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在城堡下的火藥桶一只接著一只爆炸的時候,就連薩瓦河上也掀起了陣陣不安的漣漪,沃邦看著岸上追逐著他們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因為馬匹受驚跌倒在地,一邊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他不是在為那些奧斯曼人祈禱,他們信奉的可不是一個神,又是他們的敵人。
他是在為國王的錢囊祈禱——相比起其他人,沃邦可能是最不擔心王太子在盧布爾雅那遇到不可逆轉的傷害與危險的人了,因為按照國王的安排與爭取,他們要承擔的責任很小——主要是為了拖延奧斯曼大軍的進程,無需固守盧布爾雅那,他們在盧布爾雅那損失的人甚至比在佛蘭德爾損失的人更少。
當然了,為了讓其他人無話可說,不愿意出人的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就只能出錢了,水泥和火藥,還有鐵絲網,就算工廠已經建起,價格仍不算便宜,商人們千里迢迢把它們運送到這里又是一筆可觀的費用,這筆錢路易十四從來不曾向利奧波德一世索要過,利奧波德一世也就沒辦法責怪沃邦或是任何一個法國人。
在這場戰役中,路易十四調撥來了一百門大炮,配備了五千枚炮彈,還有用來投擲的金屬榴彈兩萬枚,槍支與子彈,工具無數,還有的就是五十萬磅的火藥,在盧布爾雅那城堡的地下,沃邦將軍就榮幸地埋藏了一千磅火藥——火藥一瞬間爆發出來的能量將整個城堡都掀上了半空,城堡里的人無需多少,幾乎沒有多少僥幸幸存下來的人——事實上城堡山都塌陷了半座。對大維齊爾艾哈邁德來說,值得慶幸的是,他并不認為這是一場值得夸耀的勝利,所以沒有急不可待地走進城堡里,他的帳篷依然佇立在城市邊緣。
爆炸發生的時候,整座城市都在撼動,就算不用望遠鏡,他們也能看到盧布爾雅那城堡已經變成了一座陵墓,數以萬計的奧斯曼人被埋葬在了里面,如同暴雨一般傾瀉的石磚與碎巖又造成了不少額外的傷害,艾哈邁德固執地騎上了馬,前去查看情況的時候,一路上都是受傷的人在哀嚎哭泣,觸目所及處處都是血跡與殘肢,尸體上蒙著灰白色的塵土——與路易十四的軍隊不同,奧斯曼人的軍隊里沒有成系統的醫生,他們的將領與大維齊爾身邊的醫生并不會屈尊為一個普通的士兵效力,他們更多地需要依靠自己的兄弟與朋友,但他們的兄弟和朋友幾乎也都在之前的浩劫中死去或是受了重傷。
他們的聲此起彼伏,被他們弄得心煩意亂的艾哈邁德做了一個無聲的手勢,他身邊的一個侍衛立刻會意地走開了,很快就有另一群士兵過來,他們小心地審視著每個傷者,如果覺得對方沒有什么價值可言了,就一刀割開他們的喉嚨,畢竟現在的大軍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糧食可供這些受傷的人浪費,幸而首先沖入城堡的都是阿扎普步兵或是低級騎兵,處理掉他們并不會引起太大的混亂。
一個人突然策馬來到艾哈邁德身邊,在大軍中有權利與資格這么做的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大教長,“你為什么殺了亞沙?”
對于大教長的質疑艾哈邁德早有準備——亞沙就是那個兄長在大教長身邊服侍的少年:“他擅自走進了我的帳篷。”
亞沙的行為事實上在兩可之間,你可以說他暗藏陰謀,也可以說他過于魯莽,但就算沒有任何理由,艾哈邁德作為大維齊爾,殺死一個侍童也不會受到懲罰,只是大教長懷疑亞沙確實看到了什么,“我聽說了一些傳聞,”大教長說:“艾哈邁德,我不會輕信別人的話,以為你是一個不虔誠的人,但我希望你在任何時候都不要走到魔鬼那里去。”
“但我們的敵人正在服侍魔鬼。”艾哈邁德說,奧斯曼土耳其人也使用火藥,他們在攻城戰中,經常挖掘塹溝直到對方的城墻下,而后埋藏火藥,引爆直至城墻崩塌,但他們大軍中所有的火藥加起來也未必有這場大爆炸中的火藥那么多。
“這不是你背叛至仁之主的理由。”大教長說:“我會驅逐那些魔鬼和他們的信徒,你要堅守信仰。”
“我會的。”艾哈邁德說。
艾哈邁德是不是有堅定自己的信仰,這話很難說,但他絕對幫其他人堅定了他們的信仰。
也許是因為一座座空蕩的城市,日漸減縮的食物,又或是盧布爾雅那的大爆炸,首先動搖的就是奧斯曼土耳其人的仆從與奴隸兵們,那些韃靼人與基督徒,他們沒有信仰支持,也被排除在真正的嫡系之外——即便大維齊爾允許他們肆意劫掠,卻依然又無法如預期的那樣得到稱心如意的回報——他們手上倒是有不少奴隸,但聽說,因為大爆炸帶走了近萬阿扎普步兵,所以這些年輕的男隸都要被征召去填補空缺…等到這些奴隸也死傷殆盡了,接下來就是他們,若是如之前那樣,他們就算是受傷或是死了,也有掠奪所得可以保證家人安然無憂,但這次聯軍的堅壁清野讓他們的腰囊仍然難看地干癟著。
這讓他們再一次有了逃走的想法。
相當諷刺地,大維齊爾身邊的三支軍團第一次出動,他們的刀劍與箭矢,火槍對準的卻是自己人。
在黑夜中,火把被投擲在那些克里米亞韃靼人,或是庫爾德人,又或是馬穆魯克人,還有那些基督徒的腳下,或是馬蹄邊,而后就是子彈的呼嘯聲或是弓弦的嗡鳴聲,按照大維齊爾的命令,無論是火槍還是弓箭,都連發了三次,三次之后能夠繼續站立著的人和馬幾乎沒有,就算有,他們也喪失了沖上前去的勇氣,只敢折身回轉。
整個過程沒人大叫大喊,安靜得令人感到恐懼,大維齊爾的威嚴再一次矗立了起來,第二天他又賞賜了許多肉食——給所有人,就算是最卑微的韃靼人也有。
