了他的臉,蠟淚滴落在丘比特的臉上,驚醒了年輕的神祗,丘比特又怒又驚,就回到了奧林匹斯,再也不出現了。
普緒克追悔莫及,就前往維納斯的神殿向這位愛與美的女神祈求,維納斯當然氣惱不已,但在眾神的勸說與丘比特的懇請下,她終于答應,只要普緒克通過她設置的考驗,就能來到奧林匹斯山上,與丘比特重聚。
在傳說中,普緒克完成了考驗,被眾神認可,也成為了奧林匹斯山上諸多神明中的一位。但在光耀劇團的《丘比特與普緒克》中,故事到普緒克發誓無論遭受多少苦難,也要通過考驗,得回自己的愛情時就戛然而止。
黑發的少女佇立在觀眾前,嘹亮的歌聲直沖云霄,回音回蕩在這座輝煌的行宮里,其中蘊含的決心與一絲隱約的絕望就像是從剖開的胸膛里挖出心臟那樣令人倍感震撼——
普緒克有錯嗎,當然,她有錯,但她的錯來自于丘比特的錯。
丘比特愛上了普緒克,但在他的心里,這份愛是不對等的,是不合理的,他居高臨下,要求一個陷入愛情的少女能夠保持理智與冷靜,但這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愛情怎么可能被控制,被計算呢 普緒克犯了錯,瑪利也犯了錯;普緒克接受了考驗,瑪利也接受了考驗;普緒克最終還是得回了自己的愛情,瑪利也是,但這份愛情——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來的。
最后一個音符落地,偌大的廳堂鴉雀無聲,就算是最受國王寵愛的奧爾良公爵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國王在哭泣。
無聲的悲泣,總是要比響亮的嚎啕更能令人傷痛,而且這可能是人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太陽王在公開的場合落淚,肆無忌憚的,痛痛快快的,沒有一絲遮掩的,在令人心碎后又令人心悸——藍色眼睛被淚水沖刷后猶如倒映著天空的湖水,透明的淚珠在面頰與衣襟上閃閃發亮猶如鉆石。
他依然腰身筆直,雙手放在兩側的椅子扶手上,他的視線穿透眼前的演員,演員后的雙螺旋樓梯,樓梯后的樂隊與布景,之后的房間與墻壁,一直看到遙遠的彼方,瑪利長眠的地方。
他望了很久,沒有人敢去打攪現在的國王,最后他將視線收回來,落在隱藏在陰影中的莫里哀身上,莫里哀頓了頓,大膽地走了出來,默默地向國王鞠了一躬。
“你就沒有擔心過我會對你生氣嗎”路易問。
“擔心過,陛下。”莫里哀說:“但您賜予我們的恩惠就如同太陽賜給人類的那樣多,而我們略盡微薄之力,就像是舉著蠟燭為太陽照亮,也許徒勞無功,也許徒增笑柄,但陛下,難道說,我們就能…無動于衷地看著…看著您…”他不再說下去了,但在那家旅店里,他說了很多——無論是他,還是勒布朗,又或是呂利與博尚,如果國王賜給他們的只是錢財與官職,他們固然會激動會感激,卻不至于舍棄如今所有的一切。
但國王讓他們創辦了四座藝術學院,讓巴黎成為了第三次文藝復興的中心,他們就算無法與曾經的文藝復興三杰相比,也可以說是被人們記傳的四位奠基人,所以呂利和莫里哀是極其堅決地冒這次險,膽小的博尚與最年長的勒布朗最后也還是參與到了這樁危險的密謀中。
路易抬起眼睛,環顧四周,莫里哀沒有采用那些老于世故的演員,丘比特與普緒克的表演者就和雕像與繪畫中表現出的那樣只有十四五歲,最美好的,最純潔的青春,少年少女,他們之間的愛情若是沒有摻入過多的雜質,會多么明亮與動人啊,但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份雜質,更是令人難以忘卻,難以舍棄。
“我想我要感謝你。”路易說,他的面頰上仍有淚痕,卻已經可以發自內心地微笑,他站起來,輕輕地拍了拍莫里哀的肩膀,向身后的人略一頜首,走出了廳堂。
