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氣果然放晴,許久未見的暖陽慵懶的掛在碧空上,散發著柔和曖昧的光線,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因連日下雪而顯的安靜沉悶的黃槐鎮重新變的熱鬧起來。
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都準備置辦年貨,只是黃槐鎮地處偏遠,物資流通極為不便。所幸在通往雍京的那條山路上,會有來往客商在此歇腳,附近的鄉民們會提前等候,通常都是用在山里采摘的藥材,或者打獵得來的獸皮,同客商交換一些物資。
一大早,鎮長就開始用他的破鑼嗓子大呼小叫,讓鄉民們抓緊時間,吃了第一頓飯就出發,天氣好不容易放晴,錯過今天,指不定要等到什么時候。于是家家戶戶開始忙里忙外,男人們開始準備藥材,獸皮等緊俏貨物,大聲計劃著等會兒要去換什么東西,婦人們開始張羅著做飯,一些喜歡熱鬧的孩童正在央求大人們帶上自己。很快,每家每戶都升起了炊煙,四處都響起了招呼自家男人吃飯的吆喝聲,小小的鎮子看起來十分生動。
鎮長背著雙手優哉游哉的晃蕩到官塾前,看到唐朝的房門緊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往日里這唐先生可不會賴床,該不會是受了風寒起不來吧?想到這兒,鎮長有些心急,快步上前打算推門而入,可是剛剛舉起手有遲疑了,害怕自己貿然闖入會讓先生覺得自己不懂禮數,萬一驚擾了先生,那自己罪過可就大了。
正當老鎮長左右為難之際,卻不想門自己打開了,興許是被老鎮長嚇到了,唐朝下意識的向后退去,慌亂之中撞到了凳子,一下子摔在地上,看上去有些狼狽。老鎮長驚呼一聲,急忙沖過去攙扶起唐朝,有些手忙腳亂。老鎮長一臉愧疚的看著捂著肩膀齜牙咧嘴的唐朝,連連作揖:“唐先生,您沒事兒吧?是小老兒冒失了,需不需要我去把葉郎中請過來給您瞧瞧?”
唐朝急忙擺了擺手,說道:“別,您真的沒必要。我就是摔了一下,沒那么金貴。”見老鎮長還是有些惶恐,唐朝笑道:“別擔心,喜叔,就當我給您提前拜年了。”老鎮長有些忍俊不禁,但是明顯放松下來,自己拉過凳子坐下,下意識掏出眼袋,裝上煙草,點煙,一氣呵成,等到美美的抽了一口,才想起這里不是自家熱炕頭,一時間有些訕訕。唐朝笑著說道:“不打緊,小時候我爺爺也好這一口,這么多年來,聞不見這味兒,我倒有些不習慣。”老鎮長松了口氣,繼續吞云吐霧。
唐朝揉著肩頭,隨口問道:“喜叔,今天鎮子怎么這么熱鬧,是有什么大事嗎?”