“他從什么地方弄來那么多羊肉?”大教長的仆從,也就是亞沙的兄長忍不住問。
大教長給了他嚴厲的一眼,“亞沙已經回到真神身邊了,”他說:“大維齊爾不是你能夠責問的。”他當然知道——那么多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子里,不只有羊肉,但這時候不是計較個人恩怨和道德的時候。
亞沙的兄長閉上了嘴,亞沙擅自走進帳篷確實有他的授意,大維齊爾的敵人比他的朋友更多——但亞沙可以被處死,但不應該由大維齊爾親自動手,只能說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大維齊爾甚至不敢讓他說出哪怕一個單詞。
再次喂飽和安撫了麾下的狼群,大軍拋下了如同雞肋一般的盧布爾雅那,向著薩瓦河北岸進發,這座空城里甚至沒有大維齊爾留下的一兵一卒,他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后路,大教長看了,心情愈發沉重。
大維齊爾艾哈邁德面無表情地按著腰側的彎刀穿過盧布爾雅那的時候,沒人能夠察覺到他的異樣——在攻城之前,他意外地用那柄彎刀殺了亞沙——那個將彎刀交給他的人,曾經說過,除非他做出了決定,不然就絕對不要讓它嘗到新鮮的血。
他犯了一個大錯。
現在,這柄彎刀雖然還和他間隔著衣服與皮肉,卻像是伸出了觸須般的血管,和他的心臟親密地連接著,馬匹往前進行一步,它就要變得更重一點,更冷一點,他的心跳也會變得更為緩慢和艱難——有好幾次,艾哈邁德幾乎就要向大教長求援,但另外一個有關于這柄彎刀的傳說,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
如果不是真的,艾哈邁德心想,就請求大教長為自己解除這個詛咒吧。
王太子小路易一回到卡姆尼可,必然是先要去覲見路易十四的,他是小路易的統帥、國王和父親。
小路易急切地跑到房間里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房間里居然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他完全不認識——而且從座位、姿態和眼神來看,這位殿下居然和路易十四保持著一個近乎于平等的地位——但他不是國王,也不是皇帝。
“他曾經是位國王。”而且還是法蘭西的國王呢。路易十四在心里補充道,然后看向提奧德里克:“我可以讓小路易叫你叔叔嗎?”
“您還真是…”提奧德里克無可奈何地說:“一個隨心所欲,肆意妄為的人啊。”
提奧德里克與茨密希的阿蒙親王不同,雖然路易十四已經快要讓自己的兒子做了里世界的國王,提奧德里克除非必須,否則根本不會出現在國王面前,遑論其他的王室成員,只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地切割里世界與表世界的關系,這位任性的陛下只是隨手一拉,就輕而易舉地將他拉開的距離縮短到幾近于無。
還是以一種難以拒絕的方法,如果路易十四拿出對待阿蒙的態度來對提奧德里克,梵卓的親王倒是可以理直氣壯地保持一個冷漠而又疏遠的距離,畢竟提奧德里克的墨洛溫王朝與路易十四的波旁王朝間隔了好幾個王朝,論起血緣關系更是風牛馬不相及,但任何一個…血族,在一個國王要求自己的繼承人如同對待自己的叔叔那樣對待自己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動容。
提奧德里克死去的時候只有二十幾歲,沒有孩子。
“提奧德里克叔叔。”小路易一向是很愿意聽父親的話的,于是他雖然滿心疑惑,但還是立刻上前,向提奧德里克脫帽行禮。
“你也許會覺得有點陌生,”路易指了指他的外套口袋,“但他一直保護著我和你,我的兒子,就是那只貓仔。”
小路易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是知道父親身邊總有一些巫師在的,像是瓦羅.維薩里,還有他兄長的母親,他的兄長也是一個巫師,但因為他出生的時候,路易已經想好了要怎么處理那些巫師與里世界,所以王太子對于里世界的看法——就是一處屬于法蘭西的,但遙遠到他可能永遠也去不了的飛地,那些巫師呢,就是飛地上的法蘭西子民,雖然他無法親自去管理,但他的兄長會恪盡職守,和管理荷蘭三省的蒂雷納子爵沒有太大的區別——一定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兄長與他將會互為臂助。
里世界與表世界也不應該是相互排斥,而是相輔相成。
他也聽聞過父親身邊有著兩個吸血鬼親王為之效力,但…他忍不住掏了掏兜,掏出一只胖乎乎肥敦敦的藍灰色貓仔。
貓仔就是路易留給小路易最重要的護身符之一,一旦有什么意外,小路易至少可以獨自逃脫。
提奧德里克突然有了一種想要馬上化身蝙蝠撲啦啦飛走的沖動,但房間的窗戶關著,雖然他想要穿過或是撞碎窗戶都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但…他瞥了一眼旁邊的路易,這位陛下正笑容滿面,梵卓的親王不想去考慮這其中有多少捉狹的成分,只低頭輕輕咳了一聲:“暫時還放在您這里吧,殿下。”
他不滿地補充道:“在戰爭結束之前,這里只怕都不太安寧。當然,這都要歸功于您的父親。”
路易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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