經過莫里哀的時候,不少人都向這位劇作家投去了欽佩與驚奇的眼神,不是沒人注意到國王的沉默,但瑪利.曼奇尼之后已經有了兩位王室夫人,而且瑪利可以說是背負著罪名被“藏”起來的——以往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情,如果有貴人犯了不可饒恕的罪,但國王或是有權勢的人不希望他去死的話,是有可能將他隱名埋姓地送走或是囚禁的——沒人以為瑪利可以回到巴黎,回到盧浮宮或是凡爾賽宮,但誰也沒想到國王對她的感情有這樣深刻。
與曾經的大孔代,孔蒂親王,盧瓦斯侯爵,達達尼昂伯爵等人相比,莫里哀雖然作為一個劇作家相當有名,在獲得國王的青睞后在經濟方面也沒有什么值得躊躇的地方,但要說有什么權勢就是笑話了,不過這都是在今天之前的事情了,毫無疑問,在今天之后,國王至少會愿意聽他說上幾句話——這不免讓一些人嫉妒到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莫里哀將這些人的臉一一記在心里,凡爾賽宮里的人可以不記得朋友,但一定要記住仇人,等到所有人都走掉了,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后呂利,勒布朗與博尚都跑了過來,和他一起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要了我半條命。”勒布朗說,他這幾天通宵達旦,為這出小劇畫了一打背景——可以卷起來的畫軸,需要改變場景的時候,就有人從上面放下來和收回去。
“陛下很高興,這就行了。”博尚說,他按住胸口,免得心臟跳了出來。
莫里哀與呂利交換了一個眼神,博尚與勒布朗的初衷不是那么純粹,幸虧莫里哀賭贏了——在凡爾賽宮他身份不顯,但作為一個觀察力出眾的劇作家,國王與瑪利.曼奇尼之間的情感糾葛可逃不過他的眼睛,“明明是一對好人…”他不由自主地說道,然后就閉上了嘴。
他可以隱晦的揣測與撫慰國王,但明明白白地說出來——這是絕對不可以的。
過了今天,太陽王就只是太陽王了。
“我想我們應該預先祝賀莫里哀先生,”勒布朗說:“您們覺得陛下會怎么賞賜莫里哀”他微妙地遲疑了一會:“不會是爵位吧…”
“那樣我們今后就要向莫里哀先生鞠躬了。莫里哀老爺,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博尚哈哈地笑著,舉起帽子做了幾個夸張的動作,莫里哀看在眼里,知道他們也開始嫉妒了,“沒有你們我也干不成,陛下知道的。”他說:“陛下不是那種厚此薄彼的人,我想我們也許都會得到一份豐厚的賞賜。”
“那敢情好。”勒布朗說,一邊思忖著是不是要為瑪利.曼奇尼畫一幅畫像…
“我倒覺得,你很快就會有一份額外收入了。”呂利說。“最近布列塔尼的人快瘋了,他們拼命地想要找到一個能夠代他們在陛下面前陳情的人。”
“我看上去有那么蠢嗎。”莫里哀疲憊地說。
“他們總要試一試的。”呂利說。
能夠讓如呂利這樣的外國人也知道的事情,當然也稱不上什么秘密了。
路易十四在看到不知道轉了多少人的手才呈到他面前的信,笑了笑,這是他今天的第二個笑容,奧爾良公爵也慢慢地放下了那顆懸著的心,他當然比莫里哀更靠近國王,但路易的平靜卻讓他不知道該如何著手…一個國王當然知道應該將弱點遮掩起來——而作為身份敏感的王弟,他絕不可以是那個撕開傷口的人。
“據說是布列塔尼的溫和派。”奧爾良公爵說。
國王第三次笑了,辛辣的笑:“這些家伙——總是要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出現什么溫和派,他們占據上風的時候這些溫和派就像是死了一樣,布列塔尼人如此,荷蘭人也是如此。“
“那么…“
“讓盧森堡公爵繼續,布列塔尼…不,今后就是濱海三省,告訴他,不將這三個省徹底地篦梳過一遍,就永遠不必去聽那些人在哀嚎什么,“路易說:”接下來我們可能要忙碌一段時間——菲利普,我預備將一些奧爾良人遷移到布列塔尼去。““我乃路易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