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總覺得自己要比別人幸運得多,而了解他的人都要說此話不假。
他和大部分北加來海峽地區的人那樣有著一眼就可以看到結局的命運——他們有時候是英國人,有時候是法國人,還有一些時候哪國人都不是,他們的生活依賴走私與劫掠,從法國到英國,或是從英國到法國,頭腦簡單,身體健壯的男人們出去“干活兒”,女人、老人和孩子們負責窩贓、分贓和處理贓物(去掉贓物或是走私物品上過于明顯的標識),另外還有一些身體虛弱,但頭腦靈巧的家伙成為了商人,他們負責賄賂官員,買賣“貨物”,也有一些天賦出眾的孩子,他們有幸成為了書記與助祭這樣的人物,算是爬出了這個該死的泥沼。
保羅的伯父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們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私掠船主,換句不那么好聽的,就是走私販子和海盜,但比起其他私掠船主,保羅的曾祖父是個相當有遠見卓識的人,他從很早開始就意識到海盜不會是樁長遠的買賣,而且論起收益遠遠不如那樣舒舒服服坐在寬敞的大房子就能拿錢的官員。當然,作為一個水手出身的家伙,十次里有九次他都被騙了,換來了不少嘲笑,不過他的堅持在保羅父親這一代終于有了回報,保羅的伯父是個聰明又漂亮的孩子,他被送到意大利讀書,又設法結交了一些朋友,終于弄到了那不勒斯一個駐堂神父的職位,這也是為什么,保羅差點因為走私罪被絞死后,還能以一個“清白無辜”的身份成為教士的緣故。
不過這位神父也已經垂垂老矣,保羅也已經快五十歲了,他們的家族中沒有再出現過稱得上極其出色的人物,只有一個年輕的讓.巴爾,正在國王設立的軍事學院讀書,但也因為太年輕了,又只是一個低級軍官,很難說將來的前程如何。經過了一番不甘后,保羅倒心平氣和起來,他在主神圣的地上住所繼續干著他的老買賣,預備著再弄點錢,就把遠在意大利的伯父接回來,畢竟能夠在自己的家鄉安度晚年對任何人都是一樁好結局。
但命運的性情總是如此惡劣,在那個晚上,他先是迎來了好久不見的侄兒,親親的讓.巴爾,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地招待許久不見的侄兒,距離死神造訪也只有那么一步的伊娃又突然跑到了他的禮拜堂——伊娃和保羅教士的血緣有點遠,但伊娃也能喊他一聲叔叔,他也是看著伊娃長大的,畢竟在這里許多人都沾親帶故——然后就是該死的英國佬掀起了暴亂,他的禮拜堂被燒了,讓.巴爾連夜趕到敦刻爾克報信,他一邊照顧那個可憐的姑娘,一邊待在房子里等著…
后來的事情不必多說,英國人的暴亂很快就被平定了,而懲罰了他們的人,哈,正是他的好侄兒讓.巴爾,人們都說敦刻爾克的總督旺多姆公爵十分欣賞這個年輕人,許諾會拔擢他和賞賜他,事實也是如此,“杰克”的腦袋被懸掛在城墻上的時候,讓.巴爾也成為了一個年輕的校官,他給叔叔帶來了一筆賞金,這筆賞金足夠他重新建造一座白色大理石的禮拜堂。
這還不算,國王聽說了有關于那個不幸的姑娘伊娃的事情,就打發人來說,要她到凡爾賽去覲見國王。保羅教士一開始還有點憂心,因為她遲遲沒有回來,但讓.巴爾寫信給他說,伊娃在凡爾賽得到了國王與大郡主的青睞,她現在已經是大郡主的侍女了,之后還有可能陪嫁到西班牙或是普魯士去。
保羅教士倒不擔心陪嫁的事兒,他雖然出身卑微,但作為一個商人和教士,勝在識多見廣。伊娃雖然一直傻乎乎的,但她也是私掠船主的女兒,見過血和尸首,她在言語或是計慮上或有不足,但必要時的果決與瘋狂更容易讓她在陌生的環境中取得優勢。
