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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9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熊貓書庫    漢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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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河郡平定縣北的直道上,牛馬車乘和大軍腳步帶起的塵埃久久沒有停歇,大司馬衛將軍的旌旗已經不見影子,但在城外送行的百姓卻久久沒散去,送時歡聲笑語,此刻母親、妻子卻又開始在父兄丈夫見不到的地方,暗暗垂淚。

  西河太守杜延年嘆道:“西安侯可是從我西河郡,一口氣帶走了六千好兒郎啊,不知大戰之后,又有幾人能歸?”

  天子在三月初,發檄文對匈奴宣戰,三月中旬,大司馬衛將軍西安侯任弘為“北海將軍”,帶著虎賁、屯騎,以及西園新八校的上軍校尉、助軍左校尉,一共四校約五千人北上,過上郡經西河前往云中郡。

  皇帝在任弘這一路安排了六萬兵卒,大多數要從并、幽、冀朝云中、定襄匯集。其中上郡西河精勇及郡兵屬國騎,就由郡守征募,讓都尉帶著匯入西安侯的大纛下。

  并州地邊胡,數被寇,其民羯羠不均,風氣與關東截然不同,反而跟六郡涼州更像些,人民矜懻劍技,任俠為奸,動輒相斗,不喜事農商,又因為迫近北夷,師旅亟往,入伍當兵成了一條不錯的出路,孝武時代,并州也出了一大批軍功侯。

  衛青手下的拔胡將軍郭昌是云中人、左將軍荀彘是太原人,霍去病手下的伏波將軍路搏德是西河人,浚稽將軍將軍趙破奴是五原人,雖不如六郡,但軍中并州系將領勢力也不小。

  所以來送子弟的百姓不舍歸不舍,卻不似杜延年那般悲觀,這十來年間,漢朝對匈奴屢戰屢勝,將孝武晚年的三次大敗遮蓋過去了。更何況,跟的還是被認為是“福將”的西安侯,看看朝堂上他舊部有幾人封侯就知道,這位君侯不但自己善于立功,還從不讓手下人吃虧,世人公認的衛青第二。

  “但西安侯并非此戰主力。”

  說話的是有一只眼睛偏盲,只能以左眼視物的杜欽。

  杜延年的幾個兒子中,長子杜緩當初跟趙充國擊匈奴右部,積功為朔方都尉。次子杜佗在天子身邊做駙馬都尉,中子杜欽剛剛及冠,最為聰慧,好經術,卻因為眼疾之故,對入朝為郎做官毫無興趣,就跟在父親身邊。

  小杜欽說起朝中事來卻頭頭是道:“朔方郡的趙將軍那邊,有兩個舊校,步兵、胡騎,由新陽侯辛慶忌所率。四個新校,下軍校尉陽都侯張彭祖、右校尉韓寶、助軍右校尉劉安民,左校尉蘇通國,皆從趙將軍。“

  一貫作為大漢主力的三輔、三河兵及六郡涼州募騎也跟了趙充國,過幾天就要來了,總兵力達到八萬之眾,這讓西河郡后勤壓力很大,戰爭期間,負責輜重轉運的杜延年,恐怕要再白幾根頭發了。

  故杜欽以為,此戰天子是故意以趙充國為主,而任弘為輔。

  但杜延年卻覺得,事情還不一定。

  想當年的漠北之戰,雖然衛、霍皆將五萬騎,但漢武帝偏心霍去病,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

  一開始定了霍去病出定襄直面單于庭,而衛青出代郡當左部,后來獲知情報,說大單于在左,于是又將衛、霍兩軍所出換了歸來,只是命中注定衛青與伊稚斜當有一戰,等兩軍北上后,單于軍又跑到衛青對面去了。

  這是長達數千里的遠征,隔著無窮戈壁大漠,即便斥候僥幸打探到匈奴人的布置。沒人敢保證,幾個月后兩軍渡過大漠時,胡虜還會以原先的建制來迎戰。

  但若讓杜延年來選,還是希望這一役,由趙充國來立下大功,他與趙充國是同僚故交,也因為由老將立功,更利于朝局穩定,皇帝也是這么想的吧?

  放眼朝中,自霍大將軍逝世后,誰還能壓制住任弘這猢猻?張安世僅有資歷而無功勛,韓增亦然,傅介子還差了些,也只有趙充國能站出來頂幾年,畢竟已年過七旬。

  “以任弘將偏師當左部,恰恰是天子對任弘的偏愛啊,希望他勿要功高難賞。”