老鎮長吧嗒抽了一口煙,說道:“也沒什么大事,這不大雪連著下來這么長時間,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晴天,那些客商今日肯定會路過這里,大家都準備趕緊去山路,換點東西過年。”
唐朝哦了一聲,想起一件事,說道:“過完年我就要走了,這趟游學快結束了,我得回河東書院參加明年初夏的大考。我覺得有必要提前給喜叔你說一聲。”
鎮長似乎早就料到了,淡定的抽完最后一口煙,敲起了煙灰,看著唐朝說道:“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唐先生,不瞞你說,你是在鎮子里教書時間最長的先生了。我本以為你待不了多長時間,沒想到你這一待就是半年。真的太感謝你了。”
唐朝有些汗顏:“喜叔言重了,我只是一介書生,做不了什么大事,但是像這種小事,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喜叔你不必介懷。”
鎮長搖了搖頭,說道:“這帳啊,不是這么算的。教這些孩子讀書,對你來說可能是小事。但是對我們這些荒野之民來說,是真正的大事。想當初我跟著商隊走出大山,有幸跟著一位先生讀過幾天書。過了幾十年,我已經記不得那位先生的名字了,甚至連他長什么樣子都忘了,但是他說的兩句話我一直記著。”
“第一句是,做人的道理不一定都在書上。”
“這第二句話,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讀圣賢之書,不知學問之大也。”
說道這里,老鎮長自嘲一笑:“這第一句話,我還能聽懂,但是這第二句,我死活弄不明白,就去請教先生。先生脾氣不太好,拿了一本書砸在我頭上,說我什么時候讀完了這本書,就明白了。”最后,老鎮長面帶笑容,沉浸在了少年求學時的回憶中。唐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接著,老鎮長說道:“對我來說,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再過幾年就是一捧黃土。但是這些孩子,都是些好苗子,別的不說,就小慶這孩子,我活了這么長時間,就沒見過比他還機靈的,如果有個正兒八經的教書先生,那孩子準能成才。”
唐朝忍住笑意,說道:“小慶嘛,確實是天資聰穎,是棵好苗子,喜叔,等我回到河東,一定會向我家先生建言,讓他給禮部修書一份,盡快委派一名先生來此,重開官塾。實在不行,我可以讓我的某位師兄弟親自前來,替我講學。”
老鎮長喜出望外,但旋即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的問道:“如果能重開官塾,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萬一禮部又派人前來,追問這官塾私開之罪,會不會耽誤唐先生師兄弟的前途?”
唐朝微笑著示意老鎮長寬心,說道:“這點大可放心,我等師兄弟,皆是當地生員,哦,就是秀才,在禮部的儀制清吏司皆有登記造冊,所以禮部不會太難為他們。”
老鎮長松了口氣,喜不自勝,連聲說道:“那就好,那就好。”
雍朝建國已有一百五十余年,本是元朝的一個附庸,備受欺凌。歷代國君皆是忍辱負重,勵精圖治,國力日盛。有道是撫養群黎,已見國家隆治;滋生萬物,方知天地泰交。在歷代君主的苦心經營之下,雍朝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于七十年前宣布不再受元朝控制,于是兩國展開了長達二十二年的拉鋸戰。最終在上雍學宮的幫助下,以雍朝奪取元朝大片國土而告終,故歷代雍朝國君皆對學宮行師禮。至此,雍朝確立了自己在鴻蒙大陸北境的強國地位,北伐戎族,修筑長城,迫使戎族退卻七百余里;南征至南華大澤北境,與巫族簽訂合約,不起刀兵;東與吳國交好,幫助其抵御元朝欺凌;
西與涼朝、樾國交好通商,為接下來幾十年雍朝恢復國力爭取了時間。
時至今日,雍朝已是百業俱興,國力空前強盛。由于雍朝推行農商并重的國策,雍朝修建的驛道又是四通八達,使得經商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一些朝廷權貴也暗地里摻和其中,故而商隊往來極為繁多。就像今天,途徑黃槐鎮外的商隊多達三十余支,大家都知道此地會有集市,故而早早來此等候。
說是集市,不過是相對寬闊平整的一處野地。來往商隊在此拴好馬匹,擺開貨物,供附近鄉民挑選。這些貨物在外面可能都是尋常物件,但是到了這山野之地,都變成了緊俏貨物,尤其是臨近年關,生意更加火爆。一時間人聲鼎沸,到處都是討價還價的聲音。這鄉民到底是嘴笨,不善言辭,哪比得那些商販舌燦蓮花,能說會道,總的來說,大都是商販占了便宜,不過鄉民也沒吃多少虧,雙方都很滿意。
在眾多商隊中,有一支商隊顯得格外與眾不同。這支商隊人人穿錦衣,佩腰刀,一個個面無表情,看著完全不像商人,倒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商隊中的馬匹也都是難得的寶馬良駒,惹來周圍許多艷羨的目光。為首的是一個身高八尺,相貌雄毅的長須大漢,他身上并無佩帶任何兵刃,只是負手而立,輕輕撫摸著一匹卷毛青總馬的鬃毛,眼神柔和。這支商隊并沒有和鄉民交易的打算,只是沉默著四處觀望。
一個身穿皮衣,頭戴氈帽的八字胡中年人從這支商隊里轉出來,四處走動一番,發現都是些尋常物件,有些意興闌珊,慢悠悠的踱回來,走到長須大漢身前,看著那匹青總馬,由衷的贊嘆了一聲:“真是好馬!”
