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特是駕著篷車而來的,波西尼亞人和在其他地方的吉普賽人或是弗朗明格人,又或是茨岡人那樣,人們一見到他們,就認為這群小偷、詐騙犯和惡婦是來為非作歹的,她們的車隊在距離狩獵行宮還足有幾法里的時候就遭到了阻攔,如果不是她們都是女巫,還沒法兒進入凡爾賽呢——而她們既然大搖大擺的進來了,也不由得讓軍官還有將領們有了幾分忌憚,雖然里世界還是垂著深重的面紗,但這個時代的人們是承認有魔鬼和惡魔存在的——另外,這些人也堅稱,她們是受國王雇傭的,還報出了國王御醫,瓦羅.維薩里的名字,維薩里不會出現在御前會議里,但他的名字盧瓦斯也有所耳聞。
“哦,我知道這件事情,”國王微笑著對自己的大臣說,“你去安排她們吧,”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就把她們當做一隊比較特殊的雇傭兵,但不用多去管束她們,也不要讓別人去打攪她們。”
以往也有國王或是將領在大戰前或是凱旋后將女人作為戰利品或是慰勞分發下去,浩浩蕩蕩的“名姝”跟隨在軍隊后面的事情直到二十世紀的時候仍然時常發生,盧瓦斯并不覺得驚訝,只是他不太明白國王為什么會選擇一群波西米亞女人,是的,對于很多人來說,讓波西米亞女人即便從事這種工作都是一種過于高看的行為——不是對前者,而后對后者,不過既然國王這樣說了,盧瓦斯就沒有否決的意思。
波西米亞的女巫來到凡爾賽后引發了一場小小的波瀾,比起凡俗的女性,甚至那些游蕩在街道上的女人,她們都要艷麗和年輕的多了,而且波西米亞人從來就是放縱的代表——準確地說,他們有著自己的法律與道德,而這些都不是被非波西米亞人承認的——國王在幾天后聽說,有很多士兵有了一個波西米亞妻子,這種更近似于玩笑的婚姻很簡單,只要彼此中意的男女一起走到眾人面前宣布已經結婚就可以了,而他們要分開的時候,也只要說聲離婚就行了。
這些士兵們固然是被這些漂亮熱情的女孩吸引了,而這些女巫,也是被這些士兵們迷惑了,她們之前一直居住在如孔弗朗這樣的密林深處或是人跡罕見之處,那里的生活何等貧乏就不必多說了,這里的士兵,即便是凡爾賽的新人,也因為國王慷慨的賜予而手頭寬裕,而眾所周知的,巴黎就在距離凡爾賽不遠的地方,而巴黎現在幾乎已經成為了一座萬國的宮殿,這里你可以見到任何你在別處見到的東西,也能見到你在別處見不到的東西,這里的各種時尚與思想則在不斷地從法蘭西風行到每個國家。
“米萊狄夫人。”盧瓦斯向那位有著動人的紅唇,以及如同深夜湖面一般瀲滟的眼睛的貴女鞠了一躬,這位是未曾獲得承認的“王室夫人”,雖然不能如拉瓦利埃爾夫人那樣擁有頭銜和年金,但這位夫人也時常出沒于國王的寢室,這點讓旁人無法小覷這位據說出身相當不堪的女人。
“盧瓦斯先生,”米萊狄巧笑倩兮地瞥了對方一眼,他們都沒有資格住在國王的狩獵行宮里,所以這里是米萊狄向凡爾賽的居民們租借的一座農舍,說是農舍,也是一座整齊的二層小樓,米萊狄一點也不奇怪這里的人們為何會對國王如此忠誠,十幾年前他們還是一無所有的流民,除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之外一無所有,她站在露臺上,往外望去,深沉的夜色下是新宮隱約的白色輪廓——即便大戰在即,凡爾賽宮的工程依然沒有停止,數之不盡的工匠依然在龐大的工地上忙碌著,數以萬計的火把讓那座高地看上去就像是著了火。“說吧,先生。”米萊狄說:“我知道您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這樣直截了當的話語讓盧瓦斯不由得蹙眉,“我是為了…那些波西米亞女人。”
“怎么了,”米萊狄輕輕地搖晃著手里的扇子:“她們對您造成了什么妨害嗎?”
