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高大僧人腳下以及身后的江水,視野所及,皆奔騰翻滾如水沸,聲勢駭人!
高大僧人輕輕一跺腳,江面立刻恢復平靜。僧人抬起頭,看著那柄帶鞘長劍,語氣平淡:“公孫施主,請容老衲入境尋一佛宗棄徒,此人心性偏激,喜怒無常,叛出佛宗后,已造成諸多殺孽。若逗留貴國境內,于大雍不利。”
那道聲音嗤笑一聲:“你們佛宗怎么回事,每隔幾十年就要出一個叛徒?老禿驢,你也不反省反省!”
苦象僧人唱了一聲佛號:“本凈明心非別處,惟在眾生妄心中。他們其實已經見得佛心,只是不自知罷了。”
清朗嗓音緩緩說道:“在我面前,最好不要裝神弄鬼。”
苦象僧人雙手合十,低聲道:“施主其實是有些佛根的,何不皈依?”
劍光一閃,苦象僧人微微一晃,嘴角流下一絲血跡,他微微閉上眼,淡淡道:“斬開一切虛妄,直達本相,公孫施主的劍術,果然又精進了。”
清朗嗓音逐漸低沉:“我最后勸你一句,不要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不然,你會死的。”
接著,他補充道:“我知道你的金剛法體大成,柳永想要破開也非易事。但是對我來說,沒什么意義,明白嗎?”
苦象僧人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公孫說的是對的。
已經有三位佛宗大德證明了這一點。
但是一想起出門前師兄交代給自己的事,苦象僧人并不想就此罷手,他一震衣袖,輕輕邁出一步。
這一步落下,自己就算踏入大雍邊境了。
清朗嗓音咦了一聲:“你想死?”
江面陡然下降,一道纖細秀氣的雪白劍氣貼著江面,如一抹白虹,倏忽而至,撞向了苦象僧人!
苦象僧人雙手結印,清喝一聲:“我佛如來!”
一個巨大的“卍”字印憑空出現,迎向了那縷劍氣,砰然一聲,炸為齏粉,劍氣也緩緩消散。
苦象僧人終于踏出那一步,穩穩的立于江水上,抬頭看著天外某處,扯了扯嘴角:“想攔下老衲,施主不現身,很難。”
清朗嗓音沉默許久,冷聲道:“如你所愿!”
緊接著,江面憑空起了一場大霧,幾乎彈指間便籠罩了南華江上下百里水域,漁民紛紛驚慌失措,逃上岸去了。霧氣濃郁,方圓三步之外,皆不可見,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讓人心神不寧。
苦象修習佛法多年,一雙眼睛早已不是肉眼凡胎,凝神望去,面色更加愁苦。
這憑空而來的白霧,分明是無數氣息凌厲的劍氣!
苦象僧人長嘆一聲:“施主好手段。”他解下袈裟,迎風招展,隨手一扔,紅色袈裟并不下落,反而繞著苦象周身盤旋飛舞起來,身形靈動,如同一條赤色蛟龍翱翔于云海!
苦象再踏出一步,滿天霧氣席卷而來,紅色袈裟快速游動,遮掩攔截,三步之內,霧氣不得入!
許久之后,霧氣另一頭,那柄帶鞘長劍旁多了一個人影,一襲白衣,風塵仆仆,面容俊逸,眼神卻有一種古井不波的沉寂,神色清冷,輕聲道:“合陵!”
遮天蔽日的茫茫大霧,驟然向著中心聚攏坍塌,向著苦象僧人擠壓絞殺而去,苦象僧人收回袈裟,袈裟完好無損,只是那些佛陀圖案黯淡無光,再也不復之前的寶相莊嚴。
苦象感受到全身上下的陣陣刺痛,盤膝坐在江面上,輕聲念道:“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之后閉上雙眼,任由茫茫霧氣纏繞侵襲全身。
最終,江面上多了一個碩大雪白云團,渾圓如球,不斷轉動,劍氣森森,直沖云霄,若凡夫俗子伸手觸之,必定是粉身碎骨,骨肉成泥。
公孫側耳傾聽片刻,搖了搖頭,一揮衣袖,那些云霧如同倦鳥歸林,絲絲縷縷,流入公孫衣袖之中。
待霧氣散盡,江面上多了一朵由江水澆灌而成的碩大蓮花,碧綠澄澈,輕輕搖曳,苦象僧人端坐于蓮心處,被巨大花瓣層層包裹!