他沒想到的是,伊娃居然和國王提起過自己,當國王來到敦刻爾克的時候,國王就召見了他。
他一邊慶幸著重建禮拜堂的時候,他也為自己裁剪了幾件新法衣——完全理直氣壯地,因為他的法衣全都毀在了大火里,他總不能穿著凡俗人的衣服為人們敲鐘念經啊,而且如果是走私來的呢絨和綢緞,也花不了幾個錢。他今天就穿著一件厚緞的黑色法衣,帶著一枚金十字架,手腕上掛著精致的象牙與石榴石的念珠,恭恭敬敬地踏入了國王的行宮。
保羅教士,或者說,所有第一次見到路易十四的人,都會驚訝于國王的容貌,身姿與年齡的不契合,在這個時代,四十歲可以說是進入了衰退的年紀,但國王看起來竟然與50年生的讓.巴爾不遑多讓,他的眼睛依然如同孩童般的清澈,面頰紅潤,頭發茂密,身材高大,略顯瘦削,但舉止行動之間顯得很有力量。
國王親切地讓保羅教士坐到自己身邊來,他略微問了問有關于禮拜堂的重建工程,又許諾說,愿意為大郡主在敦刻爾克建造一座教堂,如果保羅教士愿意,他可以成為那里的駐堂神父。保羅教士當然愿意,他喜滋滋地和國王提起,就算他沒有做一個駐堂神父的經驗,他的伯父也可以給他幫忙——因為他們的家族也只有這么一個,不,現在可以說是兩個杰出之人,他不免提起了他遠在意大利的伯父,國王在聽到他伯父的座堂時微微頓了一頓,“真巧,”他說:“我又聽說過這座教堂。”
“您聽說過?”保羅教士也有點吃驚:“那是一座新教堂。”
說是新教堂,鑒于保羅教士的伯父也有七十多歲的了,這座教堂當然不可能比他更年輕,是十七世紀初的建筑,但在那不勒斯,最多的就是教堂,有許多教堂始建于六世紀或是更早,只是在后期經過了多次整修,也因為這座教堂是新教堂,保羅教士的伯父才有可能成為那里的駐堂神父。
至于國王怎么會知道——那是因為這座教堂正比鄰納波利灣。
因為保羅教士的這句話,他得到了一個觀禮位。
得到觀禮位后,他就暫時不能離開敦刻爾克了——保羅教士也沒有任何異議,國王曾經在敦刻爾克遇刺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而且經過了佛蘭德爾,荷蘭與卡姆尼可大會戰,一個強盛而又富有的大國崛起已經成為不可爭辯的事實,法國的敵人又如何愿意坐以待斃?刺殺從來就是最好的謀略,更別說如現在的法國,無論政治與軍隊都被一個人掌握在手里的情狀——王太子小路易可沒辦法威懾住太陽王麾下的那些驍將重臣,他們現在如此唯唯諾諾,盡心國事,只不過因為坐在王座上的是太陽王,若是太陽王驟然離世,必然少不了想要為自己打算的人。
一個弱小而混亂的法國才是哈布斯堡甚至英國人愿意看到的。
保羅教士在自己的房間里享用了一頓美味豐盛的餐點后,也不點蠟燭,徑直走到窗前,盡情地觀賞著眼前的景色。
對一個私掠船主的兒子來說,大海和港口是最常見的東西,但這個位置可不是保羅教士這樣的人每天都能擁有的——國王的城堡,也就是敦刻爾克城堡(國王貧乏的取名才能),是一座比保羅教士伯父的教堂還要新的建筑,因為它是在第一道敦刻爾克船塢完工后才開始建造的,與其說是一座行宮,更像是一座堡壘,但此時的堡壘已經無需如以往的城堡那樣密閉陰暗,房間的窗戶都鑲嵌著巨大而又透亮的玻璃,保羅教士眼前的玻璃寬度達到了五尺,他可以毫無妨礙地俯瞰整個港口。
敦刻爾克港口現在有三條船塢,就像是一柄尖銳的三叉戟,直對英國的薩福克、埃塞克斯與肯特郡,尤其是紹森德——也就是泰晤士河的入海口,誰都知道從泰晤士河口溯流而上就是倫敦——英國的要害,所以路易十四對查理二世從與自己結盟轉而與哈布斯堡眉來眼去,甚至有意掀起敦刻爾克暴亂,一點也不意外,君王無私情,這點早就有無數人證明過。
能夠從查理二世這里得到英國在法國的最后一個立足點,路易十四已心滿意足。
