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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不打不相識

熊貓書庫    刀劍奪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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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堂。梅園。涼亭。

  兩個心照不宣的讀書人打過招呼后,進入亭內落座,陳慶之進入亭內,為兩人倒茶。青衣老者環顧四周,發現只有自己無所事事,于是打開背后布囊,里面居然是一架古琴,青衣老者盤膝而坐,橫琴在膝,從寬大的衣袖里伸出雙手,只是他的雙手似乎與常人不太一樣!

  天生八指!

  青衣老者稍微調了一下琴弦,屈指一彈,只聽一聲錚然琴音,聲如金石,清揚悅耳,縈繞耳邊,綿綿不絕。

  唐朝在青衣老者伸出雙手之后,注意力就放在他身上,聽到這聲琴音,眉頭微皺,將茶杯稍稍向旁邊挪了挪,頭輕輕偏向右側,清風拂過,鬢角一縷長發飄然落下,發根斷處光滑平整如刀割。

  陳慶之面無表情,左手負于身后,右手握拳,就要一腳踏出!只是唐朝輕輕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劉先一口茶水了出來,不過他還是及時轉過了頭,這才避免面前的一套嶄新名貴茶具沾染上他的口水。

  劉先顧不得擦拭衣衫上的茶水,看著青衣老者,面紅耳赤道:“先生,莫要心急,此刻不用撫琴,你在一旁歇息便好。”

  唐朝并不動怒,反而覺得有趣:“這位先生是?”

  劉先有些慚愧,先是告罪一聲,接著說道:“這位先生與我有救命之恩,如今算是我的半個老師,只不過老人家性子執拗,不愿與我以師徒相稱,堅持以平輩論交,我也不好違逆。先生好音律,善撫琴。故而每次與人相會,都會請先生撫琴,以映其景。只是今日是在侯爺府邸,不敢造次。”

  唐朝略做思量,試探性的問道:“天生八指,好穿青衣,琴音鏗鏘如金鐵相擊,可裂木石,莫非老先生是吳國江子瑾江大家?”

  青衣老者睜開眼,沉聲道:“侯爺如何對老夫這等喪家之犬如此熟稔?”

  唐朝心道果然如此,他拱手道:“晚輩唐朝,見過江大家。”

  “江大家乃是一代宗師,無論是音律琴藝還是武道修為都名震天下,晚輩心中仰慕已久!”

  江子瑜雙手虛按琴弦,對唐朝的話嗤之以鼻,冷笑道:“侯爺說笑了,你是天潢貴胄,與老夫這江湖中人攀什么交情。”

  劉先面色微變,長嘆一聲,低頭不語,只是飲茶。

  唐朝微微一笑:“并不是想和前輩攀交情,只是自小,師兄便叮囑我要恪守禮法,不得行為不端,言語無狀。與前輩說這么多,無非是敬前輩年事已高,別無他意。”

  江子瑜悄悄直起上半身,盯著唐朝:“然后?”

  唐朝輕輕敲擊茶杯,笑意涔涔:“既然場面話說完了,禮數也到了,那接下來晚輩就要說些難聽的話了。”

  江子瑜臉色陰沉,這個小東西居然真拿自己當盤菜了?

  唐朝放下茶杯,收斂笑容,面無表情道:“既然給足了你面子,那就接好。”

  江子瑜瞇起眼睛,哦了一聲:“老夫老眼昏花,萬一接不住,掉在了地上,如何是好?”

  唐朝扯了扯嘴角:“你與我師兄那點過節,我都可以不計較,讓你進了草堂大門。你是前輩高人,卻耿耿于懷,再說了,你有本事去和我周師兄理論,在我面前抖摟威風,算什么本事?”

  說著,唐朝瞥了一眼江子瑜膝上的古琴,嗤笑道:“可憐這把繞梁,真是遇人不淑!”

  江子瑜怒極,雙手猛的一按,就要出手,唐朝盯著他,眼神冰冷:“你要是敢動手,我必對你拔刀一次!”

  江子瑜不管不顧,雙手猛的一按,琴聲大作,如鐵馬金戈,激昂慷慨!陳慶之身形飄搖,伸手扯過劉先,將他扔在身后。

  唐朝握住刀柄,一跺地面,飛身而去,長刀出鞘,身影高高躍起,直撲江子瑜,兩人之間驟然炸起一道雪白虹光,璀璨鋒芒,形如月弧!

  兩道身影一觸即分,江子瑜身形一退再退,直接退出了涼亭,等到止住頹勢,已經頭發蓬亂,面如金紙,胸前血跡斑斑,衣衫破爛,手中古琴更是凄慘,琴弦崩斷大半!