公孫挑了挑眉,雙指并攏,豎直劃下。于是,那朵碩大水蓮,被一劍劈開,一分為二,再也不能維持,崩散開來,落入南華江面。
苦象僧人渾身一震,臉色微白,繼續緊閉雙目,盤坐于江面。
公孫背著雙手,微笑道:“苦象禿驢,別裝死了。”
苦象睜開雙眼,瞳孔深處有淡淡金光明滅不定,身形一晃,直直撞入公孫懷里,一聲砰然巨想,兩人停下身形,已東去八十余里,公孫伸手按在苦象僧人的光頭之上,微微用力,直接將苦象僧人瞬間推回涼雍邊境!
公孫乘勢追擊,一腳踢在苦象僧人面門,苦象僧人倒飛而去,尚未落下,便被從天而降的公孫雙腳踩在胸口,直接踏進南華江!
這還不算,公孫得理不饒人,兩指作劍,從上而下,刺向沉入江底的苦象僧人!
劍氣暴漲,凌厲磅礴,分開江水,筆直的落在苦象僧人胸口,直接將苦象僧人轟進了江底泥沙之中!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江底河床震動不休,綿延百里。
許久之后,面如金紙的苦象僧人浮出水面,袈裟僧衣皆完好無損,身體更是毫發不傷。
公孫挑眉道:“還打嗎?”剛才那一劍透過金剛體魄,直接劈在他的竅穴上,讓苦象僧人的一座重要竅穴崩毀,想要修繕,難如登天。
這便是公孫的獨門劍術了,任你體魄強韌,堅不可摧,在我劍下,皆是無用!
苦象僧人睜開眼,神色堅毅:“老衲還想試一試。”
公孫嘆了口氣,伸出右手,輕輕一抬,掌心便浮現出了一輪瑩白玉盤,色澤晶潤,散發著輕柔淺淡的玉色毫光,不斷流轉,隨著公孫張開五指,玉盤緩緩升空,懸于兩人頭頂。
苦象僧人悶哼一聲,張口噴出一灘猩紅血液,這輪明月似的玉盤竟然散發著無色無形的恐怖力道,直如山岳壓頂。此物一出,連南華江水都驟然停滯,水中游魚如陷泥淖,拼命甩尾掙扎。
苦象僧人伸手一拍腦門,腦后浮現出一顆佛門舍利,散發出道道佛光,與玉盤互相對峙抗衡。
苦象僧人看著這輪玉盤,眼中閃過一抹愕然,沉聲道:“這是哪位宗師遺物?居然有如此威勢!”
眾所周知,自習武破境開始,丹田之內便會出現一副朦朧景象,因人而異,有的是一本書,有的是一枚法印,有的是一座佛陀,有的則是一柄長劍,還有山水樓閣,奇珍異獸,千奇百趣,光怪陸離,因人而異。
在藏真境之前,丹田之內皆有白霧籠罩,莫說別人,連自己內視之時,都看不清楚。境界越高,霧氣越淡,景象也越清晰真實。一旦達到藏真境,便徹底顯山露水。
但有一件事,只有破開天人之隔的宗師才知曉,那就是當一位齊天境的絕頂高手死于非命后,丹田內的神妙景象,便會顯化為實物,透體而出,不知所蹤。公孫手里這枚威力絕倫的玉盤,很明顯不是俗世之物,故而苦象僧人有此一問。
公孫笑了笑,并不說話。但是那輪玉盤的氣息越發凌厲,壓力驟增。
苦象僧人查探了一下傷勢,心中嘆息一聲,知道再糾纏下去,自己隕落于此也不是不可能。起身朝著公孫拜了一拜,轉身掠向涼朝境內,就此遠去了!
公孫看著頭頂光芒逐漸由淺淡瑩潤轉為璀璨奪目的玉盤,皺了皺眉,衣袖里飄出那些劍氣白霧,籠罩在玉盤周圍,壓制每過一息,氣勢威能暴漲一分的瑩白玉盤,二者互相碾壓,難分伯仲,最終耗費難以想象的恐怖劍氣后,才得以將這枚玉盤安然收回。
公孫平息了一下有些微微沸騰的氣機,吐出一口濁氣,雙手負于身后。
若是被這枚玉盤徹底運轉,自己只能以半數修為,徹底粉碎了它。因為,這枚玉盤的真正面目,是一輪貨真價實的明月,而且,劍氣之盛,比他僅僅略遜一籌而已。
然后,這一籌,不是沒有可能變成一絲。
再然后,此物,公孫無法徹底掌控。
最后,若想破境,此物必須舍棄!
因為它與公孫劍道不合!