“她們能夠對我造成什么妨害?”盧瓦斯說:“問題是她們正在與國王的士兵結婚。”
“大家心知肚明,”米萊狄無所謂地說:“只是游戲而已。”
“一些是,一些不是。”有憤怒的父母找到軍官,要求他們驅逐這些波西米亞女人,因為有些士兵居然認認真真地在考慮,要為自己的愛人受洗,真正地把她娶入家門,如果他們還是流民那就算了,但現在的凡爾賽人幾乎不將巴黎之外的人放在眼里,即便是客人來自于里昂或是普羅旺斯,他們也只會輕蔑地稱其為外省人,又怎么會允許自己心愛的兒子娶一個波西米亞人。
而且開戰在即,他也很擔心,這些波西尼亞女人會影響到士兵們的勇氣與忠誠。
“別擔心,”米萊狄說:“這些波西米亞人也是要到戰場上去的,只是不與你們一個戰場。”她的耳目要比盧瓦斯敏銳的多,當聽說有不少女巫竟然和士兵們在一起后,她也思考過要不要阻止此事,但幾乎只用了幾分鐘,她就決定不予干涉,為什么呢,因為她想起了國王曾經和她說過的話,國王說,這個世界上,最美妙往往也是最短暫的,也因為最短暫,也就最珍貴,最能夠證明這點的就是愛情。
波西米亞的女巫們是受國王的脅迫而來的,但她們可沒想過要改變自己,她們依然保持著波西米亞人的習慣和傳統,其中就是大膽而熱烈的,對于愛情的追求——國王也曾說過,一段愛情至多只能保持九十天,多么有趣啊,這正是佛蘭德爾戰役預計將要耗費的時間…
盧瓦斯迷惑不解,但幸而軍隊今天就要全面開拔,既然如此,那些深感困擾的父母也沒法兒追上來,至于之后的事情,就之后再說吧。
他向米萊狄夫人告辭,就回到自己的住所去了,當然,他沒法太早安歇,離開巴黎之后才是他真正忙碌起來的時候——國王將軍隊的軍需交給了他和柯爾貝爾,雖然說是還有柯爾貝爾,但事實上,柯爾貝爾的精力主要還是投注在國內和國外,最緊要的工作還是隨駕的盧瓦斯,盧瓦斯以及他的父親,也就是現在的陸軍大臣,為此調動了所有的資源和人脈,他聰明地將國王將要經過的地方標注成點,而后按照路程的長短和軍隊的行軍速度分割成一部分一部分的,軍隊所需的補給與裝備也不是一起準備好,千里迢迢地從各處到巴黎,再隨著國王去到佛蘭德爾,而是就近往預定好的補給點,這點既可以減少運送途中的損耗,也不至于拖累軍隊。
只是這樣,需要關注的地方就多了,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大雨、火災、盜竊和搶劫,又或是監政官或是領主的陽奉陰違…所以盧瓦斯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但他將注意力投注到羊皮紙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父親的暗示在今天得到了確證,他不由得一陣煩惱,比起火槍和刀劍,讓一個凡人膽寒的當然還是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魔怪。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事情似乎愈來愈多了——女巫、狼人和魔鬼,以往雖然也偶爾出現,但最多的還是在人們的嘴里,而現在…無論是法蘭西,又或是歐羅巴的其他地方,說起這個,人們甚至都做出了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而不像是十來年前那樣惶恐不安了。
盧瓦斯不知道這樣的趨勢是好是壞——米萊狄夫人的回答讓他心悸,如果這些波西米亞女人正是國王為了這場戰爭預備的“非凡”士兵,只略略看去就有數百人之多的…幾乎可以與國王的龍騎士連隊相比的數量,難道是說,佛蘭德爾一方也會出現這樣數量的非凡之人參與到這場戰爭里嗎?盧瓦斯簡直不敢相信,雖然隨著地位的攀升,他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但這個猜想還是讓他周身發寒。
國王對盧瓦斯的苦惱一無所知,比起波西尼亞女巫的風流韻事,他更注重盧瓦斯提出的,對于行軍主路線以及邊境線上的倉庫與兵站的配置與安排,隨著國王的軍隊一路向南,各省的士兵與傭兵也加入了進來,他們在離開巴黎的時候人數約在三萬人,現在約有五萬人,而這五萬人,國王分做三部分,八千人由奧爾良公爵統領,以敦刻爾克為據點,攻打庫德凱爾,而后讓孔代親王率領一萬兩千人,讓孔代親王與他的密友盧森堡公爵攻打盧森堡,而后以盧森堡為據點,攻打埃爾隆,而他則率領其余的人馬,直接向里爾進發。