  劉先心中震撼,微微張開嘴巴。陳慶之也是有些不解。

  自家少爺是雍山弟子沒錯,那也應該學的是劍術啊,怎地這大鯤刀也使得如此霸道?

  江子瑜痛苦的咳嗽了幾下,抬起頭,看著唐朝,眼神悲苦。

  唐朝擰轉刀鋒,站在涼亭里,居高臨下盯著他:“本來呢,我還以為前輩大家風范,就算再看不慣小子,也會看在劉先生面上,忍讓一時。不想你不僅不懂主客之分,也不知尊卑之別。雖然你與劉先生亦師亦友,但你此刻陪他來草堂,只是一介扈從,行事越俎代庖,如此僭越,將劉先生至于何地?”

  “既然你倚老賣老,我也沒必要在你跟前裝溫良恭儉讓了,怎么樣?我這一刀不好受吧!”

  聽到這些辱人之極的言語,江子瑜反倒神色平靜下來,雙目緊閉,盤膝坐到一株梅樹下,開始調理傷勢。

  唐朝也沒有要趕盡殺絕,收刀入鞘。回到座位,看了一眼如坐針氈的劉先,笑了起來:“劉先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最好武藝切磋,所謂不打不相識,先生不要見怪。”

  劉先借坡下驢,連連點頭:“少年時仰慕江湖英雄渾身是膽,一身豪氣,只是自幼體弱家貧,只有讀書聊以。如今見到侯爺如此氣度,只恨我此生不得瞻仰武道風光!”心中卻腹誹你丫信口雌黃,虧得老子不會功夫,不然有你好看!

  唐朝笑著說道:“若是先生習武有成,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揍我一頓吧!”

  劉先大義凜然:“沒有的事,侯爺不要說出這等誅心言語!”

  唐朝挑了挑眉,握住刀柄,似笑非笑,嗯了一聲。

  語調上揚。

  劉先渾身一顫,立刻滿臉堆笑:“侯爺境界高深,料事如神,在下佩服!”

  陳慶之笑瞇瞇的看著兩人,心底感嘆,果然只有讀書人才能治得讀書人。

  劉先看著唐朝,慢悠悠道:“侯爺既是學宮弟子,又是太白峰傳人,一身兼備雍山兩大傳承,血脈出身更是貴不可言,本是神仙中人,為何要到這紅塵中打滾?”

  唐朝看了劉先一眼:“先生不也在俗世翻云覆雨嗎?”

  劉先啞然失笑:“侯爺不必譏諷。當然,劉某也不是道德圣人,不會對侯爺的所作所為多嘴多舌。都說當局者迷,可劉某卻以為旁觀者沒有切膚之痛,何來感同身受一說?”

  唐朝點點頭:“先生言之有理,敬先生一杯。”兩人同時舉杯,一飲而盡。

  劉先放下茶杯,不緊不慢的說道:“侯爺所謀之事,牽連甚廣,劉某以為,還是穩妥為好。”

  唐朝哦了一聲:“先生何以教我?”

  劉先擺擺手:“指教談不上,只是自侯爺下山游歷以來,四處結怨,與人問劍之時,對敵對己,從不留一絲退路。劉某大致能猜的侯爺是想讓廟堂與江湖都有些響動,侯爺好亂中取事。”

  唐朝低下頭,輕輕說道:“先生以為眼下這亂象橫生的局面,是在下的手筆嗎?”

  劉先反問道:“難道不是?不說水淹齊云山,不說京都藩王一封一廢,單單這趟巡狩江湖,豈不也是正合侯爺心意?若說侯爺沒有推波助瀾,劉某是不相信的。”

  唐朝嘆了口氣:“我知先生,先生卻不知我,真是一大憾事。”

  劉先猶豫了一下,打消了繼續說下去的念頭,埋頭喝茶。

  唐朝飲盡一杯茶,猶豫了片刻,問道:“先生可曾見過鬼面猱這種兇物?”

  劉先點點頭:“我那三弟在城中時,唐門曾遣人送來數頭,握兄弟三人曾在三弟的山莊里看它們互相廝殺,場面血腥殘忍,令人作嘔,為此,我三弟還被大哥狠狠收拾了一頓。”

  果然是唐門。

  劉先好奇道:“侯爺怎會問起這個?難道雍山也有此等兇獸?”

  唐朝擺擺手:“那種蠢物可不敢在雍山上逗留。只是我們一行人經過出云嶺,遇上幾十頭鬼面猱圍攻一商隊,場面慘烈,四十余人的商隊,連人帶馬,被吞食殆盡,僅存一人。”

  劉先略一停頓,皺眉道:“唐門?”

