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默默地看著老王里里外外忙忙碌碌的身影,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偶爾,他不時地回頭看看妹妹,那微微上翹的嘴角,就像彎起了一道美麗的弧線,忽然間讓妹妹有一種很別樣的感受。
在這之前,原本妹妹打算起身去幫助老王做點什么,畢竟劉家有著良好的家風,而自己又是個女孩子,去幫助老王做點什么——這本身也是妹妹很樂意去做的一件事。可小劉立刻按住了妹妹,并輕輕地搖了搖頭。
妹妹看著小劉微微淺笑的臉,略微思量了一下,這才發現,此時此刻,哥哥的眼神里竟然有著同老王一模一樣的神情:既安詳,又幸福,其中還有一種歷經歲月洗禮后終究歸于平淡的一種難能可貴的平靜與滿足感。
這讓妹妹很是感慨,原來人與人之間,一旦走入了對方的內心世界,心意相通心領神會,就連笑容、神情、神態、秉性,或許也會漸漸地相似起來吧…就像大家常說的,夫妻之間一旦生活久了,也會越來越像…
而且,妹妹還發現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原來故事,不單可以聽,還可以看。
而這看——也聽故事的另外一種很好的方式。
就像現在——看著老王忙忙碌碌的身影和他一臉微笑的表情,這不正等同于他在講述當下的心情,當下的感受,或者是對從前生活的一種對比嗎?
而這種對比,不但能充分體現出主人公在面臨種種的生活境遇之后,所背負的意義,在某種程度上,更能映照出過去與現在、社會與生活、生活與生命之間的某種必然的聯系…
——這不正是小劉日日夜夜、夢寐以求的期望所在嗎?
等小劉和妹妹在品味中慢慢回過神來,老王已經坐在土炕上,又開始招呼兩人吃年糕了。
小劉和妹妹分別拿起一塊年糕放進嘴里,老王微笑地看著他們,并不說話,三個人就那么靜靜地任時間流逝著…
又過了一會兒,小劉率先吃完了手里的年糕,抹了抹嘴說,那就講講吧,老王。
老王不說話,嘿嘿嘿地直笑。
這年過得好吧?小劉問。
好好,咋能不好哩。老王還是一個勁兒地笑著。
說說,怎么個好法?
然后,在小劉一再的追問與引導下,老王喝了一口水,終于開始講述起這幾天來的經歷了。
我呀,這一輩子算是知足了。這是老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我怎么也想不到,這輩子還能有機會跟娘一起過個年…我高興,我娘也高興,高興的兩個人都哭上了,呵呵,他們全家都不敢相信,也不能理解。小劉干部,你能理解嗎?
能,小劉打心底里能理解這份感情,說的很認真。
那天呀,我娘就當著大伙兒的面講起了之前的經歷,介紹我,也介紹以前的日子…說我可聰明了,手藝也不賴,小小年紀就撐起了四個人的家,還懂事,真是讓人心疼,所以這輩子都牽掛著我…老王說話間,眼睛里開始噙滿了淚水。
老王接著又說,你是不知道哩,小劉干部,我娘已經是四世同堂了,大年初一那天,滿屋子里都坐滿了人,有我那個弟弟一家人,有他的兒子兒媳婦,還有一個小孫子…可你猜怎么著,她老人家整整一天都始終握著我的手,就連小孫子也沒這待遇哩,除了吃飯上廁所,半刻也不讓我離開,用她的話說,就是我離開她已經太久了,這好不容易回到她身邊,可不能再離開,半會兒也不行…