選擇佛蘭德爾作為自己御駕親征的第一戰,路易不是沒有考慮的,相比起宿敵英格蘭,以及雖然是姻親,但也如同仇人一般的西班牙,又或是命中注定要成為對手的神圣羅馬帝國,佛蘭德爾雖然名義上被西班牙統治著,它與西班牙之間卻間隔一整個法國,現在的西班牙根本無力調動大軍前往佛蘭德爾駐防,對那里的情況甚至不如法國人來得了解,密探的回報中,也罕有提起佛蘭德爾有什么難以摧毀的堡壘和城墻,所以對路易來說,佛蘭德爾是他在軍事上試手的最好材料。
而且路易沒認為自己在軍事上有什么天賦,他將蒂雷納子爵留在自己身邊,也不會越過蒂雷納子爵去干涉軍隊的行動,雖然說是御駕親征,路易很明白,他只是一張輝煌的旗幟,用來鼓舞士氣與震懾敵人,而不是真的跑到戰場上好讓自己的敵人歡喜,臣屬煩惱。
就這樣,如同厚重的云層投到地面的陰影,軍隊的箭頭緩慢而穩定地指向了第一座城市,夏勒羅瓦。
此時的夏勒羅瓦還是一座小城,只是為了抵御可能,不,現在已經確定的敵人,西班牙人在這里建造起了一座城堡,城堡面對法西邊境,位于塞布爾河邊,但這座城堡并未如建造者所期望的那樣起到應有的作用,夏勒羅瓦的市長只登上城墻,匆忙地看了一眼如同田地里的麥子那樣密集而又繁多的士兵,就面色慘白地昏厥了過去,等人們好不容易用嗅鹽和葡萄酒把他弄醒,他就做出了眾人期望的決定——向法國人投降。
正如之前所說,因為在十四世紀的時候,身為附庸的佛蘭德爾伯爵極其擅長搜刮,一旦不堪重負的民眾暴動,他就雇傭或說請求法國國王派兵鎮壓,所以佛蘭德爾的人們并不歡迎法國人,問題是,現在不是他們愿不愿意歡迎的事兒了,夏勒羅瓦的城墻低矮而又古老,根本無法抵御數百年后火炮的轟擊,市長明智地拿出了代表著這座城市所有權的銀鑰匙,放在絲絨的托盤里,打開城門,向國王獻上這座城市。
因為有過敦刻爾克的教訓,哪怕夏勒羅瓦是一座小城,蒂雷納子爵依然異常小心地梳理了好幾遍,可以看得出,那些從家里被驅趕到廣場和街道上的民眾更加憤怒了,但不能轉化為力量的憤怒就如同火焰的煙霧那樣毫無用處,國王的馬車碾壓過街道的石子時,這里的人們還是在火槍和刀劍的注視下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
作為城市標志的銀鑰匙甚至沒讓國王碰上一碰,他被蒂雷納子爵代為收取,而后轉給邦唐,緊接著,市長又獻上了珍貴的禮物——如銀器和珠寶之類的東西,這些也都先行放置在別處,反正不會讓國王見到。
不過國王還是見到了一樣古怪的東西,它是一張大概只有一尺見方的圣人像,掛在城堡大廳的爐床上方,距離地面有三人高,但無論畫布還是畫框都沒有一點煙塵和歲月的痕跡,甚至沒有蛛網和老鼠咬過的痕跡,色彩鮮艷,風格獨特而又熟悉——正是加斯東公爵曾經從佛蘭德爾帶到法國的那些博斯派畫作。
在國王的堅持下,兩位修士把這幅畫摘了下來,他們檢查后向國王搖搖頭,表示上面沒有施加過詛咒。
“耶羅尼米斯·博斯。”國王說,雖然沒有簽名,但沒人能畫出這樣荒誕的畫——看似圣人,但圣人身邊環繞著數個赤身露體的魔鬼,舉著圣杯,圣杯中流出毒蛇——畫像雖然很小,但魔鬼依然栩栩如生,就像隨時要從畫面里跳出來。
“我不太清楚,陛下。”市長說,國王面無表情,他不知這位尊貴人的心意,只能更加小心:“這幅畫掛在這里很久了——大約又兩百年了,因為…掛得很高的緣故,后來人也沒想過把它摘下來。”
國王沒有說話,他將畫像丟到地上,而后一腳把它踢進了正在熊熊燃燒的爐床。
巫師向后一退,堪堪躲過了猛然竄起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一張方正的面孔,雙眉與鬢發都如同煤炭那樣黑,青灰的膚色讓人聯想起白錫或是蜂蠟,而不是別的什么有生機的東西,他站起來,聽到一聲嗤笑:“哦,”來人說,“什么讓我們的耶羅尼米斯·博斯先生如此狼狽?”
博斯沒有在乎對方的諷刺:“我看到他了。”
“法國國王,路易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