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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9章 忽如一夜春風來

熊貓書庫    漢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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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告于都護,下吏親眼所見,今年六月之后,三輔及三河大旱,有的地方一百多天未下雨,郡國傷旱甚也,一些田地顆粒無收,百姓困乏,流離道路。”

  “更糟的是,還連帶著起了飛蝗,水旱為災,尚多幸免之處,惟旱極而蝗。數千里間,草木皆盡,或牛馬毛幡幟皆盡,其害尤慘過于水旱也。”

  聽了馮奉世的見聞后,任弘只扼腕嗟嘆,不偏不巧碰上今歲大旱,打亂了他的計劃。相較于周邊邦族,漢朝農業雖然發達,但很大程度仍是看老天爺臉色吃飯。

  本來天下如此之大,水寒霜蝗每年都會鬧,但麻煩的是,恰恰是三輔三河遭災,又偏是農作物即將收獲的六月,危險性就上升到了動搖國本的程度了。

  普通百姓面對旱災是無力的,只能靠陳年積糧苦撐,或向大戶商賈借貸糧食,但那樣會有被訛走土地甚至全家淪為奴婢的風險。

  任弘記得,夏翁請工匠在白鹿原的莊園墻上制了一副壁畫。

  畫面上群鳥亂飛,樹木焦枯,樹杈上纏有女子的頭發,樹干上掛一件紅色的衣物。樹下躺一裸體女子,皮膚呈紫灰色。右臂上伸,兩乳下垂,閉目揚手。女子的身上站一只兇猛的翼虎,右爪按著女子的頭,正吞噬女子的左肩,已經吃了大半。

  嘶,大漢風俗果然開放啊,尺度居然這么大!

  看上去讓人毛骨悚然,任弘乍一見,還以為夏翁有什么隱藏多年的變態愛好,畢竟他可是會拿蘿卜的馬糞喂小姑娘的——人家很快就要變成霍皇后了。

  一問才知道冤枉了夏翁,這是民間常畫了祈禱避免旱災的“虎吃女魃”之畫。百姓認為,旱災就是旱魃帶來的,唯一的指望,就是靠天神派來的翼虎吃掉她!如此旱災才會過去。

  天神當然不可能派翼虎到人間,在宗族也靠不住時,百姓只能眼巴巴指望他們平日也痛罵詛咒的另一種“虎”,那就是比真老虎還猛的大政府來救援。

  “天子與大將軍如何處置?“任弘詢問馮奉世,雖然鞭長莫及,但他希望朝中一切安好。

  馮奉世道:“天子下詔,遭災的郡縣,令民今年毋出租賦。嚴重的地方,明年的租賦也全免。”

  其實三輔任弘不太擔心,關中廣泛種麥,六月前就收過一波糧食了,這也是當年董仲舒極力建議漢武帝推廣宿麥(冬小麥)的原因,不在于它多高產多好吃,而在于能平攤災害的風險。

  倒是關東地區固守著舊風俗,不管朝廷如何推廣,仍不樂種宿麥,作物單一,這次就損失很大,雖聽說氾勝之在西安侯國地種得不錯,區田法畝產接近了十石,可也不能指望那點試驗田救急啊。

  “三輔發官府倉稟救之,以江陵之稻救豫州,以冀州兗州之粟救河東河內。糧食來不及抵達的地方,天子又下詔開放官府所持的山林、池澤之饒與民共之,罷苑馬,以賜貧民。”

  即便如此,遠水解不了近渴,今年的三河,肯定會有很多慘絕人寰的事發生,災荒期間恐怕會出現數萬甚至十多萬流民來。

  任弘嘆了口氣:“朝廷應該能處置過去。”

  漢武帝時災害更加頻繁,比如元封六年到太初二年,連續三年大災,最嚴重的時候,蝗蟲從關東一路往西,一直飛到了敦煌郡去,流民入關者數十萬人。

  如今國家無事,在戰爭后休養儲蓄了數年,應對起來更加得心應手,只期望地方少些庸吏貪官。

  但今年朝廷的重心,肯定都在救災和維穩上了,也難怪任弘提議派大軍襲擊匈奴直接被否了,大將軍是不想重蹈孝武晚年國內動蕩的覆轍啊。

  如此一來,任弘對這場因為他對單于一通嘲諷,罵其無種而延長的戰爭,也興致寥寥。光靠西域北庭的漢軍和諸國城郭兵,守則有余,出塞與匈奴野戰,卻贏面比較小。

  正在此時,一直帶著莎車兵留在此處助陣的劉萬年卻匆匆來告知一事:“姊丈…都護,匈奴來叫陣了!”