這時候,老王已經淚流滿面了,可臉上還是掛著滿滿的幸福,繼續說,那天,還算是早上,沒到中午的時候,我當著所有人的面,給我娘磕頭了,整整磕了三個響頭,祝我娘高壽、健康…起先,他兒子說不必了,現在早就不興這個了,大家伙看著也覺得奇怪…可我不肯,這咋行哩,這是給我娘磕頭,又不是別人,再說,我和我娘都錯過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吶…老王用一只手掌比劃著,眼淚流得更兇了,然后他接著說,五十多年沒有見過我娘了,這頭是必須要磕的…
你知道嗎,小劉干部,別看我娘是參加過革命的軍人,不信這些,可那天,她也說,想讓我給她磕頭,她想哩…,然后,我就給我娘磕頭了,剛磕完,她就又哭上了,摟著我,我們兩個人一起哭…
這時候,小劉和妹妹也雙雙流下淚來,認真地聽著老王飽含深情的訴說。
那天,我磕完了頭,整個屋子就再也沒人說話了,反倒是眼淚巴巴的…說真的,就算他們笑話,我也不在乎。小劉干部,你說是不是,我不求他們能理解,我只要我能理解,我娘能理解就夠了…畢竟,這是我金山銀山也換不回來的娘啊…
說話間,老王抹了一把老淚縱橫的臉,接著說,那幾天,從大年三十兒一直到我回來,所有人對我都很好,就連小孩子,也把我當成了吳家人,伯伯爺爺的叫個沒完…
那,你那個弟弟對你好嗎?小劉插了一嘴。
當然好哩,人家可是文化人,一家人都對我有禮貌,只是沒我娘那么親。
哦,小劉便不再說什么。
老王接著說,等到了晚上要睡覺的時候,你知道嗎,我娘還是不愿意撒手,我也不愿意。最后,她老人家就讓人在她的床邊支了個小床,我就睡在那…哎,小劉干部呀…
小劉一聽,是一聲嘆息,以為會是什么不好的事,心里微微一緊。
可老王接著說,你是不知道哩,睡在娘的旁邊,那感覺有多踏實…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那么踏實的覺了…這輩子,我都知足了。
小劉望著老王幸福又略帶些酸楚的表情,心里又泛起一陣陣心疼。而旁邊的妹妹,卻不停地用紙巾擦著眼淚。小劉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妹妹的后背,接著又引導老王繼續往下說。
那然后呢,你們就是聊天吃飯?小劉很想知道還發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當然不是了,我給我娘做東西了。而且我娘呀,總是夸我手藝好,也想讓大家見識見識,我就做了幾樣東西,當是新年禮物送給大家。
你都做了什么?小劉問。
給我娘做了一把拐杖,又雕了一些小玩意,送給孩子們。
他們喜歡嗎?
當然喜歡了,最高興的就數我娘了,一個勁兒地問大家,怎么樣,厲害吧,好看吧…呵呵,把她驕傲的…然后,后面幾天里,除了拉著我的手,她的膝蓋上又開始多了一樣東西,總也不離身…
這時候,小劉看見老王的眼睛又變得悠遠而深邃起來,仿佛又回到當天的情境當中去了,嘴角微微朝上翹著,滿臉都是一副幸福而知足的樣子。
再然后呢,還有什么?小劉試著探尋新的內容。
哦,忘了,你猜我還見到誰了,小劉干部?
誰?小劉有些猜不出。
翠紅的孩子。
啊?這倒讓小劉很是意外,這是咋回事?
等老王講述完,小劉這才知道,原來自從國民黨開始徹查吳家后,翠紅與吳家就一并轉移了,后來在部隊里,翠紅入了黨,成了親,生下孩子沒一年,又隨著部隊去了前線,結果就在前線的那場戰役里犧牲了。
后來,翠紅的丈夫也受了傷,回到家鄉與老母親兩個人一起艱難地撫養孩子長大成人,這期間,吳家少奶奶也是幾經周折才聯系上他們,從此就沒有斷了來往,兩家人時常走動。
直到翠紅家的孩子成了親,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做了爺爺,仍舊每年都來看望吳家少奶奶,而他們的孫子都親切地稱呼吳家少奶奶叫祖奶奶…