  確實,比起趙充國那邊兵員充沛,任弘這邊的確有些可憐,出長安只帶了四個校尉區區五千人。

  韓敢當被皇帝留在長安守宮禁,辛慶忌被安排給了趙充國,他手下校尉中,除了三位故人外,其余都是生面孔。

  故人之一是趙漢兒,作為五原屬國都尉,以五原屬國騎三千作為任弘左翼。

  故人之二是義成侯甘延壽,作為新八校中的“上軍校尉”,手下多為五陵少年組成的騎兵,算是任弘麾下精銳。

故人之三,則是傅介子的長子傅敞,蔭父功為新八校的“助軍左校尉”,是否有其父的本領膽量  尚需慢慢考量。

  說起來,傅介子來信,讓傅敞“以兄事西安侯”,傅敞也聽話,私下里一個勁“大兄,大兄”的喊。

  可如此一來,任弘無形中輩分就小了,總覺得自己吃虧,還是客氣點,以官職相稱吧。

  軍隊走在大漢的“高速公路”上,直道廣五十步,隱以金錐,樹以青松,沿途塹山埋谷,暢通無阻,路面在去年被杜延年派人平整夯實過,連任弘乘坐的戎車都不覺得顛簸了。大軍前進速度,能從每天四十漢里增加到六十漢里。

  可想而知,當初河南地還在匈奴手中時,如同在漢朝頭頂懸了一柄利劍,大單于隨時可以帶著騎兵順直道南下威脅長安就像過去趙武靈王打算對秦國做的事一樣。

  有了直道,一旦北邊有警,關中漢軍便能快速地抵達。漢武帝時代,漢軍數十次利用此道集結兵力,再兵分多路同時出擊匈奴,今日出征,不過是走在前人的腳印上。

  上郡、西河合計萬余人,由兩軍都尉統領已匯入軍中,其余各部得到云中才能見到,等六萬大軍集合完畢,恐要四月份了,還得讓士卒休憩訓練,匈奴五月份大會蘢城,各個部落均集中在漠北,很容易征發集結,得錯開這個時間。

  “六月至八月出兵最為妥當,只希望那時候,三軍已訓練籌備完畢。”

  任弘心中是有隱憂的,他從做護羌校尉開始,已在行伍間拼殺了九年時光,早不是當初指揮千余人還吃力的新手了,所將兵卒也越來越多,至安西都護任上,帶著三四萬人也算得心應手,再練幾次,估計就有劉邦“能將十萬兵”的本事了。

  但這次的對手是匈奴,還沒有達坂塞為屏障,漢軍要越過千里大漠,跑到大單于主場上,硬碰硬野外決戰,一著不慎,就會步李廣利、趙破奴后塵,全軍覆沒。而這種拼湊起來的大軍,和任弘當年一手帶出來的西涼兵、三輔輕俠兵自然沒法比。

  但幽冀郡國兵又是此戰必不可少的兵源,作為范明友的老部下,朝廷需要一位將軍去控制統領,最后劉詢選中了任弘,更精銳可靠的三輔三河卒讓趙充國帶,或許也有以趙壓任的想法。

  西河郡已過,前方直道盡頭,一條還算清澈的大河赫然在目,植被蘆葦茂盛,河上有兩道浮橋,對岸是云中守張千秋和云中、定襄郡國兵上萬人,正扎營等待任弘。

  任弘看著遠處連甲衣服色都不太一樣,有些亂糟糟的軍隊自嘲:“我現在是將不識兵,兵不識將…”

  卻聽到浮橋北岸,在看到他的旌旗后,響起了陣陣鼓點和號角和歡呼。

  而等任弘騎著蘿卜踏上浮橋時,感受更加明顯。

  浮橋挺寬,為了迎接西安侯,每隔幾步還站著郡卒,他們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臉龐上除了汗水外,還有憧憬和敬仰。或瞪大眼睛看任弘,或偷偷抬頭瞄他,每當任弘笑著經過時,個個腰桿挺得筆直,任弘一走過,則興奮地交換眼神,比比劃劃。

  對岸兩座大營中,更是人頭攢動,士卒擠在營帳里爭先恐后地往外看,他們已知要帶著自己北擊匈奴者是何人,都在用各自的方言問:“當真是西安侯?”

  當蘿卜的馬蹄終于踏上云中郡的土地上時,氣氛也達到了頂點,云中、定襄兩營中,忽然爆發了一陣吵吵嚷嚷,一點不齊的呼喊,喊聲漸大:

  “少年錦帶佩吳鉤,獨騎匹馬覓封侯!”

  聲音傳來,任弘身后甘延壽、傅敞等面面相覷,皆笑出了聲,這些云中定襄卒竟是知道西安侯大作的。

  這是八年前,任弘在涼州募兵時讓人所唱,傳播度居然比他那幾首抄來的邊塞詩更廣。

  底層士卒沒見過黃金,不曉得樓蘭在哪,但肯定知道“封侯”。這夢想對他們遙不可及,卻又觸手可及,西安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樂觀和熱情洋溢在黃河北岸,士氣還挺高昂的。

  但太樂觀了也不好,在少年封侯后面,還有一句更現實的話,任弘沒有寫出來。

  去時只道從軍樂,不道關山空白頭!

  “大概是太守、都尉教的,想討我歡心。”

  嘴上如此說,但見兵卒皆識他認他,任弘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暗笑道:

  “阿弘呀阿弘,你擔心什么。”

  “時至今日,天下誰人不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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