國王下令,由法國的工匠、建筑師與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的巫師一同建造的三條船塢,出奇的空空蕩蕩,保羅教士明明記得自己在偶爾拜望敦刻爾克駐堂神父的時候,看到過船塢里至少停泊著一百艘艦船,但現在它們就像是被一個淘氣的孩子拿走了,海面銀光瀲滟,沒有一點殘留的痕跡。
保羅教士正在猜想它們都到哪兒去了的時候——他不免想到了戰爭,與英國人的或是與其他人的,但國王在此,港口不可能一艘船不留…他心癢癢地,不知道這些人在玩什么把戲,也許與所謂的觀禮有關?他想,幾乎要去找找自己的侄兒,問問他們是不是在籌備什么大事件,不過隨即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時候卻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門。
教士想了想,隨手拔出一柄匕首插在外套里,走過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他的侄兒讓.巴爾,神氣十足,肩膀上的箭矢與星星閃閃發亮,他一見到叔叔,就舉起了手里的酒瓶。
“你怎么來了?”
保羅教士隨口問道,一邊為侄兒關上了門,在看到他拔出匕首放在桌上的時候,讓.巴爾有點吃驚:“您在國王的城堡里。”他說。
保羅教士瞪了侄兒一眼:“有句話叫做一上秋千,萬事萬了。”“打秋千”是一種流行于海盜中的說法,因為那時候人們為了威懾罪犯,會將海盜們掛在港口的絞刑架上直到徹底腐爛,等到尸體里的水分被吹干,分量減輕,尸首就會在絞刑架上搖搖晃晃,看上去就像是在打秋千…“就算是伊娃也不會說這樣的話。”
這還真不是說笑,在路易十四的宮廷里,毒藥和匕首可不少見,為了消弭不同意見或是搬開前程上的絆腳石,直接毀滅軀體仍然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國王在意的人可不多,一個死人更是很難讓路易十四從百忙之中抽出珍貴的時間,除非你是盧森堡公爵這樣的人物,保羅教士在蒙受國王恩寵的同時,更是小心翼翼——有黎塞留與馬扎然兩位紅衣親王在前,誰不想從國王的信重中攫取莫大的權力?就算不能,看看拉利維埃爾與以拉略吧,前者是個肥胖的庸人,不過勝在投效得早,后者不過是個宗教裁判所的審判長,現在也已在羅馬穿上了紅衣。
教士們的傾軋可比海盜們的爭斗危險和密集得多了,保羅教士很難保證,在人們還沒弄明白國王為何對他如此青睞的時候,會不會有一兩個沖動的家伙給他一刀。你當然可以不相信或是感到冤屈,但最關鍵的問題是你那時候還沒有機會親自申訴。
“怎么也不點蠟燭?”讓.巴爾說,他走到桌前,放下酒瓶,從抽屜里找到火柴,點燃蠟燭,房間里頓時亮了起來。
“我在看港口。”教士說,“我說真的不要緊嗎?從這里我可以看到整整三條船塢,還有周圍的工事。”
“多佛的人只要舉著望遠鏡就能看到的東西沒有保密的價值。”讓.巴爾說:“你能看到,看明白的也是如此。”
“我看到船塢都是空的。”教士說。
“哎呀,我不能告訴你船都到哪兒去了。”讓.巴爾說。
“我也不想知道,”教士說:“但看你笑嘻嘻的樣子,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不過我想你來我這兒,大概還是要和我說些什么的吧。”
“也不是什么緊要得事情。”讓.巴爾看著他的叔叔說:“我想知道更多有關于那位叔祖父的事情。”
“哦,”教士說:“我想也只有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