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博朗斯撿起那枚大埃居,放在蠟燭上燒了燒,才遞給那個人,洛姆先生看著這一切,“哦,抱歉,”他說:“是我疏忽了。”他們才從滿是天花病人的疫區而來,不應該直接和人接觸,這個人看上去很健康,尚博朗斯瞥了國王的首席醫師一眼,尚博朗斯是胡格諾派教徒,洛姆是上帝教徒,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位首席醫師并不令人厭惡,他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個純粹的人——雖然他已經擁有了對于醫生們來說最為至高無上的位置,卻依然堅持不懈地在醫學這條狹窄的道路上跋涉不懈,在發現河谷地區出現了疫情后,他不但沒有立即逃走,還毅然決然地擔當起了警報人的職責——還有,雖然,他命令這里的官員和將軍封鎖了疫區,但軍隊的長官想要派遣一隊士兵隨身保護他的時候,他也堅決地拒絕了。
像是他們身上的這種防護服,因為精巧和用料,并不是一般人家都能配備得起的,就算能,誰會配置這樣一套寓意不祥的盔甲放在家里,士兵們沒有防護服,也就是說,進了疫區,他們就無法避免被感染,最后只能留在疫區,向上帝與死神祈禱,看看自己會不會是那百分之一的幸運兒——疫區的人們就足夠不幸了,洛姆先生堅持說,就別讓更多無辜的人成為魔鬼的戰利品吧,他這樣說,還給國王寫了信,表明是自己堅決地拒絕了保護,而不是這里的長官有意懈怠。
在這短短一天的旅程中,洛姆先生除了沒有參與到收斂死者的行動中去——主要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無法承擔起這樣的體力勞動,防護服雖然有效,但鳥嘴面罩里填充的香料雖然能夠保證他們不會受到疫病侵擾,也讓他們的呼吸不那么順暢——不開玩笑地說,此時的醫生也需要一個如同戰士般的好體魄,像是尚博朗斯,他是個醫生,卻也強壯高大,武技高超,奧爾良地區的胡格諾派教徒推舉他為首領,除了他的虔誠之外,上述特點也是關鍵。
那個警役接過了銀幣,含含糊糊地道了謝,就退了出去。
門關上之后,洛姆先生才環顧四周,他們被安排在小教堂的房間里,四個瘟疫醫生一間,剩余的學生一間,也是村莊里的人招待貴客時常有的事兒,茹拉確實要比另外兩座村莊更大也更富有一些,或許也有可能,安福爾牛倌不但為附近的兩座村莊飼弄耕牛,也為附近的一座小修道院代為管理牛群的緣故,不過這個規模也不能說很大——英國的自由佃農從十三世紀開始,就被開恩允許飼養一匹馬,兩頭母牛,三頭豬,四只鵝,十五只母羊和許多羔羊…但這里的佃農,不是因為村莊的位置不好,相反的,正是因為太好了,這里的大部分領地都屬于王室,雖然房屋后就是富饒的密林,卻不是他們能夠任意涉足的地方——所以他們的生活只能說安穩罷了,但這樣的安穩,也是經不起波折的,就像是這場疫病,一下就摧毀了三個村莊中的兩個。
洛姆醫生對牛群的關切當然引起了另外三位醫生的注意,但出于道德與不言而喻的暗規則,他們不能出口詢問,但讓他們意外的是,洛姆先生居然做了一個手勢,讓所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后,才講道:“先生們,你們一定會很奇怪我為什么那么關注牛群吧。”
“確實,”西頓漢姆說:“但如果其中有什么緣故,您也無需對我們解釋。”
洛姆先生笑了笑,當然,在這個時代,“手藝”可是一樁昂貴的玩意兒,裁縫是“手藝”,“釀酒”是“手藝”,打造盔甲是“手藝”,甚至養牛養鴨養雞都是“手藝”——不然那些佃農也不會將自己珍貴的耕牛交給安福爾家族養育,或是直接租借安福爾家的牛了,任何手藝都是在家族中傳承的,如果有人幸運地成為了某個手藝人的學徒,那么也要經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磨折,才有可能從老師這里學到一星半點的真本領,不過到那時候,他也可以有學徒,將老師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加在另一個孩子身上。