公孫閉上雙眼,身形直沖天外,遠遠望去,仿佛將碧藍天幕披在了肩上,那柄帶鞘長劍,緊隨其后,消失在了天際!
錦官城。滿城風絮,一川煙草。
一處茶樓里。
慕容龍城腰佩長劍,走上樓梯,一位身材矮胖的漢子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嗤笑一聲:“跟個雞崽子一樣,沒勁。”
慕容龍城神色如常,朝著那漢子遙遙伸出手,輕輕一握,那名漢子立刻臉色漲紅,雙手捂住心口,雙眼充滿血絲,痛不欲生,心跳如擂鼓,全身氣機沸騰如油鍋!
最讓那矮胖漢子心生恐懼的,是這無聲無息、扣人心弦的歹毒手段,是自己的成名絕技,但是在自己手中,絕無這等威力!
身后傳來一陣掌聲,一襲白衣的唐歡走了出來,贊嘆道:“好一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慕容龍城猶豫了一下,松開了氣機牽引,拱手道:“見過唐公子。”
唐歡抬手道:“慕容公子無需客氣,里面請。”兩人并肩走進一間茶舍,氣氛融洽。
兩人相對而坐,唐歡親手給慕容龍城倒茶,慕容龍城大大方方,一飲而盡,唐歡挑了挑眉:“慕容公子不怕我在茶水里動手腳嗎?”唐門用毒,天下第一,防不勝防。
慕容龍城微笑道:“我相信唐公子。”
唐歡撫掌大笑:“果然痛快,唐某不虛此行!”
慕容龍城也大笑起來,旋即又正襟危坐:“唐兄,先聊聊正事吧。”
唐歡收斂笑意,神情嚴肅起來:“那白無羲此番入蜀,狼子野心,眾人皆知。我唐門自然不能容忍白家后人在蜀中東山再起,慕容兄大可放心。”
慕容龍城伸出修長食指,輕輕敲擊茶杯,淡淡說道:“敢問這是唐兄的意思,還是唐門二房的意思?”言外之意,就是你一個唐歡,能不能代表二房?
唐歡并不動怒,反而心中大定,看來慕容龍城果然是打算與唐門聯手,他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這是二房與四房的意思。”
慕容龍城抬起,皺眉道:“四房?劉先已經開始籌謀反制了,四房恐怕分身乏術吧?”
唐歡抿了一口茶水,淡然道:“做做樣子而已,不會鬧大的。”
慕容龍城恍然大悟,怪不得!接著又想起劉先,越發覺得此人深不可測,如果能為我所用,那就真的是如虎添翼了!
唐歡端著茶杯,看著慕容龍城,輕聲問道:“那慕容公子這邊?”
慕容龍城轉頭望向窗外,茸茸春草,涓涓野水,兩兩相宜。他沉吟片刻,說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慕容家太大,人太多,我亦是無可奈何。”
唐歡聞聽此言,心中未免有些失落,但是還不至于失望,他點點頭:“如此也好。”
慕容龍城接著說道:“不過,據我所知,他近日要去蜀山。”
唐歡眼前一亮,卻不動聲色,看著慕容龍城,對方輕輕握住劍柄,微笑道:“驅虎吞狼,如何?”
唐歡心中有了主意,沉聲道:“此計甚妙,只是還需細細商議。”
慕容龍城點點頭,心中卻略帶不屑。
不過如此。
草堂里,唐朝站在一旁,看著眾人忙里忙外收拾行囊,青禾氣鼓鼓的站在一旁。早些時候,唐朝將他排除在了拜訪蜀山劍宗的名單之外,這讓他很不高興,但是唐朝卻絕不松口,看來此事已成定局。
不僅如此,祁連城、春華、秋水也不能去,都留在草堂。祁連城一開始不答應,而且很罕見的寸步不讓,最后潘師正悄悄給祁連城說了一句話,祁連城方才同意。
終于,馬車出城了,潘師正坐在車廂里,唉聲嘆氣:“沒完沒了的趕路,真的是煩。”
無人接話,潘師正也不覺得尷尬,繼續說道:“白無常,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大事了結,你打算去哪?是周游列國,還是遁世隱居?”
唐朝沒有答話,譚棉花沒好氣道:“自然先回家,至于其他以后再說。”
潘師正掃了一眼唐朝,眼神復雜,最終歸于沉默。
譚棉花后知后覺,不免有些忐忑,轉過頭掀開簾子,欣賞沿路風景。
唐朝依舊低著頭,沉默不語。
一片沉寂。
昨夜閑譚夢落花,可憐春半不回家。
何處是家?
青華園?草堂?雍山?
早都沒了。
好一條喪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