  等任弘上了達坂城頭最高處,站在三姊妹中的“大姊”旁邊時,正好看到一群匈奴人正在外面耀武揚威。

  他們驅趕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烏孫人來到塞外數百步處,匈奴小王子郅支縱馬而過,讓人大聲宣揚,說什么赤谷城已破,烏孫太后和昆彌大樂等皆已被匈奴所擄,要當場殺給任弘和瑤光看。

  “假的,亂我軍心的小計耳。”

  任弘早就讓韓敢當給各曲及烏孫人、西域諸王解釋過,他們昨天才剛剛接待了赤谷城的太后使者,被告知了發生在烏孫的事。

  匈奴人還是狡猾的,在大單于帶著主力死磕北庭的同時,還派出右賢王和郅支,帶一支萬余騎的軍隊,向西進發襲擊了烏孫伊列水。

  但恰逢入冬前夕,大多數烏孫人都遷到熱海谷地了,解憂公主派右大將將入盆地的隘口一守,還筑了城塞,更有漢軍和募來的數百輕俠幫守著,倒是十分安全。匈奴人到地方一看又是硬邦邦的關塞,頓時沒了興趣。

  被匈奴人逮到的,多是心存僥幸沒有從伊列水撤走的部民,甚至還有從北烏孫烏就屠那邊南下的人。畢竟七河地區比不上伊列水上游草木肥沃,按理說這些人是匈奴人友軍,結果卻被郅支不分良莠抓了,俘獲上千人和牛羊數萬頭帶了回來。

  這些烏孫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臉上都帶著絕望的神情,路上恐怕受盡了折磨,大冷天被剝光了衣裳,赤裸裸的哆嗦站著,而郅支則帶著匈奴人縱馬而過,不住地將這些人驅趕到達坂城塞這邊來。

  于漢軍而言他們是異族,于瑤光手下的烏孫人而言也非親眷,但守軍臉上仍浮現出了些許不忍,匈奴人這是想打擊守軍士氣,還是驅良攻城?

  郅支不住的耀武揚威,大聲對塞上眾人指點取笑,一邊用鞭子抽打他們周邊的烏孫人,借著馬勢,每一鞭過去都是鮮血淋漓,他們被迫繼續往前,漸漸已靠近了射程。

  士卒們面面相覷,都在等任弘的命令,最后卻是任都護身邊,一支箭率先射出!

  竟是瑤光親自開了弓,她瞅準機會,將一個不小心進了射程的匈奴人射落馬下,卻遺憾未能擊殺。那匈奴人起身后卻不畏懼,反而大聲嘲諷,甚至還一刀砍死了身邊的烏孫老人。

  瑤光大怒,還欲再射,任弘連忙止住了她:“夫人不可動氣。”

  而那些以為能逃走的烏孫人,在走了十步數十步后,也陸續被背后的箭射殺,只剩下一片赤條條的尸體倒斃塞前。

  烏孫騎將烏布沉著臉請求出戰,卻被任弘否了:“就如吾等斬了匈奴人首級,掛在馬上送回羞辱單于一樣,這也是匈奴人的激將之法。”

  匈奴人不善攻城,大單于麾下憋屈了幾個月的數萬騎,就等著漢軍出塞呢。

  前幾個月前匈奴人也干過類似的事,那左賢王小王子稽侯珊在火焰山之戰敗逃后,順路滅了蒲類后國,俘虜了舉國之眾帶到達坂城塞炫耀,搞得那一仗好像是他們贏了一樣。

  最讓任弘難受的,不止是眼睜睜看著蒲類后國的眾人被匈奴人屠戮,還讓都護治下的邦國少了一個,從50變成了49個。

  這數字可萬萬不能讓大將軍看到啊,任弘甚至在考慮,為了霍光的強迫癥,是否要將某個嫌太大的邦國一分為二湊個整數,或者在不屬都護的蔥嶺以西諸邦中拉一個進來?