長須大漢傲然一笑:“本來就是好馬!”
八字胡中年人嘿嘿笑了兩聲,問道:“梁校尉,這馬可是侯爺那頭火龍駒的血脈之一?難怪如此神駿!”
梁校尉斜瞥了八字胡一眼,勾起嘴角:“你知道的倒挺多,沒錯,我這青云,確是那火龍駒的幼子。侯府一共有六名名從八品上的御侮校尉,唯有我一人有此殊榮!梁某人是無比榮幸啊!”
八字胡暗中撇了撇嘴角,似乎極為不屑。梁校尉轉頭看著紛紛擾擾的人群,皺眉問道:“周管事,這一趟,我們能有多少利潤?”
周管事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在心里快速盤算了一陣,悄悄伸出右手,豎起拇指和食指,梁校尉掃了一眼,不由得連連嘆氣,低聲說道:“八千兩?真的是一次不如一次,徐英那小白臉上次可是足足掙了有一萬三千兩啊。”
周管事攤了攤手,說道:“誰讓我們遇到了紅樓的人呢?樾國好多地方都沒去成,否認至少能進賬一萬兩。”
梁校尉臉色陰沉,憤憤不平道:“這朝廷也是胡來,為何那些賤民都能經商賺錢,為何我等不行?莫非我等賺錢的本事還比不得那些賤民不成?!”
周管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說道:“梁校尉,人多眼雜,還請慎言啊。”
梁校尉冷哼一聲,滿不在乎的說道:“怕什么?難道這紅樓密探和軍機處的人還能混進這里不成,你們讀書人就是膽子小,若是到了戰場上,非嚇得屁滾尿流不成!”
周管事有些訕訕,說道:“我算哪門子讀書人,當年去學宮求學,因品行不端被逐,當時學宮一位教商賈之道的前輩見我有幾分天賦,要我拜入他門下,跟他學習經商之術,我當時鬼迷心竅,認為經商之術乃是輕賤卑下之道,嗤之以鼻,一心只想考取功名。下山后參加科考,屢戰屢敗,貧困潦倒,無奈之下,只好舍棄功名,選擇經商。不曾想居然闖出了一番名頭,有幸被侯爺賞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梁校尉拍了拍周管事的肩膀,差點把他拍進雪地里,感慨道:“世事無常啊,如果不是這樣,你我二人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有交情,你也看開點,這經商怎么就是輕賤了,現在的天下,有錢的才是大爺,再說了,你們讀書人不是常說什么熙什么來嗎?”
周管事善解人意的笑著提醒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梁校尉一拍腦門:“對對對!他娘的,天下道理都被你們讀書人說完了,真可氣。”
周管事強忍笑意,說道:“梁校尉,我記得侯爺送了你幾本書,讓你在除夕之前讀完,否則,他明年去山海關,可就不帶你了。”
梁校尉瞬間垮下臉,愁眉不展道:“想起這個就煩,你說侯爺為什么非要逼我讀書呢?我一看書就頭大,我寧可去草原去宰那些戎族蠻子!”
周管事正要勸慰幾句,突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喧嘩,伴隨著幾聲怒斥,一聲錚響,一根箭從人群中射了過來,直指周管事,梁校尉怒喝一聲,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那根來勢洶洶的羽箭,巨大的力道使得羽箭在梁校尉的掌心中擦出一條血痕,箭簇差點刺破他的額頭,真是兇險萬分!
商隊的護衛見狀,全都嘩啦啦站了起來,紛紛抽刀出鞘,眼中兇光閃爍,朝著人群圍了過去。
梁校尉攤開右手,看著掌心的血痕,不由得怒火中燒,暴喝一聲:“這是誰放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