  唐朝點點頭:“不錯,領頭之人自稱是黃青虎,唐門四房客卿。”

  劉先臉色微沉,沉吟不語,雖是一文弱書生,但隱隱有股迫人的氣勢,不愧是久居上位。但是旋即,劉先又噗嗤一笑:“算了,反正不在錦官城,隨他們怎么鬧都行。”

  唐朝舉起茶杯,慢悠悠說道:“我也這么覺得,就是那個什么涪陵商行就倒了血霉了。”

  劉先停下了搖晃茶杯的動作,重復了一句:“涪陵商行?”

  唐朝嗯了一聲:“那個唯一的幸存者,胡下巴,自稱他們是涪陵商行的。”

  劉先終于神情嚴肅起來:“侯爺此話當真?”

  唐朝盯著茶杯里琥珀色的茶水,淡淡道:“如果胡下巴沒有騙我,那便是是真的。”

  劉先猛然握緊拳頭,起身欲走,唐朝微微一笑,也站起來,準備送客。劉先猛的轉身,語氣淡然:“劉某本以為侯爺入主草堂,會是氣象更新的盛景。沒想到侯爺執念太重,連劉某都要算計,真是大開眼界!”說著拂袖而出。

  唐朝絲毫不動怒,他喊住了劉先,待劉先回身后,問了他一個問題:“請教先生,在先生眼里,天生萬物,可有高下之分?”

  劉先皺起眉頭,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不過依然耐著性子回答:“雖然弱肉強食,但萬物生靈,都是天地造物,故而沒有高下之分。”

  唐朝微微笑道:“那依方才先生所言,連蜀州黎民以錦官城墻為界,一分為二,城外的生死富貴,各安天命。城內的安居樂業,欣欣向榮,這是為何?”

  劉先負于身后的右手死死握拳,面色微白,低頭說道:“天威浩蕩難測,人力卻有盡時。我兄弟三人能守住錦官城一方凈土,已是捉襟見肘,對于其他地方,實在是有心無力。”

  唐朝追問道:“古人云,挾泰山以超北海,與人曰,吾不能,是誠不能也。與長者折枝,曰不能,是不為也。敢問先生,是不能,還是不為,又或者說是不敢?”

  劉先面色數變,最終長嘆一聲:“侯爺留步,劉某先告辭了,改日再請侯爺駕臨寒舍!”說著便急匆匆的離開了,江子瑜看了唐朝一眼,抱琴跟了上去。

  唐朝拂袖轉身:“陳叔,替我送送客人。”陳慶之領命而去。

  唐朝重新落座,倒了一杯茶,慢條斯理說道:“偷聽別人談話,可不是君子所為。”

  話音剛落,亭外便翻進來一個人來,唐朝都不用抬頭,便知道是譚棉花。

  譚棉花可沒有半點偷雞摸狗被抓現行的覺悟,踢掉鞋子,坐在唐朝對面,兩條修長豐腴的玉腿蜷曲在一起,一肘支在茶桌上,身姿玲瓏,意態慵懶,看著便讓人心猿意馬。

  不過唐朝卻一直低著頭,對近在眼前的旖旎風光視而不見,譚棉花知道自己不率先開口的話,他能一直沉默下去。于是譚棉花敲了敲桌子,幸災樂禍道:“聽上去你和那位神秘大佬不是很投緣嘛,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相談甚歡,一見如故啊!”

  唐朝拿起茶杯,淡淡說道:“我也沒打算與他把臂言歡,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只是來跟他打個招呼,上山敬神,進廟燒香,禮數而已。”

  譚棉花撇了撇嘴:“讀書人的心腸,真是九曲連環,彎彎繞繞!怪不得我師父再三叮囑我要離讀書人遠一點。”

  唐朝啞然失笑:“天下的讀書人,也不都是我和劉先這樣的。”

  突然,他想到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你師父?你還有師父?”

  譚棉花理所當然道:“不然呢?你以為我這身武藝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

  唐朝挑起眉頭,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嘖嘖稱奇道:“我倒是很想見見你師父,到底是哪位英雄好漢能教出你這么個怪胎!”

  譚棉花一拍桌子,柳眉倒豎:“你才是怪胎!我還沒跟你計較你偷學我的刀法呢!說,你什么時候偷偷學會的?”

  唐朝白了她一眼:“那門刀法平平無奇,我看了一眼便會了七八分,還用學?也就你拿它當個寶!”

  這下譚棉花可氣的不輕,深吸一口氣,胸脯也隨之一蕩,風情無限,一臉殺機重重的嫵媚笑容:“行,你給我記著,我一定會把你的這句話轉答給我師父。提醒你一句,他脾氣可不太好。”

  唐朝不以為意:“我脾氣也不太好。”

  日后的唐朝每每想起此時的對話,都恨不得把自己這張嘴縫起來。

  一語成讖。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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