醫生么,雖然他們的身份要更貴重一些,但也是一樁“手藝”,像是尚博朗斯家族,他們逃到英國,既是為了自己的信仰,也是為了保證“手藝”不外流,只是即便在新教教徒占據了主流的英國,他們的敝帚自珍依然招致了倫敦醫學會的不滿,他們想要推進的助產士行會直至今日沒能得到承認就是最直白的證明。
要說,他所發現的東西,讓他自己來說,他也更愿意交給自己的學生和家人,但問題是,它也一直被國王關注著,而國王為何要創辦這個布盧瓦醫學院的原因,他也知道,國王的期望是,法國乃至整個歐羅巴,甚至是整個世界的醫學的研究與發展,都能夠從這座河谷起步——也就是說,國王是絕對不會允許他繼續將這個秘密藏在心里,藏在家族里,不僅如此,之后布盧瓦還會迎來來自于四面八方的學生和學者,醫學院會如同一株枝繁葉茂,花朵累累的大樹那樣,一邊賦予外來者豐富的汁液與蜜糖,一邊借助外來者帶來的知識與理念,最終結出數之不盡的甜美果實。
所以他毫無負擔地,就將他的最終目的說了出來。
“您們都知道吧,就在國王回到巴黎之后沒多久,有一個從遙遠而古老的東方大國回來的教士,有幸覲見了我們的陛下。”洛姆醫生停頓了一下,“他向陛下稟報了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那就是,在距離我們足有一千里之遠的地方,那里的人們,正在用一種奇特而有效的方法預防天花。”
這句話簡直就如同一枚釘子那樣打進了西頓漢姆,還有尚博朗斯的心里,只有馬爾比基一派自如,畢竟他一開始就是受了這樣的誘惑,才從意大利跑到法國來的。
“怎么可能呢!”西頓漢姆叫嚷道:“怎么可能呢?”他重復道:“雖然人們都說,酒、香料或是花朵能夠防御疫病,但我們都知道,疫病是無法靠著這些抵御得住的…”
“那些東方人用的不是這種方法,”洛姆醫生說:“他們從將要痊愈的人身上取下瘢疤,把它們碾成粉末,然后吹進健康的人的鼻子里,那些健康的人,會在之后的幾天發熱,起疹子,但從這之后,他們就再也不會患上天花了。”他急促地說道,房間里的醫生們已經摘下了面罩,在蠟燭的光亮下,這位老人的眼睛就像是動物那樣發著可怕的綠光:“先生們,事實上,不但是那些東方人,那些黃皮膚的人在這么做,俄羅斯人和奧斯曼土耳其人也在這么做——是的,其中也有不幸的人因此而死,但痊愈的人更多,于是國王就將這件事情交給了我。”
他停了一下,但沒人發出聲音,他們都緊緊地盯著洛姆醫生,于是洛姆先生就繼續說道:“因為國王給我這樣的任務,我就帶著我的學生去了疫區,當時,正有一座村莊發生了天花疫情,我就讓我的學生去找那些快要痊愈的人——我有好幾個學生,”他有點生氣說:“不過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融洽,”西頓漢姆跟著點了點頭,尚博朗斯是因為身份特殊,而馬爾比基是因為專研解剖術,以及一些醫學理念而無法被羅馬教會接受,而一直在四處流蕩,所以兩個人都沒有學生,但他們都經歷過學生之間的傾軋斗爭,畢竟這個時代,老師愿意教給自己的學生什么,都得看老師的意愿,受寵愛的學生會得到更多,前路更為平坦,毫無疑問,“我的一個學生,就招募了一個流浪漢,讓他到疫區去,代為收集那些人的瘢疤和膿液,而我的另一個學生拿不出這筆錢,不過他在我夸獎前者的時候,揭發了他的行為,并且提出,這里面有兩個樣本是完全無效的,因為它們來自于兩個不曾患上天花的人。”
“而那個被揭穿的混蛋,振振有詞地說,我并沒有規定他們必須親自去做這件事情嗎,而且他可以確保,這些樣本都是來自于疫區的人——上帝!”說到這里,洛姆氣惱地說:“他們甚至都沒有想過,這兩個人怎么能夠避免染上天花呢,她們甚至不是有能力離開疫區,避到別處的富人,只是兩個在牛棚里做事的女工罷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但那時候,我的實驗已經在進行中了,所有的人——我是說,那些可惡的苦役犯都已經發熱過了,包括吸入了據說那兩個根本沒有染上天花的人——而他們也和天花病人,待了好幾周了,但沒有,沒有一個患上天花!”