  而單于對烏孫的襲擊不止是屠殺俘虜激怒漢軍,也是為了替這場久久無功的戰爭挽回顏面,過了幾日,烽燧上的斥候偵得,匈奴人正在陸續撤離東返。

  奚充國立刻請戰,瑤光也想要帶著烏孫人出擊報復,任弘還是不同意。

  匈奴畢竟有數萬騎之眾,貿然出塞可能會重蹈李陵之覆,對付匈奴人最重要的是得有耐心,不能犯錯,既然朝中不愿遣師,這場戰爭便到此為止了,只對她們道:

  “歸師勿遏。”

  瑤光還是憤恨匈奴無法破塞就拿蒲類后國、伊列水烏孫人泄憤之事,恨恨道:“若如此輕易放匈奴離開,這場仗只算小勝。”

  殺了對方一王,斬首數千人,甘延壽的功勞足以封侯,這還算小?更何況…

  任弘瞥向瑤光的腹部,已經微微隆起,于他而言,這場仗最大的收獲是,夫妻二人終于有空生個二胎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在匈奴撤軍后,已連續陰沉了許久的天空,卻紛紛揚揚下起了雪,雪花落在那些赤裸僵死于塞外的烏孫人身上,仿佛溫暖的絨被。

  任弘伸手接著雪花,對瑤光道:“現在還未入十月啊,雖說胡天八月即飛雪,但今年北庭的雪,下的是不是太早了點?”

  這場雪不但早,還很大。

  這是十年,甚至數十年不遇的大雪,一天就積雪厚達丈余,甚至將深數丈的井直接填滿了,前些天還熱熱鬧鬧的達坂城塞前,已再見不到任何人畜。

  忽如其來的大雪,讓人感覺寒冷徹骨,幸好來自樓蘭、渠犁和敦煌的冬衣已到多時。

  今日輪到萬章守燧,他怕冷,除了自己的棉襦外,還又“借”了袍澤的一件棉襦裹在身上,羊皮裘則系在最外面,裹得跟個球似的,手上戴著松鼠皮制的手套——守燧的人輪著戴。

  “這棉襦真是好東西。”

  他蹲在燧里,嘀咕道:“吾等在塞內都冷成這樣,胡虜在野外恐怕更難熬罷?”

  有人以為不然:“我聽說匈奴人耐寒,是生在雪里的,不怕冷。”

  “我在關中時還聽人言之鑿鑿,說匈奴人上半身是人,下本身是馬呢!”

  萬章笑道:“再耐寒那也是人,汝等看那些西域諸王和烏孫人也生于北國苦寒之地,此刻不也哆嗦么?”

  先前聽聞關中大旱,漢軍還十分無奈惋惜,如今匈奴也遭一災,蒼天果然是公平的!

  而另一邊,西域城郭諸王也聚在一起,他們也被任弘贈送了絲帛質地的棉襦,個個身披貂裘狐腋,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對這場大雪津津樂道。

  鄯善王尉屠耆最受都護寵愛,分享了他知道的情報:“奉命尾隨匈奴的斥候回報說,匈奴人也迎頭撞上了這場大雪,回師途中恐怕會凍死許多人,其在軍后的畜產也要大受損失!”

  “而據說從北庭到蒲類海,整個天山以北,數千里范圍內都天降大雪,匈奴右部也沒逃過,且還在下個不停。”

  鄯善王對這個消息十分高興,經此一役,都護力挫單于,西域城郭諸國對大漢更有了信心,有達坂城塞在,西域南北兩道便能保平安,至于蒲類后國…

  誰讓他們在天山以北呢!

  莎車王劉萬年在草原生活多年,最有經驗,喝著葡萄酒緩緩道:“草原有三災,白災、黑災、黃災,白災便是大雪覆蓋草原,致畜群無處放牧,如此大的雪,我在烏孫這么多年都極少見到,匈奴右部應還沒將過冬的草屯夠,恐怕會凍死諸多人民畜產了。”

  末了他又神秘兮兮地對諸王道:“其實,這都是都護計劃的一部分!”

  “此言何意?”諸王一愣,連鄯善王也沒想到這一層。

  劉萬年笑道:“都護是我姊丈,我知其頗有智略,會看天象,肯定是提前料到入冬天必降大雪,故意羞辱單于,將匈奴大軍拖在此處,正好為大雪所襲,此不戰而屈人之兵也。”

  “都護幾個月前就知道此時會落雪?莫非又得了火襖神之助?”焉耆王將信將疑。

  見眾人不信,劉萬年繼續吹道:“何止是提前半年知曉,恐是提前兩三年就料到了!汝等不知都護那首贈別義陽侯的詩么!”

  “什么詩?”這幾個月里,西域諸王雖然趕鴨子上架學了點漢話,但除了鄯善王外,字肯定是不識的,一臉茫然。

  劉萬年是鐵了心要將任弘吹成多智近妖的大預言家了。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果是如此!”而鄯善王接上了下一句,他一個激靈站起身,一揮手,對著外面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激動地吟道: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對大都護崇拜不已的西域諸王不知,任都護此刻卻也在觀雪暗喜:“為將第六德的運勢果然不可缺啊,瞧瞧,我這老瞎貓,還真碰上了死耗子了!”

  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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