洛姆先生喘息了一聲,顯而易見,他的情緒更為亢奮了:“諸位,你們也應該想到了,我馬上就去找那兩個女工,結果呢,活見鬼,她們居然已經被燒掉了!對,該死的,那些人居然說,正是這些女巫召來的天花,所以她們不會染上天花——所以,所以,哦,他們就這么簡簡單單地…滿懷欣慰地把她們燒掉了!燒掉了這樣珍貴的樣本!”他攥緊了拳頭,惡狠狠地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我那時真想把他們也弄到火刑架上燒死!”
“你們的國王難道不曾頒布過法令,不允許人們私自審判女巫嗎?”馬爾比基忍不住問。
“無論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都少不得這些愚民。”西頓漢姆點評到,他雖然是個加爾文派教徒,但也看多了那些激進派的作為,說真的,他真覺得激進派和他們譴責的劊子手們沒什么區別。
“總之,之后我雖然努力尋找了,但只有隱約的聽聞和傳說了,有人說這是天使的賜福,也有人說,這是與魔鬼的交易,而這些都不是我在意的。”他嘆息著說:“這幾年我一直就在尋找另一個‘女工’,先生們,如果這些不是上天的恩賜,也沒有邪惡的手腳在里面,那么就是人類的幸運了。”
“天啦…”西頓漢姆喃喃道,就連馬爾比基也不由得神情激動,只有尚博朗斯,他在興奮之后就是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他知道查爾斯.德.洛姆敢在他們面前說出這個放在其他家族,可能傳承上一百年或是更久的秘密,一來是因為法國國王必然不會讓這個秘密成為洛姆家族用來換取利益的籌碼,二來就是因為,在這里的每個人,就算能夠走出疫區,也別想走出布盧瓦,他可能…也許…確實要為亨利四世的后裔效力——直到這個秘密不再是秘密…
這樣的將來,也不由得這位胡格諾派的首領面色蒼白。
得知了這一秘密的三個人,或者說,連同洛姆先生在內,雖然知道明天可能就要迎來最后的答案,他們應該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但沒有一個人能夠閉上眼睛,在翻轉反側了好幾次后,馬爾比基,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人忍不住跳了起來,“我現在就想見見那些牛倌!”
尚博朗斯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西頓漢姆就立刻叫起好來,洛姆先生雖然抱怨著他們都是一群多事的人,但他起身穿衣戴面罩的速度竟然也不比年輕人慢,幾分鐘后,瘟疫醫生和他們的學生就站立在了小教堂外。
“唉?”一個視力良好的學生驚訝地說:“還有人沒睡嗎?”
這個時代的人們,一般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蠟燭是教士和老爺的配備,就連火把,也是極其必須的時候才會被拿出來用,所以一旦入夜,村莊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他們現在卻看到了一點星火。
“那是牛棚嗎?”一個學生問。
能夠容納下一百多只牛的牛棚可不會太小,作為手藝人的安福爾家也有著一幢大屋子,連在一起,幾乎占據了一整個小山坡,在進入村莊的時候,他們就隨口問過了——就算不問,嗅著味兒也能找過去。
點著燈的確實是安福爾家的屋子,一個學生上去敲了敲門,里面突然一陣騷動,而后就是長久的靜默,尚博朗斯蹙眉,掀起了自己的長袍。
門打開了,一柄斧頭迎面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